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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凤儿隐约觉得,山娃的惨死,与她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小鬼子像着了魔发了疯的恶狼,嗅着她的味儿、追着她的影子而来,说小鬼子是她招引来的,她找不到丝毫反驳的理由,好像冥冥之中,注定她跟鬼子有血海深仇,注定有这一人生劫难似的。山娃娘骂她是狐狸精、丧门星,这种恶毒的咒骂,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又勾起她深埋心底,难以启齿,像氤氲一样笼罩在她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的一段往事。不管山娃娘有意还是无意,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对凤儿具有很大的震慑力。山娃娘的话犹如五雷轰顶,将凤儿的身心震得七零八落,碎了一地。她浑身战栗,冷汗直冒,感觉周围的空气中也充满了战栗和疼痛的味道。

三年前的初冬,天也像现在这样萧瑟和寒冷。输个精光的凤儿爹,被人从赌场里赶了出来。凤儿爹佝偻着身子,耷拉着脑袋,像条可怜兮兮的落水狗,灰溜溜地、垂头丧气地往家走。正走着,眼前突然闪出一个高大的黑影,像堵墙一样堵住了他——是同村的张财主。张财主穿一身黑绸面棉衣,戴一对毛茸茸的兔毛护耳,护耳像两片白蘑菇,挂在他棱角分明的脑袋瓜上。张财主一脸横肉,不怒自威,嘴角有个比铜钱略小的黑痦子,一根黑毛孤零零地竖在痦子中央。凤儿爹很想剥下那件绸面衣服,摘下那两片蘑菇,拔掉那根黑毛,扔在地上,吐上两口唾沫,再踩上两脚。凤儿爹在心里愤愤地骂了句好狗不挡道,脸上却堆满讨好的干笑,他对张财主有种莫名的怨恨,却不敢明着得罪他——他深知张财主的厉害。

以前从不拿正眼瞧凤儿爹的张财主,今天突然心血来潮,跟他搭起了讪。张财主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软中带硬地说,老东西,上哪儿胡逛悠去了?这儿正有好事等着你呢,俺儿子看上你家大闺女凤儿了,快回家好好收拾收拾,把闺女尽早送过门来!狗日的,俺儿看上你家闺女,那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以后得给俺放机灵点儿——俺保证少不了你的好处!

凤儿爹打个愣怔,感觉张财主的话特别刺耳,在心里骂道:你才是狗日的老不死的东西!你这明摆着是仗势欺人,故意糟蹋良家妇女,谁不知道你家儿子是个痨病鬼子,而且还是个四六不懂的小屁孩儿,俺家凤儿像朵鲜嫩得能掐出水珠的丝瓜花、黄瓜花、南瓜花——不管是什么花,都比你家痨病鬼子好看,给你家当儿媳妇,和跳火坑有啥两样?哼,狗日的,别以为俺看不清你狗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俺看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根本就没安什么好心!

张财主从兜中摸出两个银光闪闪的银圆,在手里反复掂着。银圆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诱人的声响,立马把凤儿爹的魂儿勾住了。凤儿爹眼巴巴地看着张财主,和他手中清脆悦耳、哗啦哗啦作响的银圆,感觉张财主借了银圆的光彩,样子变得不再那么难看——非但不难看,反而有点儿可爱。一个美好的念头闪现在他的脑海中,像风吹浮云一样,把他先前的怨气全吹跑了。他美滋滋地想:要是俺跟张财主结为亲家,以后肯定有花不完的钱,哈哈,真是太美了,对凤儿来说,这也是桩美事,她嫁给张家小少爷,就是张家的少奶奶,还不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想咋样就咋样?这样一想,凤儿爹心里乐开了花,朝张财主咧嘴一笑,不无激动和慌乱地连声说,这事——成!这事——成!

张财主掂掂手里的银圆说,这么说,你是一百个乐意了?

凤儿爹眼盯着雪花一样上下飞舞的银圆,嗯嗯答应着,鸡啄米一样使劲点着头。

张财主停下抛掂银圆的动作,从手中捻出一枚银圆,递给凤儿爹说,亲家,这事就这样定了,给你块银圆,赶紧去割几斤牛肉,买两瓶烧酒,回家好好乐呵乐呵!明儿俺就打发人——上你家——提亲!啧啧,看把你给美的,放心吧亲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俺会罩着你的。

凤儿爹顾不上听张财主说话,把银圆接在手里,双手捧着放到嘴边,朝上面噗地吹口气,紧接着把耳朵贴上去仔细听了听,脸上随即绽开开心的笑容。他听到了上等银圆震动空气的声音,那声音如波荡漾,在他心中掀起一片又一片飞扬的涟漪。凤儿爹拿了银圆,乐颠颠地向镇上跑去。他没有照张财主的意思,去买肉打酒,而是又跑去赌馆过了把瘾。等他输掉银圆,垂头丧气地从赌馆里出来,突然想起张财主叮嘱他的话,不由得打个寒战,身子像突然被抽去了筋骨一样,一下子萎靡了许多。

凤儿爹在村边溜达了很久,犹疑了很久,一直磨蹭到天快要黑透的时候,才强打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溜回家。忙里忙外的凤儿娘顾不上搭理他,见他回来,只是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就把他吓得不轻,心里咯噔了一下,以为老婆早就得到了消息,正憋着气儿,后来看她的表情和神色不像那回事儿,才舒了一口长气,打算等老婆闲下来的时候,跟她细说原委。

家里的活儿零零碎碎,忙起来没个尽头。凤儿娘收拾好碗筷,照顾孩子们睡下,仍捞不着歇息,坐在昏黄的油灯下给孩子们缝补衣裳。小油灯吐着火舌,在灯芯头上舔来舔去,将昏黄朦胧的灯影投在墙上,像云雾一样飘来晃去。不时有尘埃或飞虫扑打在油灯火苗上,发出哗的一声脆响。受到冲击的火苗倏地缩成一点,又噗地大起来。屋里不论是灯光明亮还是黑灯瞎火,都有老鼠在窸窸窣窣、出溜出溜地活动,炕洞里、屋梁上乃至炕头上都能瞅见它们鬼鬼祟祟的影子。寒冬时节,穷人家的孩子喜欢抱团取暖——挤在一起睡,或跟大人通腿睡。凤儿家也不例外。卧房里垒有两铺火炕,中间用布帘子隔开。凤儿和两个妹妹睡一铺,两个弟弟和爹娘通腿睡一铺。

弟弟妹妹们早就习惯了夜里的各种动静,譬如老鼠吱吱的叫声,风吹窗户纸的扑哧声等,躺在炕上不用多会儿就沉沉地睡去,睡着后又造出新的动静来,有打呼噜的,有磨牙的,有吧嗒嘴的,有说梦话的。最不讲究的是两个小弟,常在半夜里像幽灵一样爬起身,赤条条、直挺挺地站在炕沿上,眯缝着两眼,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对着地上的尿罐子哗啦哗啦地撒尿。人虽然还没睡醒,但并不影响撒尿的效果。两人轻车熟路,闭着眼也能把尿准确无误地滋进尿罐子中,而且不忘玩点儿花样,像天女散花一般,让泛着银光的尿流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迷迷糊糊撒完最后一滴尿,忙不迭地像泥鳅一样钻进被窝,继续像死猪一样呼呼大睡,外面即使打雷、打闪、刮大风、下大雨、落冰雹,也很难将他们惊醒。

凤儿娘也想无牵无挂地酣睡,一觉睡到自然醒,但现实情况不容许她这样。家里的大小事都需要她操心。事情总也忙不完,心总也操不完。这边按下葫芦那边起来瓢,那边按下瓢这边又起来葫芦。身上总像紧绷着一根弦,弦一头拉着她,另一头拉着家,稍不留心弦就会断掉,使她和家一起崩塌。于是,趁晚上的空儿给孩子缝补衣裳,她的心里也不安闲,飞针走线的同时,不忘支棱着耳朵听屋里屋外的动静。从几个孩子呼吸的细微差别上,她能分辨出哪个孩子正在做梦,以及做的是美梦还是噩梦,也能大体猜测出哪个孩子白天遇上了麻烦、难处,哪个孩子开始有了不愿对爹娘吐露的小心思,以后得多留点儿心,多注点儿意。留意屋里动静的同时,不忘仔细倾听屋外的动静。若是听到外面有滴雨声,得赶紧把院中怕淋的物件遮盖好或收进屋内。

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那两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天黑前就得把它们赶进鸡窝里,用石板和石块把鸡窝入口堵好,以防黄鼠狼前来偷鸡。她见过那只经常光顾她家,在鸡窝边转悠的黄鼠狼,那家伙鬼精灵,是个刁钻油滑的惯偷老油条,它身子细长,四肢短小,尖脑袋壳子,黑嘴巴子,尾巴毛茸茸,两眼放贼光,放出的臭气能把人熏个半死。有一次她忘了把早早宿在石榴树上的一只老母鸡赶进鸡窝里,被那只黄鼬子瞅个正着,等她听到母鸡吱吜吱吜的惨叫声,随手从门边抄起根扁担追出去,母鸡早被它拖到了墙头上。只见一道暗黄色的影子在墙头上闪了一下,便不见了那家伙和鸡的踪影。那只老母鸡不遵守纪律,夜不归宿,结果被黄鼠狼盯上,成了黄鼠狼的盘中美餐,活该倒霉。然而,母鸡躲在鸡窝里,也难保就一定安全。黄鼠狼是钻洞高手,身子能缩成很细一溜,几指宽的缝儿,它也能钻进去。偷鸡偷出经验的黄鼠狼本事更是了得,它能用尖尖的嘴巴把堵在鸡窝入口的石板撬开,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再顺着撬开的缝儿悄无声息地钻进鸡窝,用尖利的牙齿猛地咬住鸡的脖子,让鸡瞎扑腾却叫不出声或叫得不顺畅,然后,拖了鸡就溜。

凤儿娘一边飞针走线,一边仔细倾听屋内屋外的动静,翻来覆去地想那只黄鼠狼今夜会不会光临寒舍,下意识地一回头,惊讶地发现那只尖脑袋壳子、黑嘴巴子黄鼠狼就端坐在她背后的炕头上,正瞪着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吓得哇呀一声尖叫,抱起针线笸箩没头没脑地砸过去,砸了几下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头,仔细一看,蹲在她背后的不是黄鼠狼,而是一直等待机会跟她说事的凤儿爹。

凤儿爹一咧嘴说,你这是咋了?发的哪门子疯?

凤儿娘定定神,嗔怪地看男人一眼,用手拍打着胸口说,死鬼,你吓死俺了!半夜三更,你不好好睡觉,盯着俺后脑勺看个毬?

凤儿爹撇撇嘴说,心里有事儿,睡不着。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儿?!凤儿娘把针线笸箩收好,打个哈欠说。

凤儿爹四下看看,见孩子们仍在酣睡,刚才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把他们惊醒,觉得现在是个说事的好机会,赶忙压低声音说,俺真有件正经事儿,非得今晚上对你说,明儿说就晚了,俺今下午碰到张财主了……凤儿爹断断续续地把情况说了。

听完男人憋到半夜才说的所谓正经事,凤儿娘脸色陡然一紧,眼一瞪说,你放屁!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凤儿爹嘘了声说,小声点儿,别把孩子们吵着,你先别急,俺知道你想说什么,俺知道你嫌弃他什么,你嫌张家少爷是个痨病鬼子,不定哪天两腿一蹬就嘎嘣了——是吧?嗨,你想得也太长远了嘛,他家那么有钱,有好郎中瞧着,有好草药吃着,哪那么容易就嘎嘣了?咱们这些人——反倒很容易嘎嘣了,一没钱请好郎中,二没钱买好药,有个头疼脑热的,还不是干熬着?熬过去算是你有造化,熬不过去就……

凤儿爹讲了一大堆跟张家结亲的好处,说得凤儿娘也动了心。凤儿娘用嘴咂了咂刚才不小心被针扎过的指头肚,叹口长气说,这事好是好,只是苦了凤儿,这孩子自打生下来就没捞着一点儿好,六岁那年她发疹子,差点儿丢了小命,闹饥荒那年,她偷偷跑到山里采野蘑菇,饿急眼的她,看到蘑菇就像看到刚出锅的热腾腾的饭团,也不管白蘑菇、黑蘑菇、花蘑菇,胡乱抓起来就往嘴里塞,结果误吃了有毒的蘑菇,肚子绞成了麻花,疼得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淌,好在老天保佑,阎王不收她,她在鬼门关晃荡了两天又活了过来,再后来,她也没少吃苦受罪,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眼看就要出息了,你却要她嫁给痨病鬼子……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轻易地就把她丢出门去?——本想她能嫁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承想……唉,当娘的实在有些舍不得啊……

凤儿爹撇撇嘴说,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叨叨了一大堆,还是没有叨叨出个正经主意,闺女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她嫁给张家少爷,有啥不好?比嫁给穷人家的娃子可强多了!她要是嫁给穷人家,自个儿都顾不上自个儿,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能力管咱们?那样的话,弟弟妹妹们就真的沾不上她一丁点儿光了!还有,既然张财主那样说,肯定心里早就有了谱儿,你要是和他对着干,不顺着他的心意来,肯定惹得他不乐意,骂咱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他要是看咱不顺眼,随便给咱个小鞋穿就够咱受的!到时候呀,咱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

两人正坐在炕头上小声地商量,突然听到扑通一声,好像有孩子不小心滚落到了地上。两人急忙探出头去看,一看竟是凤儿眼泪汪汪地跪在炕沿下面。

凤儿爹说,你,你……

凤儿娘也说,你,你……

两人预感不妙,嘴里刚蹦出个你字,就没了下文。

其实,娘扔针线笸箩的那一刻,凤儿就醒了。她把爹娘刚才嘀咕的话听了个真切,惊得出了身汗,心里如翻江倒海,不停地、剧烈地翻腾。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亲爹亲娘竟然不顾她的幸福,不顾她的死活,要她嫁给痨病鬼子当媳妇。满腹的委屈变成酸涩的泪水,顺着脸颊哗哗地往下流。

凤儿可怜巴巴地看看爹,看看娘,泪眼婆娑地说,爹,娘,俺不想嫁给痨病鬼子,俺想一直留在二老身边,伺候二老。

爹摇摇头,叹口气说,傻闺女,你这是说的啥话,哪有闺女长大不出嫁的理儿,你有弟弟妹妹,爹娘又不指望你招上门女婿,只希望你嫁个能吃上饱饭的好人家,你瞅瞅看,咱村里除了旺才家,还有哪家不愁吃不愁穿?

娘也劝她说,傻孩子,地上凉,快起来,俺们这不是正在商量,还没把你怎么样嘛,你咋就沉不住气了?

凤儿爹剜凤儿娘一眼,话中有话地说,俺看这事啊,也没啥好商量的。

凤儿用充满乞求的目光看看娘,希望娘帮自己说句好话,别让爹瞎胡闹,张财主可不是好惹的,是个翻脸不认人的恶霸,万一哪天不小心戳痛了他的老虎屁股,岂不是惹火烧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吗?

凤儿娘出溜下炕,没有急着搀扶凤儿,而是陪她跪在地上,用手不住地拍打她的肩膀,抽泣着说,凤啊,凤啊,娘知道你心里咋想的,可是……谁让咱是穷人家的女人呢,穷人家的女人生下来就命苦,你嫁到张家,整天守着个痨病鬼子过日子,虽说心里疙疙瘩瘩不舒服,但至少不再吃苦受累,不再为吃饭穿衣犯愁,弟弟妹妹们也能沾你点光儿,有口热乎饭吃,有件囫囵衣穿,俺知道你心里不情愿、不好受——你以为娘心里就情愿,就好受?唉,娘只要有一丁点儿办法,也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

凤儿爹没好气地说,你胡叨叨些啥,张家啥时变成火坑了?

凤儿娘打个愣怔,自知把话说过了头,嘴上仍不依不饶地说,不是火坑,是福囤子,行了吧?这会儿你该满意了吧?

凤儿爹遭个抢白,翻翻白眼,没再言语。

凤儿娘把闺女搀扶到炕沿上坐下,陪她默默地掉了会儿眼泪,小声劝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天塌下来有地接着呢,怕什么!真要走到那一步,也没啥好懊悔的,人咋活不是活,咋混不是混,人没有长着前后眼,谁也拿不准以后会怎么样,别家先不说,就说咱家吧,先前咱家可不像现在这样穷,那时候你爷爷还活着,还能降得住你爹这个大祸害,你爷爷在镇上开了家裁缝店,攒了不少钱,你爷爷死后,把家业全留给了你爹,可惜你爹没守住,没过多久就把家业折腾光了,你爹这个老不死的混账东西,裤子都快输掉了,老婆孩子都快搭上了,还是死不悔改,一个劲儿地赌啊——赌!俺算是瞎了狗眼了,当时只看他家境好,就糊里糊涂跟了他,结果吃尽了苦头,凤儿啊,还记得不,那一年闹饥荒,俺领着你跑好几十里山路去要饭,你爹倒好,一边嫌俺给他丢人现眼,一边大口地吃着俺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讨回来的窝头!凤儿娘说着说着,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娘,娘,你别哭,俺听你的!凤儿反过来劝起娘来。

凤儿爹低头耷脑地缩在炕角,任凭老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数落,一句话也不敢吭。

娘俩你劝我几句,我劝你几句,心情渐渐好起来。虽然看闺女脸色好看了许多,娘还是有些不放心,哄闺女睡下后,脑中仍紧绷着一根弦儿——怕闺女想不开,半夜爬起来摸绳子上吊。凤儿娘的担心是多余的,凤儿现在还没到寻死觅活的那种地步。她躺在炕上装睡,心里一直翻腾个没完。她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得出的结论是:只要能让爹娘舒心,只要能让弟弟妹妹们以后有个靠山,有个好奔头,她做出再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何况,她嫁给旺才,未必就不好,说不定旺才经过她的细心服侍,一高兴病就好了,只要旺才还有一口气,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少奶奶,张家人就不敢小瞧她,旺才是张家的独苗,要是她给张家生了带把的小子,从此传了后,她在张家的地位就更高了……

由于凤儿没有再表示反对,定亲的事进行得很顺利。张财主送给凤儿爹娘很多彩礼,凤儿爹喜得合不拢嘴,腰杆子忽地挺直了不少,在村里开始昂着头走路。被老婆孩子一阵苦劝,加上亲家母拐弯抹角的敲打,凤儿爹发誓再也不踏进赌场一步。决心是下了,但真要做到那一步并不容易,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事,但手老是痒得难受。后来凤儿娘帮他出了个主意,让他跟着村里的王石匠学采石头,刻石碑,说男人有个能养活自己的手艺,心里头才踏实,免得旁人说闲话,嚼舌根子,说什么凤儿爹是沾了亲家的光,才好不容易混出了一点儿人样……凤儿娘让他好好学,安心学,什么时候把活儿学精了,练熟了,再回家。凤儿娘的话说得没错,采石头、刻石碑是个既耗体力又费脑筋的活儿,需要长时间待在山里过苦行僧一样的生活。这种远离凡尘、枯燥单调的生活,的确可以转移凤儿爹的注意力,磨掉他性子的棱角,使他浮躁的心性得到修炼,变得沉稳一点儿。

凤儿娘刚把男人打发走,急于抱孙子的旺才爹娘突然提出要为儿子圆房。张财主请算命先生选了个圆房的好日子——腊月初六。从定亲到圆房,相差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两家必须用二十多天的时间把成亲所需的物件准备好。旺才是张家的独苗,小时候得风寒留下了痨病根,吃了很多草药总不见好,得病后没法像其他小孩子一样东跑西颠,有时坐着喘气都不顺溜,呼啦呼啦像拉风箱。考虑到这孩子吃了不少苦,还要承担为张家传宗接代的重任,张家人非常重视他的婚事,好像亏欠了他很多似的,只有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圆圆满满,才安心,才对得起他。

好日子定下后,张家人非常卖力地忙活起来。平时旺才身边总有两个老妈子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圆房前需要做很多喜衣喜被等女红,活多人手少忙不过来,旺才娘把两个针线活不错的老妈子临时喊过去帮忙,这给了旺才一个自由玩耍的好机会。旺才趁家人不注意,溜出家门,坐在离家门不远的石阶上,一边喘着粗气歇息,一边好奇地观看街上的风景。

冬天的小村不像夏天那样好玩,落光叶子、干巴巴的树木像毛刺一样耸立,苍白的路面上瞅不见一只蚂蚁,小鸟似乎也少了很多,叫声短促而凄惶,急于奔命似的。天灰蒙蒙的,从云层里透出的丝丝阳光显得十分单薄、清冷。唯一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挂在屋檐下的冰凌子,像拉长的带尖带棱的水晶棍子,澄明透亮,被阳光一照,放着七彩的光。调皮的小孩子爱玩冰凌子,把它当作宝剑玩。冰凌子宝剑被击落时,碎裂成大小不一的水晶,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能给获胜方非常愉悦的快感。

旺才脑中正勾勒着战斗画面,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吵嚷声,循声一看,只见一群衣着破旧、灰不溜丢的小孩子,簇拥着一个挑担子的货郎模样的人走过来,可惜小孩子们手中都没有拿着像宝剑一样的冰凌子,也就少了几分神兵天将的神气。货郎的打扮也不鲜亮,穿一身虽很破旧却并不很脏的黑面棉衣,缠着黑色的绑腿,系着黑布腰带,头戴黑色瓜皮帽,脸庞瘦削,面色黝黑,整个人像在黑颜料缸里泡过一样。

唯一让旺才感到新奇的是,货郎挑的担子与他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担子前头的小柜子顶上支着个小炭火炉,上面的铜锅里面好像正煮着什么黏稠的东西,升腾着袅袅的烟气。莫非来人是个剃头匠?仔细一看又不像,他肩上担着的不像剃头挑子,瞅不见水盆、板凳、磨刀布和烧水的火罐、收拾碎头发的笸箩,也瞅不见供顾客使用的毛巾、布单,以及装剃刀、剪子、木梳、篦子、镜子的布包等剃头匠该有的物件,也听不到当啷当啷的响器声。卖豆腐的小贩敲木头梆子,剃头匠敲唤头,都是为了吸引顾客,招揽生意。如果来人是剃头匠,那他手里一定少不了唤头这个物件。唤头是用月牙形的钢片和小铁棍组成的,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并带有颤音,虽没有豆腐梆子声传得远,却比那声音更刺激人,也更吸引人。

旺才断定来人不是货郎,也不是剃头匠,当然也不是卖豆腐的小贩。走街串巷叫卖针头线脑的货郎,既敲响器又大声吆喝,生怕人们听不到他的叫卖声。货郎手中离不了拨浪鼓,一边走一边摇动,嘴中还拖着长腔卖力地吆喝:拿头发来——换——针——使!货郎摇拨浪鼓是为了吸引小孩子,吆喝则是为了吸引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老婆婆,收女人的头发则是为了转手卖给唱戏的做假发或道具。针是乡下女人最常用的物件,也是货郎兜售的主要货品。生逢兵荒马乱年代,缺吃少穿的乡下女人们,有时连缝衣针都买不起,只好拿自己心爱的头发来换,她们把平时梳头梳下的长头发积攒起来,团成团塞到墙缝里,等货郎来了,就可以拿它换针头线脑,置换时免不了要挑挑拣拣一番。

没等旺才摸清来人干的行当,一帮人已像一团黑云一样飘到他跟前。挑担子的黑脸汉子看到坐在路边石阶上发呆愣神的旺才,立马被他体面的穿着吸引住了。黑脸汉子心里清楚,像苍蝇一样围着他屁股转的穷小子,打死也不会买他的糖人,而坐在石阶上的那位就不同了,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儿。

黑脸汉子像终于寻到大主顾似的,挑着担子乐呵呵地走到旺才跟前停下,忙不迭地卸下肩上的担子,眉开眼笑地和他搭讪:这位小少爷,一看就知道您是个大富大贵之人,敢问您是不是属马?

旺才眼睛一亮,下意识地点点头,喉咙里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声响,脸上随即浮上一抹红晕。

神了,神了,你咋知道他属马?围观的一个小孩子不无惊讶地问。

黑脸汉子没有理会那个问话的小孩子,朝旺才诡秘一笑说,少爷,俺给您吹个糖人——奔跑的小马驹,中不中?

旺才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鼻子不自觉地抽动着,贪婪地吮吸适才闻到的糖香味儿,喉咙里又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声响,小脸蛋憋得更红了。他早就听说有吹糖人这个行当,但真正见还是第一次。他想起身上前看个究竟,身子却像摊烂泥一样软弱无力。

刚才问话的那个小孩子一看,赶忙帮腔说,中,咋不中?他家可有钱了,正要娶新媳妇呢!

听了小孩子的介绍,正要准备吹糖人的汉子迟疑了一下,不由得又好奇地打量旺才几眼,自语似的嘟囔说,好啊,好啊,正好讨个吉利!

天冷糖稀冷得快,一眨眼的工夫,先前还冒着袅袅热气的铜锅里,突然间变得风平浪静,死气沉沉。黑脸汉子从铜锅下面的抽屉里摸出两块鸡蛋大小的黑乎乎的木炭,塞到炉膛里,只听噗的一声响,炉膛里蹿起一股冲天的烟气。汉子忙把铜锅压严实,使烟气不再溢出。只听到炉膛里发出木炭剧烈燃烧的轰轰声,以及木炭爆裂的噼啪声。锅里的糖稀开始咕嘟咕嘟冒泡儿,并由黏稠的酱红色变成稀薄的亮红色。汉子像玩魔术一样,把一根中空的淡黄色的麦秸秆插入糖稀里一转,一拖,一提,挑起的麦秸秆头上,便多了一团焦黄油亮的糖稀。汉子熟练地玩弄着那团糖稀,又捏,又拽,又转,又吹,那团糖稀像被他施了魔法一样,赋予了灵气,随着他的摆弄,吹气,不断地膨大,变形。

边上看热闹的小孩子都屏息静气,不错眼珠地盯着汉子手中那团变幻无穷的糖稀,仿佛进入了一个神奇的梦幻般的童话世界。黑脸汉子气定神闲,挥洒自如,好像整个世界都被他掌控于手中。他的两手灵活地舞动着,像腾云驾雾的金龙舒展着优美的身姿,像往来游弋的金鲤在水中画着柔美的曲线,激起一片片金黄色的涟漪。在汉子无声的召唤下,一匹金色的小马驹,从那片梦幻般的云雾和涟漪中钻出来,像婴孩慢慢脱离母亲温暖的子宫,先是钻出头,接着是身子和四肢。小马驹每前进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云雾和涟漪缠绕着它,羁绊着它,它两腿屈着,奋力向前踢腾,头高昂着,鬃毛像猎猎的旗帜一样迎风飘舞。

经过一番努力,小马驹终于摆脱云雾和涟漪的羁绊,四蹄撒开,腾空而起,飞过处,带起阵阵飞沙走石的狂风,抖落满地金黄色的尘埃。围观的小孩子啊啊尖叫着,眼前晃动着神妙瑰丽的画面:一个金盔金甲的骑手或勇士,正骑着那匹周身散发着金黄色光芒的小马驹,向着童话世界的深处飞奔……扑通一声怪响,打断了围观者的幻想,美好的画面倏地消失了,泛着金黄光芒的小马驹,像突然失去了灵气一样,从童话世界猛地跌落到现实中——那只小马驹并没有腾空飞走,仍被汉子稳稳地捏在手里。

汉子正要拿竹签从麦秸秆上挑下已塑好造型的糖人,被身边突然发出的巨响吓了一跳。循声一看,只见刚才还端坐在石阶上的小少爷,这时竟面无血色地扑倒在地上。原来,在汉子把糖人吹得出神入化的时候,少爷旺才经不住吸引,浑身像被施加了魔力一样,不由自主地爬起身,悄无声息地走近去观看。忙于吹糖人的汉子和被栩栩如生的糖人迷倒的一帮小孩子,一时都忘了他的存在。也许是兴奋过了头,被糖人深深吸引的旺才也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他并没有呼出声来,气全堵在了喉咙里,欲出不能,发出阵阵咕噜咕噜的闷响。他感觉身体里有股洪流在奔突,在翻滚,一下一下冲撞和撕扯着他干涩的喉咙。有口浓痰刚好卡在咽喉处,阻挡着洪流一次次的冲击,找不到奔泻出口的洪流猛烈地摇晃着他的身体。他只觉头晕目眩,整个身体像失去支撑的草屋迅速地坍塌,终于呼哧一下瘫倒在地上。

吹糖人的汉子一看,赶忙把糖人胡乱插在草把子上,蹲下身,一会儿试着掐旺才的人中穴,一会儿试着拍打旺才的胸口,无论他怎么努力,旺才始终没有反应。汉子把手指似触非触地放在旺才的鼻翼下,又触电似的缩了回来。汉子吃力地、慢慢地抬起头,哭丧着脸看看围成一圈、像木鸡一样呆立的小孩子,嘴角扭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突然回过神来的一帮小孩子,如同一群惊飞的鸟儿,一哄而散。吹糖人的汉子见势不妙,也想赶紧逃走,起身走出几步,又犹豫了。街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汉子想喊人,嘴巴张了张,又哑住了。汉子四下看了看,发现不远处有个高大气派的门楼,忙不迭地把旺才抱过去,让他背倚着院门坐好,然后定定神,憋口长气,握紧拳头,敲响了院门。 5Bi4dq40UVPQiPghnnLDeXufZl5WO+f+vpBuqF3CP8qXIGqTygXQ/NSO15wRBC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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