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终于脱离险境的凤儿,感觉不到丝毫劫后余生的快意,因痛失亲人极度悲伤而变得木讷和呆傻。她手脚麻木地换下红装,穿上孝服,像沉于噩梦中无法解脱一样,泪眼蒙眬地看着四爷,在几个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的帮助下,用破布、破棉被将公公婆婆等人的尸首卷成筒状,搁放在用石块垫高的门板上。不知是出于对她的爱护,还是避讳什么,收尸和清理现场,四爷始终不让她插手,对她爱搭不理,甚至流露出几分厌嫌的神情。栓子也像憋着一口闷气,不拿正眼瞧她,咧着嘴哭成了小泪人儿,小可怜蛋儿。她掏出手帕帮他擦眼泪和鼻涕,被他极不耐烦地扭头躲开了。
她的头上好像一直笼罩着一团乌云,虽然身边多了个丈夫,她仍然感到十分孤独、无助和迷茫。她心里一直惦念着那个救她和二丫的后生,想打探一下他的情况,看四爷等人一直冷着脸,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两位长嫂的尸首很快被她们的家里人认领走了。两位长嫂属于叔伯妯娌关系,用门板来抬她们的是同一拨男人。这拨男人都四十岁上下,个个眼睛红肿,神色凝重,不时用犀利的目光瞅身穿孝服、头扎白绫、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凤儿一眼,像是对她充满了莫名的怨恨。山旺爷爷的尸首一直不见他家里人来认领,他的儿孙们在前些年闹饥荒时外出逃难去了,一直没有音信,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哪儿扑腾、挣扎,哪顾得上他的死活,四爷只好暂时将他和栓子爹娘放在一起。不管怎么说,山旺爷爷是为帮忙操持栓子婚事而遭遇不测的,也算是栓子的亲人,哪能弃之不管呢。
听说这次被鬼子祸害的老百姓有十多口,仅栓子家就丢了五条人命。受伤的人也有好几个,在栓子家帮厨的二癞子,仓皇逃窜时被鬼子从背后打了一枪,子弹击穿他的破棉袄,擦着他的肩头飞过,只擦破了一点儿皮,算是受伤最轻的。
几个本家兄弟帮忙清理完现场,没有急着离开,抄着两手,蔫头耷脑,围蹲在堂屋墙根儿,商量起为栓子爹娘和山旺爷爷守灵、入殓和出殡的事。
左脸有块月牙形伤疤的本家兄弟叹口长气说,依俺看,丧事应该简单点儿,栓子小,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千万别给他落饥荒。
带瓜皮黑帽、穿黑羊皮袄、看似年龄最长的本家兄弟,从用黑布条扎着的腰里摘下烟袋,用火石点着烟,刚要美美地咂巴一口,突然被四爷猛地抢了过去。四爷发狠似的使劲猛吸了几口烟,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
瓜皮帽摇摇头,意味深长地拍拍四爷的背,说,四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开点儿吧,天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老天爷非要让咱过这个坎儿,那咱就硬着头皮过,不为别的,为了两个半大孩子,咱也得把腰杆儿挺直了!
伤疤脸说,理是那么个理,只是,这口气实在是不好咽啊,好好的一桩婚事,咋就……要不,咱去山上把栓子二舅请来,让他帮咱出口气?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吟一会儿,头发像乱草一样、看样子年纪最小、衣着最为破旧的本家兄弟闷声说,他二舅好像来过了,他——怕是一点儿也指望不上了,听说他们的人早被打散了,自个儿都顾不过来了,哪还有能力管咱们……俺看啊——这口气,还得靠咱们自己来出,他娘的,大不了,咱们跟小鬼子拼了,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瓜皮帽从鼻子里发出嗤的一声说,小五子,你能耐不小啊。哼,打仗可不能光靠耍嘴皮子,嘴皮子硬屁用都不管!俺问你,你拿啥跟小鬼子拼命?就拿锄头、镰刀、掏火钩?就怕没等你够着人家,人家嘎巴一枪就把你撂倒了!国民党县长吴老九,比你可厉害多了吧?要人有人,要枪有枪,他对那些抽大烟的当土匪的说杀就杀,从来没有手软过,连给土匪送粮食的老百姓都不放过,可一听说鬼子来了,腿立马就软了,还没望见鬼子的面就吓跑了……
小五子梗着脖子反问,那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算了?
四爷放下烟袋,摆摆手,哽咽着说,快别胡叨叨了,先想想眼前这个坎儿怎么过吧!报仇不报仇,那是以后的事,可怜栓子爹娘和山旺的爷爷,还晾在那儿呢!
几个人一听,缩头耷脑,像一下跌入了冰窖,噤了声,哑了口。
凤儿心乱如麻地跪在公公婆婆的尸首旁,为他们守灵,听了几个人的话,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在为突遭不幸的人痛惜的同时,也为自己的不幸遭遇和多舛命运叹惋。她感觉厄运像讨厌的看不见的蚊虫一样,一直嗡嗡嗡地尾随着她,看准时机就悄无声息地咬她一口,更多的蚊虫闻着血腥味儿狂奔而来,像飓风一样瞬间将她淹没,疯狂地撕扯着她,裹挟着她,把她抛入旋涡里、黑洞里、深渊里……天在旋,地在转,乾坤已倒转,她像一片听凭暴风蹂躏的落叶,不知道要飞向何方,不知道要落向何地。她头脑混沌,神情恍惚,但混沌和恍惚中总有一丝光亮在闪,像穿云破雾的阳光一样照亮她,给她温暖,给她力量,她想抓住那丝光亮,拼力冲出混沌和恍惚的迷雾,可那光亮若即若离,总也抓不住……
她听到迷雾中咔吧一声脆响,那脆响十分刺耳和诡异,像木头烧爆的声音或房梁断裂的声音,她警觉地四处巡睃一番,没发现异样。咔吧又一声脆响,声音十分短促,像东西沉入深水,倏地消失了。这次她听出了发出声音的大致范围,那声音像是搁放尸首的门板不堪重负发出来的,或直接从卷成筒状的尸体上发出来的。侧耳仔细去听时,又没了。尸体纹丝不动地停放在那里,门板也纹丝不动。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讲过的有关诈尸的故事,她不由得打个冷战,头脑忽地清醒了许多。她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接着就见一个衣衫破旧、蓬头垢面、头发散乱的矮个子小脚女人跌跌撞撞地跑进门来。
见凤儿跪在地上,女人猛地僵住,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即咿咿呀呀尖叫着,像饿狼扑食一般,张牙舞爪地向她扑过来。
还俺儿子,你还俺儿子……都是你这个害人的狐狸精把小鬼子招引来的……你,你这个专克人命的丧门星——跑来俺庄干吗?还想祸害谁?俺苦命的儿啊,你咋就这样去了呢?你爹那个没良心的,撇下俺走了,你咋也这么狠心,不跟娘吱一声就走了呢……女人一边胡乱撕扯着凤儿的衣衫,一边嘟嘟囔囔、语无伦次地叫骂:老天爷啊,您老这是咋的了啊?您把他们爷儿俩叫去,撇下俺一个孤老婆子咋活呀?俺给你烧了那么多香,上了那么多供,难道一点儿用也不管吗?您老莫非是被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给迷住了?……天啊,天啊,看来都是这个狐狸精、丧门星给害的,俺,俺跟她没完……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家人惊得目瞪口呆,跪在凤儿身边的栓子本能地去保护她,被疯女人一把推了个跟头。女人扯掉凤儿头上缠的白绫,拽着她的头发胡乱摇晃,把凤儿晃得东倒西歪。凤儿一时搞不清发生了什么,突然遭到女人的袭击,被她三摇两晃,又头晕目眩、神情恍惚起来,同时感到一阵阵莫名的刺痛。
别动俺媳妇!栓子从地上爬起来,扑上去抱住疯女人的大腿,朝她的大腿根狠狠地咬了一口。疯女人疼得哎呀一声尖叫,拽凤儿头发的手一松,凤儿身子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上。
小狗崽子,俺跟你拼了!急红眼的疯女人朝栓子的脸蛋、胳膊又抓又掐又拧,栓子疼得吱哇乱叫,但就是不松手。
终于回过神来的小五子飞一般跑上去,两手像铁钳一样将两人剥离开,并顺势向后一搂,把栓子护在身后,接着抬起脚,朝疯女人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疯女人被踹得滚了好几个骨碌才勉强稳住身子。
小五子气不打一处来,用手指着疯女人的鼻尖骂道:操你八辈祖宗,你是不是活腻了?跑俺们这里发什么疯?还嫌事不够大是不是?你儿子山娃是被小鬼子打死的,关俺们什么事?再敢满嘴胡咧咧,俺就撕烂你的臭嘴!狗日的,还不快滚,再敢胡搅蛮缠,俺打得你满地找牙!小五子晃了晃拳头,吓得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山娃娘打了个哆嗦。
山娃娘愣怔一会儿,一屁股蹲坐在地上,用手扑打着地面,又撒起泼来:娘哎,爹哎,二老快显显灵吧,把俺也叫过去陪你们吧,俺活够了!小鬼子害得俺家破人亡,庄里人也不好好待见俺,这庄里没法待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呜呜呜……
山娃娘一向待人刻薄,人缘差,是庄里出了名的薄情寡义之人。山娃爷爷奶奶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凑足彩礼,张罗着把她娶进家门。她过门没几天,就吵着分家单过,把家里落的饥荒全推到公婆头上。再也榨不出一滴油水、只剩一把老骨头的山娃爷爷奶奶,只分到一间不大的柴房,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他们除了想法糊口,还要勒紧裤腰带偿还欠款。分家不分院,两家人仍同住在一个破宅院里,这边说话那边能听到声儿,这边做饭那边能闻到味儿。人撇清了关系,但两边养的家畜撇不清关系,经常勾搭在一起。山娃奶奶这边养的一只老母鸡,经常和那边山娃娘养的一只红毛公鸡鬼混,且彻夜不归,那天公然把蛋下到了山娃娘那边的鸡窝里。巴望着用鸡蛋卖钱还债的山娃奶奶,哪舍得白白丢掉一个金蛋蛋!她顾不上看儿媳妇的脸色,把蛋抢了回去。山娃娘骂她老不正经,大白天偷别人家的鸡蛋,也不嫌害臊!山娃奶奶气不过,顶撞了儿媳妇两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山娃娘像疯狗一样上蹿下跳,破口大骂,冲上去揪住婆婆的头发,大打出手。年老体衰、手无缚鸡之力的山娃奶奶,哪经得起年轻力壮的儿媳妇的痛打,很快就被打得瘫倒在地,只有大口喘气的份儿。
夜里,山娃奶奶和衣躺在炕上,忍着遍体的伤痛,越想越气,心想自己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受这么窝囊的气——气她的偏偏是自家儿媳妇,真是有苦说不出,有冤没处诉,想着想着,不由得老泪横流。山娃爷爷劝她想开点儿,说家丑不可外扬,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儿媳妇的面也要看儿子、孙子的面,咱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中能撑船,没必要和她一般见识,和她怄气更不值当,你气坏了身子,有个三长两短,反而更遂了她的意……山娃奶奶嘴上嗯嗯答应着,心里却总像卡了块石头,憋闷得难受。等山娃爷爷睡熟,打起了微微的鼾声,山旺奶奶悄悄爬起身,摸索着解下裤腰带,拴在门鼻上,将活结绕过头顶套在脖子上,然后一歪头,身子向下一出溜……随着活结迅速收紧,山娃奶奶带着无限留恋和遗憾,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多彩又多难、纷繁又鲜活的人世。
山娃奶奶走后,山娃娘像没事人一样,脸上看不到一点儿羞愧、懊悔和伤心的神色,无理也要争三分的刁蛮脾性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山娃爷爷实在看不过眼,又不便跟儿媳妇争吵,只好采取敲山震虎的方式,朝儿子大光其火:没良心的东西,你是大风刮来的,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容易吗?你娶了媳妇就忘了你老娘了?你媳妇都把你娘逼上绝路了,你也不管一管她!山娃爹像个闷葫芦,一声不敢吭,老娘突然离世,他也深感痛心和愤愤不平,却没有胆量跟母老虎过招,更没有把握治服她。看了软蛋儿子的熊样,山娃爷爷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没有不透风的墙,山娃奶奶冤死的消息,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十里八乡。乡亲们几乎一边倒地埋怨山娃娘做事太过分,不孝敬公婆也就算了,竟然把婆婆活活气死,实在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这样下去,早晚要遭天打五雷轰。
风言风语很快传到了山娃娘的耳朵里,她没想到这事会引发众怒,俗语说得好,众口能铄金,她本事再大,也没法跟乡亲们作对,乡亲们每人吐一口唾沫,也能把她淹死。山娃娘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心虚、胆怯和后怕起来。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死人找她说话。为了安抚婆婆的在天之灵,她隔三岔五就去村口的土地庙和祖宗祠堂里烧香上供,祈求上天保佑她平平安安,祈求那边的老祖宗们帮忙替她说说好话。庄里人都说她猫哭耗子假慈悲,是个只怕死人不怕活人,只知道敬死人不知道敬活人,黑白不明香臭不分的糊涂蛋。
这次她又犯了大糊涂,家中遭遇大不幸,本该值得大家伙儿同情,大敌当前,她应该和大家伙同心协力,一起渡难关,一起抗倭寇,她却被悲愤冲昏了头脑,找起了自己人的麻烦,朝自己人撒起了气。先前大家伙儿把山娃奶奶冤死的责任,一股脑儿推到她头上,她就有些憋屈和不甘心,心中像憋了一口闷气儿,时不时地、不自觉地在脸上流露出几分咄咄逼人的锋芒。儿子的惨死,对她打击很大,委屈、悲痛、怨愤、仇恨等各种情绪像剧烈燃烧的火苗,冲撞、烧灼着她的每一根神经,让她发疯抓狂,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寻找发泄怨气和仇恨的对象,恨不得把天上也抓出个大窟窿。也不知道她是自己瞎琢磨的,还是听信了别人乱嚼舌根子的话,误以为小鬼子是新媳妇凤儿招引来的,把气全撒在了凤儿头上。虽然她的行为让人愤慨,但在当前这节骨眼儿上,大家对她的同情还是占了上风。几个本家兄弟纷纷围拢上去,操着各种腔调,七嘴八舌地劝说起来。
山娃他娘,孩子遭了大不幸,俺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也不能逮到谁就朝谁撒气啊!咱庄里被鬼子祸害的人有十多口呢,光在俺们家,一下就丢了五条人命,呜呜,你说说,你这是朝俺们撒的哪门子气?俺们泪水还没擦干,心口还在滴血,你来胡闹腾个啥?你这不是往俺们心口窝上撒盐吗?
是啊,这种让仇者快、亲者痛的傻事儿,可千万不能再做了,咱们应该好好掂量掂量,好好合计合计,怎么样才能跨过眼前这个坎儿,怎么样才能找小鬼子报仇雪恨,让山娃他们早点儿合上眼,早点儿入土为安,这才是正事儿。
天上无云下大雨,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凤儿刚过门,就遇上这场大灾难,你以为她心里就好受啊?她跟你表不搭,里也不搭,面儿恐怕也是第一回见,她哪里得罪你了?碍着你哪根筋了?你朝她发的哪门子火,撒的哪门子气?
山娃他娘,快起来回家吧,山娃身子应该还没凉透吧?他爹不在,你应该多陪陪他,唉,多好的孩子啊,媳妇还没说上呢,就,就……
山娃他娘,娃他爹不是让麻秆二伯叫去盘炕了吗?应该快回来了吧?
小五子,快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你这时候问她这话,不是让她更伤心吗?山娃他爹哪是去盘炕啊,他呀,早被鬼子抓了差,修炮楼去了,人落在鬼子手里,能有个好?能带着口气活着回来,就算烧了高香了!
因自知理亏、心虚气短渐渐压低哭声的山娃娘,听到他爹两个字,身子猛地打了个哆嗦,随即像受了天大的刺激和委屈一样,又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劝她的几个本家兄弟一看,也忍不住哽咽着哭起来。跪在一边发呆愣神的栓子和神情恍惚、人像傻了一样的凤儿,惊雷轰顶、恍然大悟似的,也紧随着放声大哭起来。响成一片的痛哭声在小院上空回荡,在村庄上空回荡,鸟儿受了感染,随着人的哭声悲鸣;狗儿受了感染,随着人的哭声呜咽;天地和山野受了感染,随着人的哭声不停地战栗。只有四爷没有哭,他仍蹲在原地,抓着烟袋狠命地抽,像老树皮一样干瘪、毫无血色的嘴巴不停地抖动着,胡子随着嘴巴的抖动,像萧瑟北风吹拂下的荒野坟头上的乱草,放着瘆人的寒光,跳着诡异的舞蹈。
等哭咧咧的山娃娘默默地爬起身,失魂落魄、一步三晃地走出门去,一家人才猛然回过神来,戛然止住哭声。几个本家兄弟嘱咐凤儿和栓子继续守灵,又去找四爷商量起丧事的日程来。大家的心思似乎仍集中在山娃娘身上,刚起了个头儿,又噤了声,不约而同地长吁短叹起来。要说这山娃娘也真够倒霉的,孩子突遭不幸,男人生死不明,她人再坚强,也扛不住这么大的打击。听说山娃是被娘支派去地里挖茅根,碰巧遇上鬼子的。大冷的天,如果山娃窝在家里,不冒雪去挖茅根的话,兴许能躲过一劫……
一早,只喝了一碗地瓜面糊糊,仍空着一半肚子的山娃,蹲坐在堂屋门槛上,整个身子蜷缩在爹替换下的肥大的破棉袄里,侧耳听着街上的动静,娘喊他用刷锅水喂鸡,他都没听到。
娘三步两步走到他跟前,刚要发火,却见他仰起脏兮兮的稚嫩的小脸蛋,可怜巴巴地说,娘,今天栓子娶新媳妇,俺也想去看看热闹!
娘打个愣怔,没好气地说,看啥看,有啥好看的?看热闹又不当饭吃,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去挖点儿茅根吃哩,眼看就到年根了,娘没有好东西给你吃,不如你自己去挖点儿茅根存着,过年的时候,好打一打你狗肚子里的馋虫!说完,端着刷锅水喂鸡去了。
娘只是随口一说,山娃却当了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家里缺吃少穿,每顿只能吃个小半饱,挖点儿茅根来充饥,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虽然那玩意儿初嚼时甜水四溢,嚼后干涩难咽,只能解一时之饥,根本不管饱,吃后反而更加饿,但对像山娃一样眼巴巴盼着天上掉粮食粒的穷苦孩子来说,仍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山娃扛上镢头,拎上筐子,冒着飘飘扬扬的雪花,来到田野里。茅草一般长在很少有人翻动和打理的荒坡田埂上,田埂被人来回踩踏,土质变得非常坚硬。像沙土里种的甜瓜一样,在田埂硬土里生长的茅根很甜很脆,也很容易辨认和刨挖。再硬的土质也挡不住茅根疯狂生长的势头,盘根错节的茅根在硬土里所向披靡,在田埂表面撑开如蛛网一样细微的裂缝,顺着裂缝边缘刨挖下去,细长白嫩的茅根就会扑噜扑噜钻出地面,一堆一堆地呈现在你的面前。茅根一节一节,白白胖胖,分明透亮,既甜又脆,咬一口满嘴甜香,如饮甘泉,如品甘饴,让人神清气爽,每个毛孔都透着爽快。
山娃找到一块紧靠大路、相对较为宽阔的田埂,先用手扒去地面上薄薄的一层积雪和浮土,让蛛网一样的细微裂缝露出来,接着挥舞镢头,循着裂缝边缘使劲刨挖下去。他很快刨出了一堆带着潮气和露水、白嫩可人的茅根。他挑出一根最大的,随手朝棉袄上抹了抹,刚要伸到嘴里吃,又犹豫了。他舍不得吃最大最好的,他想把最大最好的那根留给娘吃。他把大一点的茅根挑拣出来,小心地一层一层地摆放到筐子里面,然后抓了几根细小的茅根,仔细品尝起来。细小的茅根同样甜香无比,他像美食家品尝菜肴一样,一边鼓着腮帮大口地嚼着茅根,一边十二分满意地点着头。
正品尝美味的山娃,猛然发现天突然黑了下来,下意识地一抬头,只见一团土黄色的乌云遮住了天空,仔细一看,不是一团乌云遮顶,而是一群勾着脖子、像巨大蝗虫一样的怪物围住了他,每个怪物手中端了一把前头带有明晃晃刺刀的长枪。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戴着尖尖的屎头帽、绷着癞蛤蟆脸的怪物,叽里咕噜呜里哇啦放了一串洋屁。这家伙脚穿长筒皮靴,戴雪白手套的左手按在腰间的长刀把上,像只张牙舞爪急于啃咬庄稼的巨大蝗虫。山娃呆住了,他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还以为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或从土里钻出来、从水湾里冒出来的。他以前没少听老人讲狐狸精变成姑娘勾引书生、黄鼬子依附人体操纵人嘴巴说话的故事,听了那些吓人的故事,他犹如做了一场噩梦,浑身发冷,直冒虚汗。他没想到噩梦忽然间变成了现实,成精的蝗虫偏巧让他遇上了。实在是倒霉透顶,倒霉之中又夹杂着几分莫名的幸运——有些人兴许一辈子都难得见上怪物一面。山娃认定围住他的是一群蝗虫精,他来不及细想应对的办法,傻乎乎地蹲在那里,仰着稚嫩的小脸吃惊地打量着他们。
一个除了屎头帽其他穿戴明显不同的家伙,点头哈腰地从小胡子蝗虫后面挤上来,不停地朝小胡子哈以哈以点着头。这家伙一看就是本地人,长相和穿着跟麻秆的二伯麻二差不多——身穿黑绸衣,腰挂盒子炮,见百姓说鬼话,见鬼子放洋屁,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玩意儿。山娃曾听麻秆说过,给鬼子跑腿、传话,帮鬼子干坏事的翻译官,在鬼子面前很吃香,他二伯就是跟翻译官拉上了关系,才当上了朱庙镇维持会的会长,眼前的这位,极有可能就是麻秆说的那位翻译官,而蝗虫精们则是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鬼子。
麻秆说得没错,这家伙是个二皮脸,跟小鬼子说话时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巴不得跪下来给小鬼子舔脚丫,脸转向山娃时,却换了另一副模样和派头。只见他腰一挺,眼一瞪,嘴一噘,气势汹汹地朝山娃开了腔:小孩,太君问你——你的老实地回答,你的,在干什么的干活?这家伙想必是听惯了小鬼子放洋屁,说话也带有洋屁味儿。山娃一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本能地用手护住筐子里的茅根,然后怔怔地看着他。
翻译官一眼就瞅见了筐子里的茅根,眼中有绿光闪了一下,随即像疯狗一样扑上来,没好气地把山娃扒拉到一边,从筐子里抓起一把茅根,哈着腰走到小胡子面前,觍着二皮脸笑嘻嘻地说,太君,茅根,大大的好吃——叽里咕噜呜里哇啦,呜里哇啦叽里咕噜……翻译官极力向小胡子太君解释着什么。
呦西,呦西,太君终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伸出尖尖的爪子,捏起一根茅根塞到嘴里,癞蛤蟆脸瞬间扭成了麻花,更加难看。小胡子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随即又猛然僵住了。茅根清冽香甜的汁液释出后,剩下一团干涩的纤维渣滓,纤维渣滓不仅干涩无味,还有些刺喉咙。小胡子脸色一紧,一股浊气从他小胡子上面的窟窿里喷出。茅根渣滓夹杂着唾沫星子、痰液溅了翻译官一脸。翻译官脸色一紧,想生气却不敢,强装出笑脸模样,像鸡啄米一样朝小胡子点着头,嘴巴还打着哆嗦,哈以哈以个没完。
二皮脸翻译官转头狠狠地瞪了山娃一眼,气呼呼地问,小兔崽子,妈拉个巴子,你想做啥?不要命了?快说,你到底挖的什么玩意儿?要是惹恼了太君,哼,有你好看!说着,就要上来踹山娃,不想被小胡子摆摆手拦住。小胡子怪模怪样地笑了笑,又叽里咕噜呜里哇啦地放了一通洋屁。翻译官得令似的打个立正,哈以哈以答应着,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
翻译官强装笑脸,半是哄劝、半是威吓地对山娃说,小孩,太君说了,只要你好好听话,一会儿有糖果给你吃,太君问你,是不是有顶花轿从这里抬过去了?
山娃下意识地点点头,又使劲摇摇头。山娃预感不妙,想抽身跑开,但一看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把他围得死死的,只好打消了逃跑的念头。他决定来个一问三不知,跟翻译官和小鬼子缠磨一时是一时。
翻译官不耐烦地大声问山娃:你是个哑巴啊?不会说话啊?快说,你到底有没有看见一顶花轿从这里过去?
在翻译官咄咄逼人的追问下,山娃吓得直打哆嗦,但他还是紧咬牙关不答话。翻译官蹙着眉头看看山娃,自语似的嘟囔说,莫非真是个哑巴?!你是这村的吧?那你总该知道是谁家娶新媳妇吧?
山娃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又恍然醒悟似的使劲摇摇头。
翻译官一看心里有了底,奸笑着喝令山娃说,他妈的,原来你小子在装糊涂!快走,头前带路,要不然,小心你的狗命!
翻译官用力抓住山娃的袄领子,把他提溜起来,推搡着他往前走。端着刺刀的鬼子自觉地排成两行,像张牙舞爪、气势汹汹的两队蝗虫,紧随其后。
山娃使劲扭过头去,哭咧咧地说,俺的筐子,俺的镢头,俺的茅根……
翻译官抬腿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骂道:妈拉个巴子,原来你小子不是哑巴!快走,你他娘的还要什么茅根,耽误了皇军的大事,别说吃茅根了,你连狗屎都吃不上!
一阵钻心的疼痛陡地传遍全身,山娃又痛又急又恼,却一时无法摆脱翻译官和小鬼子的魔爪。他无助地望望前面空无一人的直通村里的大路,两行委屈的泪水顺着脸颊悄然流下,一直流进嘴角里,他尝到了泪水咸涩的味道。他想喊娘,喊所有他熟悉的人的名字,又怕把他们喊来也无济于事,反而遭殃。他嘴巴嚅动了两下,最终还是没有喊出声。虽然逃脱魔爪的希望非常渺茫,他还是巴望着出现转机。也许是翻译官走累了,走出没多远,抓他袄领子的手明显变松,最后干脆若即若离地搭在他的肩头。山娃想,这时如果他撒腿跑开,翻译官肯定撵不上他,但鬼子的枪不是吃素的,往哪跑才能躲开鬼子的子弹呢?山娃垂头丧气地走着,在心里默默地琢磨着逃脱鬼子魔爪的法子。
快走到村口时,山娃眼前突然一亮,他看到路旁有个很大的棒子秸垛,如果能趁翻译官和小鬼子不注意,迅速跑到棒子秸垛后面,钻进七拐八拐的小巷子里面,再沿着巷子一直往远处跑,兴许鬼子就追不上他了。打定主意后,山娃下意识地耸耸肩头,感觉翻译官的手并没有搭在上面,似乎还能隐约听到翻译官吃力的喘息声。山娃使劲憋了口气,撒腿向棒子秸垛后面跑去。
他妈的,你小子往哪儿跑,想找死啊?巴格牙路,叽里咕噜呜里哇啦……翻译官和小鬼子一看,像疯狗一样尖声吠叫着向他狂追过去。
山娃大大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大大低估了翻译官和小鬼子的魔力。他没想到这帮家伙反应这么灵敏,他没跑出几步,就听到他们尖叫着追了上来。情急之下,他喊叫了一声娘啊,然后拼命向着棒子秸垛跑过去。气急败坏的鬼子一边追他,一边朝他背后放枪,子弹呼啸着从他耳朵边飞过,他吓得几乎瘫软在地,但他还是咬紧牙关,拼命跑呀跑,终于跑到棒子秸垛边上,他绝望地看到几个鬼子早跑到了他的前面,包抄了他的后路。见大势不好,慌了神、乱了阵脚的山娃,一头撞进了棒子秸垛里面,没命地往里面拱啊拱,头是拱进去了,屁股和腿仍高高地撅在外面。
小鬼子围着顾头不顾腚、狼狈不堪的山娃,爆发出一阵怪笑声。一个鬼子对准他高高撅起来的屁股眼开了一枪,山娃的屁股立马开了花。可怜的山娃还没来得及哭叫出声,就忽地背过气去,没过一会儿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小鬼子纷纷围拢上去,围着山娃被打烂的屁股看来看去,像魔怔了一样手舞足蹈,爆发出阵阵瘆人的狂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