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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栓子感觉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本能地用头使劲一顶,脚使劲一蹬,两手把着衣箱盖,像水中蹿跳的青蛙一样,侧卧着身子,沿着瞬间被撑大的空隙,出溜一下钻了出来。在他钻出衣箱的同时,只听扑通一声,挤靠在倾倒的衣箱盖上的一件物体,重重地歪倒在地上。是铁蛋娘。铁蛋娘满身血污,发髻散乱,脸色惨白,两眼惊恐地直直地望着虚空。她右手捂着胸口,胸口上有个很大的血窟窿,血就是顺着她的指缝汩汩流淌出来的。她显然是被人用长长的尖刀刺死的,尖刀穿透她的胸膛,扎出一个两指多长的血迹斑斑的口子。现在她的血液已经流尽,只剩下残存的血沫和气泡似流非流,似冒不冒,转瞬就要凝结的样子。她左手向前伸着,像要抓取什么。她身子好像已经僵硬,原本是坐卧着靠在衣箱上的,直挺挺地歪倒后,仍保持原来的姿势,样子非常吓人。炕沿上仰躺着两个漂亮的长嫂,下身赤裸,两条惨白的大腿垂挂在炕沿上,大腿根处满是暗红色的血污,血污顺着大腿内侧和炕沿一直流淌到地面上,眼看就要和铁蛋娘的血汇合。两个长嫂的死状比铁蛋娘还要惨烈,惨不忍睹。

本是充满喜气和红光,温暖无比的洞房,眨眼间变成了人间地狱。栓子万分惊恐地瞪着眼睛,张着嘴巴,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打了个哆嗦,尖叫着,跌跌撞撞地跑出洞房,在堂屋门口被翻倒的火盆一绊,向前踉跄了几步,扑通一下趴倒在天井的地面上,啃了一嘴泥水。泥水有股咸涩的血腥味。栓子搭手一摸,摸到一摊熟悉的黏稠的液体,不像雪水,不像井水,也不像洗菜的污水,是快要冻结的血水。栓子打了个激灵,触电似的蹦起身一看,又一次被眼前的惨状吓呆了。院子中央地面上趴卧着两个满身血污的人。周围一片杂乱的脚印子。栓子一眼就认出,那两人正是他的爹和娘。娘在前,头抬着,直直地朝向前方;发髻散开,头发披散在肩头,像冲锋陷阵、慷慨赴死的勇士。她右手紧紧抓着一个歪倒的条凳,像是用条凳做武器跟人搏斗过。爹扑倒在娘的左手边,右手扯着娘的衣襟,明显是想阻止娘去冒险。娘和爹背上的绸缎外衣和棉袄被扎出了好几个窟窿,露着稍稍膨出的被鲜血染红的新棉,像一个个肿大的嘴巴,对着又阴沉起来的天空,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栓子呆了好一会儿,才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咿里哇啦的惨叫声,连爬带滚、疯一般扑上去,抱着娘和爹僵硬的身体,拼命摇晃着,大声呼叫着。娘和爹像是沉沉地睡去了——身子沉沉地睡去了,魂灵也沉沉地睡去了,无论栓子怎么哭喊,都听不到丝毫应声。爹和娘这是怎么了?咋突然这样了?就这样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吗?那熟悉的亲切的面容,那为生计整日奔波操劳的身影,那一次次扇打、亲吻他屁股蛋的长满老茧的炽热的大巴掌,那曾给过他无尽温暖、呵护和安全感的宽广的臂膀,还有那饱含疼爱和嗔怪的呼唤他回家吃饭和起床的声音,就这样猝然崩塌流走了吗?一种彻骨的疼痛像刀子一样撕剥着他的皮肉,撕剥着他的突然麻木的神经和越来越迷乱混沌的意识,过度的惊吓和痛楚使他脑袋发晕,两眼昏花,泪水决口似的哗哗地往下流。正哭着喊着,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吓了他一跳,他戛然止住哭声,循声一看,只见停放在院门外的花轿已被烧毁,冒着袅袅的青烟,还未燃尽的黑乎乎的横七竖八的木杆上面隐约有火星在闪。噼噼啪啪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遭殃的不仅有花轿,还有门楼及院中、房屋里的好多物件。原本披红挂彩、高高耸立的门楼变得残破不全,脏乱不堪,一扇门板被推倒,另一扇门板脱离门框,斜靠在门楼垛上,上面落满花轿燃烧后的残灰,残破的对联红纸像参差的火苗,在寒风中不停地抖动,发出扑哧啦啦的声响。

喵呜喵呜,一阵微弱的凄婉的猫叫声又吓了栓子一大跳。只见长有枯草的墙头上趴着一只小花猫。小花猫缩着脑袋,瞪着两只蓝幽幽的眼睛,惊恐地、直勾勾地看着灶房门口,像是被那里的惨状吓呆了。一只壁虎倒立在小花猫下面的墙壁上,也像被那里的惨状吓呆了。壁虎尾巴朝上,雪花状的前趾粘着墙壁,近乎三角形的扁扁的头高高地抬起,背呈灰褐色,额下和腹部呈灰白色,两只小眼也像小花猫一样,惊恐地、直勾勾地看着灶房门口,看着看着,猛地跌落在地上,像截小树枝从枯树上掉落,啪嗒一声,急促又飘忽,转瞬淹没于灶房门口的那片血泊里。一具被砍去脑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尸体,背靠杂乱的灶房门口扑倒在地上,喷溅的血把灶房墙壁都染红了……从那人的穿着和佝偻着的躯体,以及向前伸着的紧握一根折弯了的黑乎乎掏火钩的满是老皮褶子的大手上,栓子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为他主持操办婚事的山旺爷爷。看来遭遇不测的人,不止他已看到的几个,兴许充满血腥气和油烟气的乱糟糟的灶房里,也有人被乱刀砍死或乱枪打死。栓子吓得魂飞魄散,像木头一样呆在那里,一时间竟忘记了哭。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由远而近的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弓腰驼背的人影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来——是被栓子爹娘支派出去请人的四爷。四爷神色慌张,虽然腿脚并没有被低矮的门槛绊到,仍不由自主地趔趄了下身子,向前猛跑几步,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上。四爷两手扶地,迅速扫了一眼院中的惨状,身子抖成一团。

四爷用手哆哆嗦嗦地扑打着地面,老泪纵横、声嘶力竭地喊道:老天爷啊,这到底是咋回事儿?你快告诉俺,这到底是咋回事儿?一家人乐乐呵呵的,正娶新媳妇呢,咋突然变成这样了?是谁把鬼子引来的?狗日的丧尽天良的小鬼子,俺们又没招惹你们,干吗要祸害俺们?……老天爷啊,您老人家快睁开眼看看,快用雷劈了那帮千刀万剐的王八羔子吧!……

见四爷慌慌张张地跑进门来,栓子像见到救星似的,一咧嘴又哇哇大哭起来。他的泪水快要流尽了,变得浑浊和黏稠,泪水夹杂着浓鼻涕,顺着凝结的弯弯曲曲的泪痕,一股一股、一涌一涌地往下淌,原本白净俊俏的小脸变得肮脏不堪。四爷跪爬到他身边,把他揽在怀里,胡乱摸来摸去,语无伦次地安慰他说,好孩子,莫怕……老天爷会睁眼的——这到底是咋了?孩子,你,没缺胳膊少腿吧?好——那就好……

听了四爷的话,栓子更加委屈,哭得更加伤心了。他混沌的脑海中,有块小岛样的凸起仍然活跃着,不时有穿云破雾般的灵光从那里闪出,像一束束闪电急流不时冲击着他敏感的神经。他想问问四爷,爹娘是睡着了,还是真的死了?要是真的死了,还能不能活过来?要是能活过来的话,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好?他想问问四爷,有没有一种灵丹妙药,灌到爹娘嘴里,他们就会立马活过来;有没有一把刀,把后来发生的不好的一切斩去,只留下前面好的部分,或让前面好的部分继续向着好的部分流淌……他想问问四爷,爹娘死了,他是不是就像还没学会吃食和打食,就没了窝、没了娘、断了奶的小鸟、小兔或小狗,只能活活地被饿死、冻死……他想问问四爷,现在家里成了杀人害命的恐怖场所,已经没有丝毫安全感了,接下来他将何去何从,还能找到比家更安全的地方吗?他有一大堆奇怪的问题想问四爷,嘴巴却不听使唤,只会呜里哇啦地哭。

一串串冰凉的液体滴在他的头上,他的脸上,他的脖颈里。那是四爷抛洒的老泪。栓子以前从没见四爷流过一滴泪水,现在四爷哭了,说明情况非常严重,爹娘活过来的希望非常渺茫。这是真的吗?——希望不是真的,希望俺还在做梦,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梦境。栓子从四爷紧抱着的怀里努力抬起头来,想用眼神跟四爷交流,让四爷明白他的希望和诉求,让四爷回答他心里的诸多疑问。他看到四爷头发凌乱,像刺猬毛一样龇着,老泪纵横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一眨眼苍老了很多似的。四爷的胡子没有山旺爷爷的长,也是花白色,泪水顺着胡子扑簌簌流下,像被细流冲击得不停抖动的枯草。栓子眼巴巴地看着四爷,四爷却没有看他。四爷突然脸色一紧,戛然止住哭声,身子猛地打个冷战的同时,用一只跟娘差不多大也差不多粗糙的大巴掌,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四爷嘘了声,歪着头像在仔细倾听什么。

四爷像听到了什么动静,猛地蹿跳起来,因用力过猛,差点儿把栓子带个跟头。四爷顾不上理会栓子,急火火地跑去东墙根,发疯般地胡乱扒拉着不知什么时候堆放在那里的棒子秸秆,嘴里不住地喊着:还有活的人吗?还有活的人吗?你是哪一位?你在哪里啊?

栓子也察觉到了异样,那是他家水井所在的地方,现在被胡乱堆放的棒子秸遮住了,能隐约听到沉闷而微弱的救命声,那声音正是从棒子秸堆下面传出来的。栓子很好奇,也想前去看个究竟,起身时被娘的衣襟扯了一下,他低头看看娘,又看看爹,他们仍满身血污、一动不动地趴卧在那里。栓子一屁股又坐回去,用手紧紧拽着娘的衣襟,好像娘还活着,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像片鸿毛一样,他一松手,娘就会飘走,爹也会紧随娘而去,飘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黑洞离家不远或干脆就在家的下面,他们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栓子不放心爹娘,又挂念着四爷那边的情况,一边紧紧拽着娘的衣襟,一边扭头看着四爷,生怕四爷眨眼间也要飘走似的。他看到,棒子秸被四爷掀开后,露出了水汽腾腾的井口,随即飘来一股腐草霉味和湿漉漉的水腥味。水井五六米深,有大人一抱多粗。水井是爹一锹一锹刨挖出来的,爹在井底刚好能蹲下身子。怕小孩子不小心跌入井中,爹特意让山娃爹帮忙做了个石头井盖。井盖是用一块很大很厚的青石板做成的。石板正中间凿了个圆形的孔洞,木头水桶刚好能通过它伸进井里。不用打水的时候,爹用一块木板盖住孔洞,上面再压上块石头。水井里冬暖夏凉,天热的时候,可以把青菜、点心等容易发霉变味的吃食用篮子吊在井水上方保鲜。井绳一头拴着篮子,另一头拴着一根跟成人胳膊差不多粗细的非常结实的枣木棍子,棍子横在井口上面,非常结实牢固。为方便随时取用吃食,那根黑不溜秋的枣木棍子一直搁放在水井边。栓子惊讶地发现,那根棍子现在被人横放在井口上,好像吊了什么东西在下面——天啊,莫非是人?——刚才喊救命的那个人?

果真是人,而且不止一个。四爷跟井下的人对上了话,他趴在井口试探着问:是你在喊救命吗?看你的打扮,是栓子媳妇凤儿吧?

井下的人带着哭腔答:是呢,俺就是栓子刚过门儿的媳妇凤儿!凤儿的声音有些沉闷,有些沙哑,有些飘忽。

四爷又问:你怀里抱着的丫头是谁?

凤儿答:是东邻的二丫。

听到凤儿就是自己刚过门儿的新媳妇,栓子并没有感到惊喜,甚至还有点儿惧怕和反感,但听到东邻二丫(二丫正是那个经常和他一起玩泥巴过家家的黑脸蛋丫头)这个熟悉的名字时,他又惊又喜,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当四爷招呼他过去帮忙时,他毫不犹豫地爬起身跑了过去。跑到井口他又后悔了,他想立马见到二丫,看她到底怎么样了,是否还活得好好的,可是二丫和新媳妇凤儿在一起,见二丫就必须面对新媳妇凤儿。他现在还不想见她,好像她会给他带来更大的不幸似的,何况爹娘现在都死了,见她还有啥意思呢!他又急又恼,忍不住又哇哇大哭起来。四爷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用眼狠狠地剜了他一下,想骂又忍住了。他打了个哆嗦,戛然止住哭声。

四爷拍拍他的肩膀,叹口气说,别哭了,先把人救上来再说,能救一个是一个!

栓子鼻子抽搐两下,紧咬着牙关,哭丧着小脸,似懂非懂地使劲点了点头。

两人开始手忙脚乱地拉扯井绳救人。怕井绳滑脱掉入井中,四爷索性把井绳连同枣木棍子一起拴在自己腰上,一边慢慢地往上拉井绳,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叮嘱自己:轻点儿,再轻点儿,千万别松手……栓子拉扯着被四爷一点儿一点儿拽出来的井绳,也暗暗使着劲儿。井下的人终于升到了井口,由于井口太小,两人无法同时钻出来。四爷稍作迟疑,死死拽着井绳,慢慢地转着圈子,把井绳一点儿一点儿缠在自己腰上,一边缠一边弯腰。慢慢地,他的腰终于贴近了井口。他侧卧着身子,把右手伸进去,摸索着,扯拉着……先是黑脸蛋二丫被拉了出来,接着是媳妇凤儿被拉了出来,最后是滴溜当啷的木头水桶被拽了出来。

凤儿高高的个头,细长的腰身,仍穿着一身红装——红棉袄、红棉裤、红布鞋,只是头上少了红盖头,身上多了几分被水汽浸染过的气息。她头发散乱,沾有棒子秸碎叶子,但丝毫不影响头发的乌黑油亮;她脸上沾有尘灰,留有泪痕,但丝毫不影响她的白净俊俏,反而使她多了几分别样的俊美。相比凤儿来说,二丫这个小丫头显得狼狈多了。二丫衣着破旧,模样邋遢,跟要饭的乞丐没啥区别。她头上招人喜爱的小辫子散了,脏乱的头发像刺猬毛一样龇着,脸蛋又黑又脏,只有眼白间或一闪,表明她还有口气儿。她光着又黑又脏的脚丫子,她的破布鞋想必早掉进井里去了。凤儿和二丫顾不上理会四爷和栓子,张着嘴巴,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随即被院中的惨状吓到,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巴。愣怔一会儿,二丫一咧小嘴,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像被狼追撵的可怜的小兔一样,慌慌张张一阵乱跑,最后还是觉得凤儿身边安全,把头埋在凤儿的两腿间,两手紧紧抱着凤儿的大腿,身子抖成一团。凤儿也忍不住哆嗦,号啕大哭起来。

四爷蹲在一边,低着头,也不劝凤儿,任由她哭。等她哭够了,抽抽搭搭的,气力越来越小,四爷才猛地抬起头来。

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到底是谁招惹了鬼子——把鬼子引来的?你倒是藏起来了,侥幸逃过一劫,可是他们,还有街上被打死的那些人……四爷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提醒凤儿说,现在说啥都晚了!——栓子媳妇,院中间趴倒着的正是你的婆婆和公公,快去看他们一眼吧!兴许他们临走也没捞着见上你一面呢!

凤儿触电似的打个激灵,乖巧的二丫也跟着打了个激灵,不由自主地松开抱她的手。凤儿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扑倒在公公婆婆身上,发疯似的摇晃着,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苦命的娘哎,苦命的爹哎,你们咋不看俺一眼就去了呢……

凤儿伤心欲绝,她也没搞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她当时正坐在花轿里焦急地等待新郎官接她下轿,然后用红绸子牵领着她拜堂入洞房。从坐上花轿离开家,经过一路颠簸,来到公婆家,虽然路上遭遇风雪,路滑难走,但丝毫没有影响送亲和迎亲人的心情和行进的步伐。喜气一直洋溢在大家的脸上,像团火一样包围着她,让她热血奔涌,心跳加速,脸红耳热。来到公婆家门口,感觉这里也充满了喜气和欢声笑语,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头。她想,等她跨过了这个门槛,她就成了这家的新媳妇、少奶奶了,不远的将来,她还有可能成为女当家人……她巴不得立马揭掉红盖头,看看新郎官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真的像媒婆说的那样高大英俊、憨厚老实、心地善良,而且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听旁边的人小声议论说,新郎官年龄其实并不大,成亲前一天才脱掉开裆裤。她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仔细一咂摸,觉得这话很可能是真的。她恨自己太草率,没有摸准男人的真实情况,就轻易应承下了这门亲事,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但愿新郎官的年龄和个头不要和她相差太多。她心神不宁地听看热闹的人高一声低一声地起哄、尖叫,听嘹亮悠扬的响器声震得耳朵发痒。

就在左等右等不见新郎官露面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叫了一声:不好了,鬼子来了,快跑啊!

看热闹人的欢笑声戛然而止,吹响器的人也一时间忘了吹奏。侧耳仔细一听,不远处果真传来啪啪的枪声和人们惊慌逃窜的脚步声、呼叫声。短暂的沉默过后,附近的人群也像炸了锅一样轰的一声乱起来,惊慌奔逃的杂沓脚步声,哭爹喊娘的凄厉尖叫声,人们接连跌倒的扑通声,响器碰翻的哐啷声,鸟儿仓皇飞走的扑棱声,咬成一片的狗发疯般的吠叫声……各种响声混杂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正当大家惊慌逃窜的时候,突然听一位老大爷——后来听二丫说是山旺爷爷,操着急迫、嘶哑的声音,大声吆喝说,大家伙不要慌,不要怕,鬼子来了怕什么?咱又没招惹他们,鬼子再不讲理,也不能不让咱拜堂成亲!喂,拿好你的家伙,挺直腰杆子使劲吹,使劲敲,把动静弄大点儿,别没等见鬼子面,自己先吓尿了裤子!什么,你胡叨叨什么?……放心吧,鬼子不会为难咱们的,他们也是人吧?也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吧?也会成亲养娃吧?将心比心,不会一点儿情面也不讲吧?大不了,咱好吃好喝侍候他们一顿,他娘的,咱们又没招惹他们,他们再坏,也不会拿我们怎么着……

他的吆喝声根本不起作用,大家早就听说鬼子不是人,比长着青面獠牙的吃人魔鬼还要凶狠可怕,他们见人就杀,见房就点,见女人就糟蹋……看热闹的人,吹响器的人,送亲迎亲的人,乃至在院中帮忙的人,一窝蜂似的争相逃窜,一眨眼的工夫,大都跑没了影。大家只顾逃命,早把新娘子忘到一边。凤儿孤零零地坐在花轿里面,急得直跺脚,她也想跑,又怕犯忌讳过后被婆家人埋怨。

正当凤儿迟疑不决,不知如何是好时,轿帘突然被人掀起,随着亮光一闪,刮进来一阵疾风,一个高大男人的影子出现在花轿前,男人粗声粗气地命令她说,快跟俺走,千万别出声!说着,他伸出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揽住她的细腰。

她下意识地弓了弓腰,随着他手揽的动作起身,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脚踏出花轿的一瞬间,她像逃离黑咕隆咚的牢笼,感觉瞬间敞亮了许多,安全了许多。没等她的脚落地,男人闪电般地伸出另一只大手托住她的双腿,把她抱了起来,然后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她身子弯曲,像虾米一样紧贴在他的身上;头仰着,红盖头飘在脸上,像团火烧云波浪一样翻卷着,轻柔地抚摩着她。天似乎格外红亮。随着他快速地跑动,他的两条大腿交替冲击、摩擦着她的屁股,让她感到一阵阵过电般的酥麻,这酥麻传遍她的全身,使她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想和男人亲近的兴奋和冲动。她闻到了他身上发出的男人特有的汗臭味,汗臭味中夹杂着松木屑的馨香味——这人莫非是个木匠?她的心头颤了一下,感觉木匠两个字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她有些迷醉和眩晕,像小鸟依偎在母鸟温暖的翅膀下……

幸福的感觉是那样的短暂,嘈杂的声音又执拗地钻进她的耳朵,她不由得打个冷战,头脑一下清醒了许多,从云里雾里忽地跌落到严酷的现实中。鬼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嗅着味儿、瞪着发绿的狼眼蛋子追过来了,来得那么突然,大家伙儿根本来不及躲藏,男人这是要把她抱到哪里去?他能找到安全的藏身的地方吗?这样想着,她扭动了一下身子,想摆脱他的控制。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猛一用力,大手像铁钳一样卡紧她的身子,使她动弹不得。她苦笑,只好任凭他抱着,无头苍蝇一样东跑西颠,胡冲乱撞。终于,他的手猛地一松,把她呼哧一下放在井口边上,她站立不稳,差点儿跌倒。红盖头像片红云,从她头上飘落,带着红光,翻着波浪,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脚下。他麻利地捡起它,就要往她头上蒙,被她一把扯掉,都火烧眉毛了,还蒙什么红盖头!他领会了她的意思,把红盖头揉捏成一团,迅速塞入腰中。没有了红盖头的遮挡,她终于真切地看到了他的面容——他不是个黑脸大汉,而是个身材魁梧、模样俊秀、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后生。她看他有点儿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想到他曾亲昵地抱过自己,她的脸唰地红了。

后生顾不上端详穿一身红棉衣、红光满面的新娘子,手忙脚乱地掀掉井口上的盖板,扫了井下一眼,接着把放在井口边上的木桶拽过来,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招呼她说,记住,无论外面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出声!还愣着干吗?还不赶紧用脚踩住水桶,手把住绳子,快点下去!

她打了个激灵,使劲点点头,在他的帮助下,不停地扭动身子,变换角度,终于紧绷着身子,顺着绳子,像个巨大的红萝卜,吊挂在水井半空中。他抱来几捆棒子秸秆胡乱盖住井口。井中瞬间黑下来,红萝卜变成了黑萝卜。井中有些潮湿,升腾着温热的湿气,好像抓一把空气也能拧出水来似的,散落的棒子秸碎叶子在湿气中飘舞,倏地被湿漉漉的井壁吸住。透过棒子秸斑驳的缝隙,她看到井口上面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在闪。井水粼粼的波光反射在湿漉漉的井壁上,飘忽朦胧,犹如梦境。井壁上有一个个碗口大的凹窝,上面长有深绿色的苔藓,泛着微弱的绿光,似有蛇、青蛙等活物的眼睛在眨动。那凹窝显然是婆家人在打井时,为了便于上下攀爬而挖的,现在像久远的历史文物一样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她突然感到特别无助、孤独和凄冷,像置身于黑咕隆咚的深渊或黑漆漆的荒野中,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死寂的幽暗中,有微弱的火光一闪,她脑中又闪现出他那高大的影子,一股暖流又在她心头涌荡。他好像没有走远,一直在暗中保护着她,从井上传来的嘈杂而沉闷的嗡嗡声中,她听到他在慌乱地跑动。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他仓皇跑回井口,胡乱扒开棒子秸,身边多了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黑脸蛋丫头——二丫。他让二丫顺着绳子出溜下井,随后又将扒开的棒子秸盖好,严严实实地遮住井口……有二丫做伴儿,凤儿非但没有感到丝毫安慰,反而更加惶惑和害怕。她怕鬼子找到这里,连小孩子也不放过,又白搭上一条鲜活的生命。她用力把紧井绳,紧紧抱着二丫,尽量让身体保持平衡,减少绳子的晃动,以免弄出哪怕是非常轻微的声响。她调动身体的每个部位,不停向抖作一团的二丫传达着安慰的信号,告诉她不要慌,不要怕,危险很快就会过去。二丫像受了惊吓的小猫,乖巧地蜷缩着身子,紧紧地抱着她的大腿,鼻子抽抽搭搭,却不敢哭出声来。

井上隐约传来啪啪的枪声,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随之而来的是门板被撞破、撞倒的咔嚓声、轰隆声、人的尖叫声、叽里咕噜的呵斥声和噼里啪啦的打斗声……鬼子来了,真的来了!有人已经和鬼子发生了正面冲突,并极有可能遭遇了不测。她闻到了火药的味道,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也闻到了浓重的房屋燃烧的烟火气味。她看到漫天的狼烟翻滚着向她冲来,瞬间淹没了她。她感到手足无力,头晕目眩,无数恶魔的爪子从狼烟中伸出来,疯狂地撕扯、蹂躏着她,瞬间将她撕成碎片……她听着井上传来的不祥的声音,勾勒着可怕的杀戮场景,猜测着井上人可能遭遇的巨大不幸,一次次晕厥过去,又一次次猛然苏醒过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面终于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幽暗再一次笼罩了她,让她感到分外憋闷,她想顺着井绳爬出去透透气,试了试,发现凭她的力气,根本爬不到井口。二丫像是睡着了,身子不再抖动,只是鼻子仍在抽搭,如梦呓一般。

又经过一段漫长的等待和煎熬,她终于听到外面有了动静,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过后,接着传来一个小男孩呜里哇啦的哭声。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外面又有了新的动静,听声音像是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跑进院中。她屏息静气,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极力辨别着那哭声和说话声的来源,终于确定外面的人就是自家人。她试着敲了敲湿滑的井壁,井壁发出黏腻腻的扑哧声,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她想喊,喉咙却像塞了块石头,怎么也发不出声。她下意识地摸摸二丫的鼻尖,感觉她鼻尖温热,出气均匀,好像还在梦呓。她有些着急,手一用力,掐了一下二丫的脸蛋。被掐疼的二丫猛地醒过来,发现自己仍待在黑洞洞的井里,吓得又抖作一团。二丫把她抱得更紧了,像在急迫地向她求助。她打个激灵,身上陡然有了力量,运足气力,终于喊出了声:救命啊,救命啊…… bzhsLKvKft6hzU+zyPQpJTnVhg/xVNFPDOvPUeRfPlZsDaegYLTHUQpPUD9VnkC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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