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头晌八点多的时候,阴沉沉的天,突然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雪花起初并没有形成阵势,像温柔娇羞的精灵,无声无息地落在树枝上,落在地上,落在屋顶上,落在墙上,落在柴垛上,落在人的棉袄上,倏地就化了。渐渐地,未及融化的雪花越积越多,给远处的山峦、旷野蒙上一层白雾,给近处的树木、房屋、柴垛、地面蒙上一层白纱,那片白越来越厚,越来越亮——白水晶一般的亮。瑞雪兆丰年,下雪可以让空气变得清新,让土地积蓄更多的水分。厚厚的积雪如同冬小麦的棉被,将寒冷隔离,让麦苗安全地过冬,开春麦苗返青时就会长得又快又好。乡下早有雪天出贵人的说法,下雪天娶新娘,说明新娘是个贵人,是吉兆。因此,纷纷扬扬的雪花,丝毫没有影响栓子家迎亲的节奏,反而使气氛变得更加热烈美好,使在场忙碌的人们更加兴奋,步子迈得更加轻盈。
村里最有威望、留着花白山羊胡子的山旺爷爷是这次迎亲的大管家,栓子家里人、前来帮忙的亲朋乡邻,谁干什么、怎么干,他都做了详细的安排和交代——有负责在门楼顶上压红砖、在门窗橱柜上贴红的,有负责收取贺礼和记账的,有负责清扫庭院卫生、为新郎新娘拜堂做准备的,有负责烧火做饭准备酒席的,有负责铺婚床布置洞房的……大家各忙各的,互不干扰,倒也井然有序。栓子爹娘的任务是坐等新媳妇上门,接受新人的拜礼,栓子娘却像屁股上抹了油似的,怎么也坐不住。她穿着新棉衣,上身套一件绣有牡丹花的深红色绸缎褂子,下身套一件黑绸裤子,裤子下端收紧,缠在黑色的裹脚布里面,脚蹬一双又小又尖的绣花鞋。她长着丹凤小眼,鹰钩鼻,一看就知是个厉害角色。她头发梳理得非常齐整,泛着黑色的桂花油光,在脑后挽成球状的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支铜色凤簪。由于脚小,她走起路来像踩棉花,一弹一弹,一蹦一蹦,从庭院弹到堂屋里,又从堂屋里蹦到灶房里。
见大家伙都在尽心尽力地忙活,栓子娘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笑容满面地和人打着哈哈,用眼神表达着谢意。正高兴的时候,她突然被一个猥琐的人影扎了一下眼睛,身子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只见穿着破衣烂衫、模样邋遢的四爷也混在帮忙的人中间,一会儿摸笤帚扫地,一会儿拿抹布擦桌椅,一会儿又争着帮贴红的人拿糨糊筒,每次都被人好言劝开。这四爷笨手笨脚的,真不识趣,不找个旮旯儿好好待着,出来添什么乱!万一不小心扯坏了红纸,碰倒了桌子,砸坏了碗碟,多不吉利啊!栓子娘有些急眼,依她平时的火暴脾气,保不准早朝他发火了,三言两语打发他滚蛋。但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她不好随意发火,何况四爷辈分很高,连山旺爷爷都敬他几分。栓子娘在心里默念着:俺不生气,俺不生气……
栓子娘在心里不住地劝着自己,提醒自己千万不能随意发火,眼看就要冒到嗓子眼儿的火气被她慢慢地压了回去,但她还是感到隐隐的不痛快。她怕四爷出差错闹洋相,紧跟着他的影子转了一圈,一眼瞥见山旺爷爷站在灶房门前,正在查看酒菜准备情况,心里立马有了主意。山旺爷爷佝偻着身子,倒背着两手,手指不停地做着捏捻的动作,像账房先生在掐算账目。
栓子娘过去拽拽山旺爷爷的衣角,话中有话地小声提醒他说,您老安排四爷做啥了?俺看他笨手笨脚的,总也闲不住!
山旺爷爷看着灶房里面,满不在乎地说,俺让他陪几个辈分高的客人喝茶,客人还没来,他随便转转不妨事,今天不分老幼,不分干啥,都是为了图个高兴嘛。
栓子娘不满意老爷子油腔滑调的回答,又不好意思把话挑明,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栓子娘在心里默默地劝着自己:俺不生气,俺不生气,有经验丰富的山旺爷爷照应场面,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这样一想,似乎好受了不少,但还是感到隐隐的不爽快,四爷的影子老在她眼前晃,晃得她头发晕,想吐。
虽然栓子娘强装镇定,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但栓子爹还是一眼就看出她有些心神不宁,把她拉到内房,问她:你咋了?像火燎了屁股的猴子一样胡转悠啥?
栓子娘终于像找到出气筒似的,收住笑,眼一瞪说,四爷这个老浑蛋,太不识趣,明知道自己老胳膊老腿干不漂亮活,还要到处抢着干活,万一他不小心出点儿差错,咋整?
栓子爹马上明白了老婆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儿,尴尬地笑笑说,那咋办?这时候撵他走不大合适吧?——要不这样吧,让他离开一会儿是一会儿,咱爹在张庄有个干兄弟,两家多年不走动了,俺前几天打发人去请这位干亲,没请动,不如让四爷去跑一趟,不管怎么说,四爷也算是他的长兄!
栓子娘没吱声,只是从鼻子里哼了声,算是默许了男人的提议。
栓子爹忙去跟四爷说这事,四爷没有多想,爽快地答应了。
把四爷打发走,栓子娘刚要吁口气,不承想眼前又晃出一个扎眼的影子。是二癞子。二癞子和栓子算是同姓本家兄弟,别看他穿得不好,模样邋遢,却不好轻易撵他走。跟看四爷一样,栓子娘也看他很不顺眼,不愿搭理他,正想闪身走开,却被他一眼盯上。二癞子穿着破旧的薄棉衣,头上顶着细碎的雪花,脸冻得青一块紫一块,鼻子上好像还挂着清亮的冰凌子,仔细一看,原来是冻结的干鼻涕。
二癞子用两只长满紫黑冻疮的手捂着嘴巴,哈着热气,追着栓子娘的屁股讨好地说,三婶,俺能干点儿啥?三婶,您说,俺能干点儿啥?因为怕冷,二癞子笑不像笑,像哭。
栓子娘回头看看他的滑稽相,又气恼,又心疼,摆摆手说,人手早就超了,俺也不知道你能干点儿啥,你——去找山旺爷爷问问吧!
好,好,二癞子高兴地答应着,东跑西颠地满院子找山旺爷爷去了。
栓子娘摇摇头,望着二癞子的背影,在心里骂了句粗话:馋鬼,癞皮狗,干活干活,哪有什么正经活让你干,你小子哪是来帮忙干活呀,明摆着是来混吃混喝嘛!哼,一会儿撑死你这个小狗日的!让栓子娘稍稍放宽心的是,像二癞子一样的混子毕竟是少数。从天亮开始,陆续有人来送贺礼,贺礼多为红色为主的布料,俗称帐子。送贺礼的人先去设在堂屋东偏房里的喜柜上做登记。喜柜,是对收取、登记贺礼场所的美称。贺礼送到那里,有专人做登记,并在礼品上附上红纸条,注明贺礼的出处。什么人送了礼,送的什么礼,一目了然。贵重的礼品,如绸缎,直接悬挂在堂屋墙上,进门就能看到。送完贺礼的客人无事可干,只等着吃喜酒。年长或身份高贵的客人被请去堂屋喝茶闲聊,因为场合特殊,不论喝茶还是闲聊,他们都显得十分拘谨。年轻人或身份卑微的人则聚拢在院门口,毫无拘束地胡吹乱侃打发时间,等新媳妇过了门,拜了堂,他们就可以坐酒席,胡吃海塞一通。
这时,一个不速之客——拿着一根弯弯曲曲的树枝当打狗棍的乞丐,像嗅觉灵敏的野狗一样,循着从灶房里飘出来的香味儿,闯进这帮人中间。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头上和身上因为落了一层白色的雪花,使他又多了几分落魄侠客的神韵。他单薄得像片破纸壳子,走路有些飘,有些晃,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因一时搞不清他的来路,大家不约而同地给他闪开一条道路。乞丐走到门口前停下,对着贴红挂彩的门楼发起了呆,差点儿被端着木盆出来倒洗菜水的二癞子撞出老远。二癞子看乞丐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
二癞子愣怔一会儿,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扭身,对着堂屋方向大声吆喝说,三婶,快来啊,三婶,快来啊,山上来人了,山上来人了!
听到呼叫声,栓子娘扭着小脚,忙不迭地一弹一颠地跑出来,一看来人是个要饭的乞丐,立马窘了脸,嗔怪地白二癞子一眼,小声埋怨他说,也不看看现在是啥时候,咋不问青红皂白就咋咋呼呼?!接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声招呼其他人说,不管是山上来的,还是水上来的;不管是骑马来的,还是光着脚板来的,今天来的都是客,二癞子,赶紧去灶上拿个热饽饽给他吃!
二癞子一时没有领会三婶的意思,站在那里愣神。栓子娘扯了他一把,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放下木盆,一溜小跑去了灶房。
栓子娘向在门口帮忙的几个本家兄弟使个眼色,示意他们别把乞丐放进家门,然后扭身往院里走,差点儿和急火火跑过来的儿子撞个满怀。
栓子身穿绣有红边的黑绸缎衣衫,头戴瓜皮黑帽,像个少不更事的小地主。栓子仰着稚嫩的小脸蛋,不无惊喜地问:山上来人了?是土匪舅舅吗?
栓子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一边暗暗使劲,推搡着他往堂屋里走,一边耐着性子哄他说,没,没有的事,回你该待的地方去,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可不能乱窜!
栓子娘拽着儿子躲进堂屋。乞丐仍像木桩子一样站在门口。门口的人面面相觑,知道乞丐的身份有些特殊,都不便多说话。二癞子去灶房拿饽饽,迟迟不见人影。最终拿着热饽饽出来的是山旺爷爷,山旺爷爷捧着两个说黑不黑、说黄不黄、说白不白的杂粮面热饽饽,笑吟吟地走到乞丐身边,咬着他耳朵,不知耳语了句什么话,乞丐像鸡啄米一样不住地点着头,用脏兮兮、黑乎乎的手,乖乖地把饽饽接过去,两手捧着大口地吃起来。乞丐鼓着腮帮子,大口地嚼着饽饽,突然发觉饽饽有些异样,低头仔细一看,发现饽饽底部被掰开一道口子,里面夹了几块热乎乎、香喷喷的肥肉。乞丐感激地看看山旺爷爷,痴痴地笑了。
趁乞丐狼吞虎咽吃饽饽的空儿,山旺爷爷抽身钻进堂屋,很快提了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出来。山旺爷爷把包裹塞到乞丐手里,又咬着他耳朵叮嘱了几句。吃完饽饽的乞丐身子硬朗了不少,脸色也比先前好看了许多,嗯嗯啊啊答应着,用棍子挑起包裹背在肩上,像猎人背着猎物一样凯旋,迎着纷飞的雪花,慢悠悠地向远处走。走着走着,突然用沙哑的嗓子哼唱起来:爷爷俺住在那山里头,吃啊喝啊穿啊都不愁,大碗吃肉啊大口喝酒,刀山啊火海啊来去自由,天老爷啊——也不是俺的对手,恶狼见了俺呀——也要躲着走……
栓子趴在堂屋窗户台上,通过窗户缝隙,眼巴巴地看着山旺爷爷把乞丐劝走,一直没能看清乞丐的真实面目,也一直没能弄清那人到底是不是土匪舅舅。百无聊赖的他,像无头苍蝇一样走来走去,不知不觉走进了满屋红光的洞房——红色的窗花,红色的被褥,红色的洋油大蜡烛,贴有红“囍”字的深红色衣柜,满眼都是泛着红光的物件,连墙壁、地面也被映照得一片通红。特意换了身干净衣裳的铁蛋娘,正满面红光地领着几个年轻漂亮的长嫂,非常仔细地帮两位新人铺炕——炕面上先铺上干净蓬松的甘草,再铺上红花面棉褥子,选粒大饱满圆润的花生、枣、栗子,拿一部分均匀地撒在褥子上面,再把红面被子对角对沿地盖在褥子上面,最后把另一部分花生、枣和栗子成串地缝到被子四角上。用红线串起来的花生、枣和栗子,像红花丛中迎风飞舞的精灵,不停地飞呀飞,不停地舞呀舞,逐渐融入红光四射的花海中。栓子感觉自己仿佛一脚踏进了童话王国,身子轻飘飘的,变成了一只采撷花蜜的小蜜蜂,在红光四射的花海中翩翩飞舞……
呦,是新郎官啊,新娘子还没来呢,这就等不及了?
发髻上绑有红头绳的漂亮长嫂的呼唤声,把栓子吓了一跳,他感觉自己正飞得起劲儿,突然一头撞到了石头上,翅膀忽地被折断了,嘴里叼的蜜也被撞飞了,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从天上呼哧一下跌落到地面上。栓子心神未定,嘴巴像没长在自己身上似的,突然冒出一句连他自己也感到诧异的话:你们在做啥?是要把俺埋起来吗?
红头绳愣了愣,咯咯一笑说,不是俺们要把你埋起来,是新娘子要把你埋起来,用她那热乎乎、白花花的身子把你埋起来,你——哈哈,等着享福吧!
铁蛋娘嗔怪地白了红头绳一眼说,他还小呢,像个一掐就出水的小嫩瓜,不要跟他说这种酸不溜丢的话。接着上去亲昵地拍拍栓子的肩膀,笑着哄劝他说,好孩子听话,不要着急,新娘子马上就到!哄完栓子,铁蛋娘招呼几个长嫂,又专心地忙活起来。
听说新娘子马上就到,栓子身子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一种莫名的恐慌像迷雾一样瞬间笼罩了他。栓子像木杆一样站在那里,又晕乎乎的,发起呆来。对他来说,新娘子跟天上的星星一样遥远和陌生。新娘子到底长什么样?是跟东邻家的小丫头一样黝黑的脸蛋,脑后扎着两条小辫,还是跟红头绳一样又漂亮又泼辣?脸蛋黑不黑,模样好看不好看,似乎并不重要,最好不要像娘一样厉害,动不动就朝俺发火,用满是硬茧的大巴掌使劲扇俺的屁股蛋……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叫嚷的声音,众人齐声欢呼的声音,好像还夹杂着噼噼啪啪放鞭炮的声音和悠扬欢快的吹响器的声音。莫非新娘子真的来了?看屋里的人、院子里的人,像被狼撵的兔子一样,争相跑出去看热闹,栓子又莫名地恐慌起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怕见新娘子,像偷吃香油的耗子怕见看家猫一样……
新娘子还没到,只是提前报信的人到了。涌到门口看热闹的人又陆续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兀自忙活起来。雪停了,天色由阴沉沉变得灰蒙蒙,阳光时而穿透厚厚的云层,像箭一样射下来,使地面上不算很厚的积雪亮得刺眼。按照预定时间,抬新娘子的花轿早该到了。山旺爷爷把赶来报信的两个小伙子喊到跟前,焦急地询问一番,又仔细地叮嘱一番。两个小伙子得令似的,又急火火地走了。把报信人支派走后,山旺爷爷、栓子爹娘和几个年长的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焦急地商量着什么。
门外又响起一阵叫嚷的声音,人群呼啦啦蹿动的声音,以及由远而近的悠扬欢快的唢呐声。这回花轿是真的到了。声音就是号令,凑在一起商量事的几个人,像饼铛里扔了颗手榴弹——炸开了锅,个个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大声招呼周围那些发呆的、愣神的、蠢蠢欲动的人,赶紧做好迎接新娘子的准备。
一向稳重的山旺爷爷,这时也不免有些慌乱,嘴巴和胡子哆哆嗦嗦,怪腔怪调地吆喝起来:猛子,快把那卷红布抱出来铺在路上,新娘子脚不能沾地的……铁蛋娘,你记好了,手里拿好火镰和火石,等新娘子下了花轿,赶紧把堂屋门口的火盆点起来……大柱,大柱哪儿去了?快招呼新郎官去迎新娘子……
大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窘着脸说,不好了,山旺爷爷,新郎官找不到了!
山旺爷爷没好气地瞪大柱一眼说,你小子胡说什么,新郎官怎么会……愣着干吗,还不快去找一找!
山旺爷爷转头招呼二癞子说,先别抱柴火了,快帮大柱找新郎官去!
二癞子不敢怠慢,把抱在怀里的柴火随手一放,胡乱拍打拍打身上的草屑和灰尘,随大柱一起,四处寻找起新郎官来。
两人风风火火地找遍屋里屋外的每个角落,始终没有瞅见新郎官的人影。花轿已到门口,新郎官不来迎接,新娘子不敢轻易露面,只能继续待在花轿里焦心地等待。看热闹的人早按捺不住,急于看新娘子长什么样,又不敢做出过分的举动,只好虚张声势地胡乱吆喝叫喊,吆喝叫喊的多是没什么实际意义的词儿:吼啊,哼啊,嘿呀,哎呀,啊啦,啊啊,妈呀你踩俺脚了……
迎亲场面热烈又压抑,像一锅滚开的沸水,只要把盖子揭掉,沸水就会冲天而起,四处飞溅。一个调皮的小孩子充当了揭锅盖的勇士,像泥鳅一样钻到花轿底下,伸手去掀花轿门帘。不等他掀起门帘,就被护送花轿的人揪着耳朵拖了出来。小孩子歪着脑袋咧着嘴,疼得吱哇乱叫,立即引起一阵哄笑声。吹响器的人得了赏钱,一个个铆足了劲儿,鼓着腮帮子,摇头晃脑,使劲地吹,响器声音高亢嘹亮,婉转悠扬,瞬间盖过了人们的哄笑声。
就在一家人火急火燎、没头没脑地四处寻找新郎官的时候,新郎官——栓子正蜷缩在衣箱里面睡大觉,做怪梦。栓子怕见新娘子,趁人不注意,偷偷钻进摆放在洞房墙角的一个衣箱里面。衣箱一米见方,散发着新鲜松木和桐油漆的清香味道。衣箱里面装的东西不多,有一床新被子和几块新布料,布料上面放了串硬硬的凉凉的东西——用红绳串起来的铜钱。被子蓬松软和,栓子钻进去,蜷缩着身子躺下,刚好把箱子撑满。躲在衣箱里面,闻着被子散发出的新棉花的清香,他感觉自己就像趴在母亲温暖的贴身的棉袄里,比待在外面安全多了,也舒适多了。虽然四周漆黑一团,眼睛看不清东西,但他仍感觉周围火红火红的,那火红一团团,一簇簇,像波浪一样翻滚着,轻柔地抚摩着他,亲吻着他。他感觉自己又变成了一只采撷花蜜的小蜜蜂,在火红的花海里飞呀飞,舞呀舞……
他一边飞舞,一边采蜜,采蜜似乎并不费事,他嘴巴使劲一吸,蜜就连续不断地往他嘴里淌……他很快采够了蜜,继续欢快地飞舞,飞舞的同时,耳朵和眼睛也没闲着……他耳边回响着各种熟悉又新奇的声音,有叮咚叮咚的滴水声,有低沉的老牛喘息的声音,有公鸡悦耳的打鸣声,有树叶乱抖的哗啦哗啦声,有房屋院墙倒塌的轰隆声,有啄木鸟笃笃的啄击声,还有轰隆轰隆的打雷声,以及黄狗、黑狗、花狗发疯般的吠叫声……所有声音都是那样的飘忽悠远,像从深水里发出来的一样。他惊讶地看到,一只老鹰叼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在他头顶上飞来飞去,那只兔子瞪着绝望的眼睛,耷拉着无力的四肢,他极力想辨认它是公兔还是母兔,若是只母兔,是不是也有着小房子一样的棉袄兜子,里面藏着个跟他一般大小的小孩?可惜不等他看清,老鹰叼着兔子忽地飞没了影……
他惊奇地看到,红花丛中,突然冒出一个黑黑的、尖尖的嘴巴,原来是头黑熊在对着天空嗥叫,莫非是老鹰抢走了它的美食,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他又看到,水流边的红花丛中卧着一只艳丽的大鸟,翅膀下面护着几只非常可爱的雏鸟,他急急地飞过去,一看那鸟,竟然是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他又看到,一条花纹艳丽的蛇,尾巴盘在一根高高突起来的树枝上,抬着近似三角形的扁扁的头,瞪着两只阴鸷的小眼,滴着血的红芯子不停地翕动着……那是条毒蛇吗?会不会咬自己?他有点儿怕,想逃,拼命地逃……那蛇不肯放过他,打着尖利的呼哨向他扑过来——蛇竟然会打呼哨!他逃不及,被蛇咬掉了一条腿,竟然感觉不到疼,脑中还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俺是小蜜蜂,有六条腿,掉了一条不要紧……
咔嚓,他又掉了一条腿,还是感觉不到疼,蛇大口地吞吃着他的腿,他这次清晰地听到了嘎巴嘎巴骨头碎裂的声音,十分刺耳。他惊恐万分,拼命扇动着翅膀向前飞,蛇紧追不舍。他隐约看到蛇也长有一对透明的翅膀,紧咬着他的尾巴根儿飞……他嘴中惊恐地喊着娘啊娘,忽地掉落在地上,地上湿漉漉的,原来是个水坑,水坑里有很多虫子在涌动,不停地啃咬着他的屁股,把他的屁股啃成四瓣,紧接着又啃成八瓣,啃成碎片,碎片像剥落的墙皮一样纷纷扬扬地掉进坑里。他想爬但爬不动,想蹦也蹦不动,身子软塌塌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无数条手指粗的红虫子、黑虫子、白虫子、黄虫子、花虫子,拼命往他屁股眼里钻,往他肚子里钻,疯了一般啃咬他的肠子,瞬间吃光他的内脏。一眨眼的工夫,他成了一具薄如蝉翼的腥臭皮囊,皮囊像烂纸壳一样飘飘忽忽,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急速坠落,他试着扭动了一下好像早就不存在的四肢,绝望地喊着:俺的亲爹哎,俺的亲娘哎……
栓子打了个寒战,猛地醒来,发现自己仍蜷缩在衣箱里面,四周黑洞洞的,隐约有几个火星样的亮光闪了一下,倏地又消失了。他搞不清那是萤火还是鬼火,身子不自觉地又打了个寒战。被子还在,只是不像先前那样蓬松软和,也不像先前那样棉香四溢,而是湿漉漉的,像用水泡过一样,散发着浓浓的尿臊味和血腥味。他躺得也不像先前那样舒适,身子麻麻的,四肢有些僵硬,还有些疼痛。他侧歪着身子,感觉衣箱不再方方正正,而是带棱带角,像被滚动过、磕碰过、撞击过,快要散架似的。他感到屁股下面一阵刺骨的冰冷,好像冰凌扎进了皮肉。搭手一摸,他摸到一摊湿漉漉、黏糊糊的液体——一种混合了他的尿液的液体,被子好像也是被这种液体浸湿的。栓子想起先前看到的可怕情景,以为自己还在做噩梦,并在梦中吓尿了裤子。他用手使劲掐了下大腿,立马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栓子确定自己已睡醒,已从混沌梦境中回到本该喜气满满却转瞬变得凄凉无比的现实中。他搞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迫不及待地想钻出衣箱看个究竟。他用力推了推衣箱盖,没推动,衣箱盖变得像石板一样沉重和冰凉,上面好像也沾染了黏糊糊的近乎冻结的液体。
栓子又急又怕,带着哭腔喊了声娘,由于被沉重的衣箱阻隔,他喊叫的声音非常沉闷。四周死一般沉寂。他试探着又喊了声爹,还是没有应声。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的荒野中,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人的应声。眼前又有星星点点的亮光飞舞,转瞬又消失了,随即飘过一阵绿色或红色的云雾,无声无息,如丝如缕。他怕黑,更怕黑中的沉寂。黑暗是魔鬼、恶狼潜伏、肆虐的地方,无数只阴鸷的放着绿光、蓝光、红光的眼睛,正暗中盯着他,随时都有可能张牙舞爪地扑向他。他必须尽快逃离黑暗,去看看阳光,去听听鸟叫的声音,鸡叫的声音,狗吠的声音,哪怕是蚂蚁飞虫爬动发出的微弱的窸窣声,也会让他倍感亲切。他拼尽全力,用手推,用脚蹬,终于将衣箱盖推开一道缝隙。一束耀眼的光亮倏地射进来,随即透进来一股寒气和浓浓的血腥味。他终于看清浸入衣箱的液体——是人血,血液像流了很久,已有些发黑,有些凝结,黏糊糊的一摊,又一摊,泛着暗红的光泽。血液浸染泥地,濡湿衣箱,使泥地和衣箱也变得暗红——不,不是暗红,而是血淋淋的瘆得人头皮发麻的那种紫红。栓子身子陡然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