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山叔,来得这么早啊,迎亲的人都走了吗?啥时走的?
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老山叔慢慢地扭过头来,一看是风风火火跑来的麻秆。麻秆的名字与身材不太相符,在普遍营养不良的村里人当中,显得有些高大和虚胖,穿着也与其他人不尽相同,穿的虽也是黑色棉袄棉裤,但质地和样子好,看不到一个补丁。看他红扑扑的脸蛋,就知道他最近吃得不错。
应该都走了吧,你,没去栓子家帮忙?老山叔打量了麻秆几眼问。
麻秆拿着块冒着热气的地瓜,摇头晃脑地吃着,呼呼噜噜地嘟囔了一句,也没听清他嘟囔了什么。麻秆像猪吃食一样,三下两下把地瓜瓤吃净,把吃剩的地瓜皮扔给了一边趴着的大黄狗。大黄狗吓得打个寒战,随即被熟地瓜的香味吸引,用鼻子贴着地面嗅了嗅,忽地爬起身,蹿过去,一口吞掉地瓜皮,嘴中发出呱嗒呱嗒的咀嚼声和吞咽涎水的咕噜声。
老山叔咂巴咂巴嘴说,那地瓜皮也能吃的,扔了怪可惜的,以后你吃剩的,给俺留一口。
你不稀罕的俊媳妇,咋不留着给俺用一用?麻秆冷不丁冒出一句,把老山叔呛得直翻白眼儿。
去,没正形,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山叔有些恼,扭过头去,继续泥塑一样蹲着看风景。麻秆的话戳到了老山叔的痛处。老山叔的爹开过油坊,他成家后,爹把油坊传给了他,起初他家日子过得很滋润,但自打他迷上赌博后,家里就逐渐破败了,最后把房子都赔光了。年轻漂亮的媳妇一气之下跑了。等他咂摸过味儿来,已经晚了。他恨自己不争气,发誓再也不赌钱了,为了表示决心,他用菜刀剁掉了自己的一根手指。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麻秆这浑小子,说话太没礼数,竟然揭他的伤疤,让他难堪。
老山叔沉吟一会儿,不无揶揄地说,麻秆呀,你咋不跟着你二伯去吃香的喝辣的,看你二伯多威风,骑洋车,戴礼帽,腰里挂着盒子炮,谁见了谁怕……
麻秆说,俺倒是想去,可是俺娘死活不让俺去,说那是挖自家祖坟,将来要被千人唾万人骂的缺德营生,他娘的,只要有钱赚,有好饭吃,管他什么营生,有啥不能干的?只可惜,俺二伯也不愿意俺跟着他干。
老山叔说,那就对了。
啥意思?麻秆问。
老山叔不冷不热地答,没啥意思。
麻秆听老山叔的话有些耳熟,他前天刚听人说过一次。前天上午,他闲得难受,在家闷头坐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决定带大黄狗去野地里逮野兔。他家的大黄狗养尊处优惯了,该出去遛遛腿,活动活动筋骨了。他唤正趴在草垫上晒太阳的大黄狗跟他走,大黄狗不理会。麻秆拿块熟地瓜逗引它,大黄狗吃完地瓜,又趴着晒起了太阳,无论麻秆怎么唤,就是不肯跟他走。麻秆骂了句粗话,跑进堂屋,踩着杌子,从屋梁上的吊篮里取了块用草纸包着的熟咸肉。这下总算把大黄狗的魂勾住了,大黄狗摇着尾巴,乖乖地跟着麻秆出了门。麻秆没有把咸肉整个喂给大黄狗,而是每走几步就撕下一点儿肉丝喂它。
麻秆领着大黄狗在野地里窜来窜去,突然听到枯草丛中扑棱一声响,一个金黄色的影子一晃,贴着地面闪电般向远处飞去。是野兔。麻秆不由自主地撒腿追了上去,他哪能追得上。麻秆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停下来歇息。野兔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回过头来,立着身子,尖尖的耳朵耸立,两条前腿向上举着,两只放着红光的眼珠滴溜溜乱转。野兔的毛大部分呈金黄色,只是肚子中间夹杂一溜白色。野兔站立的样子很滑稽,像是在嘲笑和挑衅麻秆。麻秆喘着粗气骂了句,赶紧回头去搬救兵。呆头傻脑的大黄狗竟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夹着尾巴在原地打转。麻秆哭笑不得,跑过去,蹲下身,把剩下的一点儿咸肉塞进狗嘴里,然后一手温柔地抚摩着它毛茸茸的脊背,一手指着远处野兔的影子比画。
大黄狗终于发现了敌情,抬起头,支棱起耳朵,像是在察看和倾听远处的动静,随时准备出击。麻秆很高兴,两手做着向前冲的动作,像个指挥官一样,对大黄狗下发着冲锋的号令,正要随大黄狗一跃而起,却猛然发现大黄狗身子一软,又傻乎乎地打起转来,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在说,那家伙跑得贼快,俺追不上,俺又不想吃它的肉,要追你去追。
麻秆有些恼,使劲拍下它的脑门儿说,懒蛋,没用的东西,你以为那咸肉是白吃的?快给俺去追,要不然,把你杀了吃狗肉!
大黄狗打个寒战,好像被麻秆的话吓着了,极不情愿地呜呜叫了两声,撒腿向远处追去。
大黄狗追得很卖力,却怎么也追不上野兔。那野兔鬼精灵,不沿直线跑,而是忽左忽右,左冲右突,跑着跑着,突然来个急转弯,把大黄狗甩出大老远。大黄狗追的速度越来越慢,伸着紫红色的长舌头,哈达哈达直喘粗气,最后索性停下来,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趁着这工夫,野兔一眨眼跑没了影。没逮住野兔,麻秆很失望,领着大黄狗悻悻地往家走。
在村头碰上扛着锄头的六爷,六爷看看他,问,麻秆呀,上哪儿胡逛去了?
麻秆闷声答,逮野兔子去了,不过没逮住,让它跑了。
俺见你二伯回来了,你逮野兔子是要犒劳你二伯吗?嗨,你二伯可不缺这点儿好吃的!六爷酸不溜丢、阴阳怪气地说,麻秆呀,你咋不跟着你二伯去吃香的喝辣的,看你二伯多威风,骑洋车,戴礼帽,腰里挂着盒子炮,谁见了谁怕……
麻秆撇撇嘴,没言语,感觉六爷说的话虽不是很顺耳,但也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听六爷的意思,二伯回来了?二伯是个大忙人,难得回来一次,得趁机会跟他提一提,看能不能从他那找个差事干,哈哈,等俺干上和二伯一样的角色,还不是想吃啥就吃啥,想咋样就咋样?
麻秆越想越高兴,一溜小跑着窜回了家。回家却没瞅见二伯的人影,只见爹穿着羊皮袄,蹲坐在灶房前的小木凳上,勾着脖子哈着腰,跟正在烧火做饭的娘说话。灶房里弥漫着朦胧的烟气,散发着蒸煮地瓜的香味。大锅上面盖着圆形的木盖板,丝丝缕缕的热气通过盖板缝隙升腾而起。娘头上蒙着破头巾,坐在大锅灶前的蒲团上,往炉膛里一把一把地续着豆秸,豆秸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火苗亲吻着黑乎乎的锅底,黑锅底上有火星在忽明忽暗地闪耀。
娘好像有些生气,一边烧火做饭,一边没好气地嘟囔:有事找他的时候,怎么也找不见他的人影,现在倒好,自己跑回来了,回来就钻进狐狸精家里,跟那个骚货黏糊个没完!
爹尴尬地笑笑说,老二回来找山娃爹帮他盘火炕,他睡不惯据点里临时用木板搭的床,觉得还是睡土坯盘的火炕暖和。
娘说,盘个火炕还用找人?自己不会盘啊?
爹说,盘火炕也是个技术活,尤其是火炕的烟道,怎么走,怎么垒,很有讲究,烟道垒不好,烟就冒得不顺畅,火也就烧不进炕里去,或烧得不均匀……老二从小吊儿郎当惯了,这样的活儿从来没干过。
娘向炉膛里添了把豆秸,用火钩子捣了捣,突然把火钩子往地上使劲一摔说,盘,盘,把一大包土炸药也盘进炕里去,炸死这帮吃里爬外的龟孙子!俺看啊,你们老麻家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也不知道哪辈子造下的孽,竟然养了这么一个千人唾万人骂的坏种,你们爷儿俩也好不到哪里去,今天一早五爷来告麻秆的状,说他领着一帮野孩子,排着长队,像狗一样对着五爷家的后屋山墙撒尿,把墙皮滋掉了一大块……以后啊,你可要把麻秆给俺看好了,可别让他跟着老二学坏了,要不然,俺就拧断他的脖子,砸断他的狗腿,让老麻家断子绝孙!
爹撇撇嘴说,你这是说的啥话,咋又数落起麻秆来了,麻秆那是调皮捣蛋,跟老二可不一样,说一千道一万,老二再不好,也是自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砸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爹突然发现麻秆站在身后,讪笑着提醒着娘说,孩他娘,快别煮地瓜了,抓紧擀点鸡蛋面条,让麻秆喊他二伯来家吃顿饭。
娘打个激灵,回头见麻秆傻呆呆地站在灶房门口边上,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绯红,忙不迭地站起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拍打拍打身上的草屑,啥话也没说,走进堂屋里去了。
爹向麻秆使个眼色说,你娘擀鸡蛋面条去了,快去喊你二伯来家吃饭!
麻秆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转身跑出家门,直奔村东小寡妇家。
推开小寡妇家虚掩着的黑漆院门,一股凉凉的阴风迎面吹出,随即闻到一种淡淡的花香味。门廊旁的柴垛上卧着一只花猫,花猫早就习惯了生人造访似的,听到院门响,接着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钻进来,只是睁眼看了看,继续懒洋洋地趴着,哼都不哼一声。院中横搭在石磨和窗台上的长木杆上,晾着一件女式花布小褂,香味像是从那上面散发出来的,仔细一闻,又不像。小寡妇家堂屋窗户纸像是新贴上去的,很白很干净,窗棂中间还贴了红色的窗花,也像新贴上去的。这骚娘们儿,肯定是把自家堂屋当成了洞房,把难得一见的二伯当成了她的新郎。麻秆想骂,又不敢,他怕二伯,从骨子里怕他,他平时没少在村里吆五喝六,逞强耍横,可见了二伯却像老鼠见了猫,屁都不敢放一个。
麻秆对着堂屋门口,怯怯地喊了声二伯,没听到应声。他试着轻轻地推开堂屋门,只见屋里烟雾缭绕,二伯和小寡妇脸对着脸,侧卧着身子,正半躺在矮炕上吞云吐雾。二伯上身穿土黄色的棉衣,下身穿黑绸灯笼裤,穿白棉布袜的两腿叠在一起,翘在炕沿上。小寡妇穿一身花色棉衣,长发零散地铺在炕上,脸上敷了厚厚的脂粉,嘴唇上抹了猪血一样的红胭脂。娘说的没错,猛一看,小寡妇的确很像狐狸精。二伯和狐狸精每人抱了一支泛着油光的铜烟枪,眯缝着两眼,咕咕噜噜地抽着大烟。
二伯,俺爹叫你回家去吃饭!见二伯没吱声,麻秆又小心地喊了一声:二伯,您忙了一上午,肚子一定饿了吧?俺娘擀了鸡蛋面条,俺爹让俺来喊你,回家趁热乎吃。
好吧,二伯终于撑开眼皮,发了话。
二伯放下烟枪,伸了个懒腰,吁了口长气,慢慢地爬起身。见二伯起身,小寡妇打了个激灵,忙不迭地放下烟枪,起身帮二伯穿外套。小寡妇帮二伯戴上黑礼帽,穿上黑绸褂子,扎上黑牛皮腰带和黄牛皮枪套,蹬上黑布鞋。二伯一身黑衣打扮,加上他不怒自凶、鹰头雀脑的样子,很像个索命的小鬼。狐狸精和小鬼鬼混,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小寡妇摆出一副狐狸精才有的妩媚样子,极力讨好、侍候着二伯。
看了小寡妇放浪的形态,麻秆忽觉身上痒痒得难受,裤裆里的阳物不自觉地挺了起来,嘴巴也开始不听使唤,小声嘟囔说,二伯,俺也想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
二伯打个愣怔,一把抓起掖在褥子底下的盒子炮,枪口对准麻秆的脑袋瓜点了两下,眼一瞪说,小屁孩,胡说什么?你小子给俺记好了,你二伯干的是刀口上舔血的营生,你无论如何不能学俺,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别整天想三想四,你现在的任务是赶紧娶个俊媳妇好好过日子,给老麻家生一大堆胖孙子。
俺,俺还是想,麻秆欲火难消,低下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小寡妇看看麻秆,又看看二伯,嬉笑着打圆场说,好说,好说,都是一家人,啥事都好说,嘿嘿,大不了,俺连麻秆一块伺候着!
二伯说,臭婊子,再敢胡说八道,老子撕烂你的臭嘴!说着,他麻利地把枪插入皮套,抬手朝着小寡妇的妖精脸使劲扇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非常重,在小寡妇粉腮上留下了五道长短不一、暗红色的血印子。小寡妇的嘴也被打破了,夹杂唾液的暗红色的血顺着嘴角,像蚯蚓爬行一样往下淌。小寡妇被打蒙了,一屁股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腮帮子,眼中闪着泪花,抬头怯怯地看着二伯,想哭却不敢出声。
二伯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拽拽衣角,笑着招呼麻秆往外走,一边亲昵地拍打麻秆的肩头,一边叮嘱他说,走,回家吃鸡蛋面条去!麻秆啊,好侄子,听俺的话没错,快找个俊媳妇好好过日子。
麻秆说,好,好。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想: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哪有那么容易啊,老山叔倒是找了个好媳妇,可惜没守住。
麻秆从鼻子里哼了声,在老山叔身边蹲下来,抬头看看老山叔,又顺他的目光看看远处,问,你在看啥,瞎琢磨啥?
老山叔说,俺在想当年俺爹怎么娶的俺娘。
麻秆若有所悟地哦了声,突然想起老山叔以前也是个富贵人,风光过,对他油然多了几分敬意,嬉笑着说,老山叔,您老帮忙评评理,俺都这么大了,长得又好看又壮实,老天爷也不送个漂亮媳妇给俺,栓子那么小,开裆裤还没脱,个子没有粪篓高,呆头呆脑的,明明就是个屁事不懂一点儿的小傻瓜,竟然这么快就娶上了媳妇——听说他媳妇长得还不赖,他娘的,真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好事全让栓子这傻小子碰上了。
老山叔说,常言说得好,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别看栓子小,模样傻乎乎,但他有福相,命里福气多。老山叔扭头看看麻秆,问,人还没来呢,你咋知道栓子媳妇模样不错?——莫非,你见过她?
麻秆说,没有,听说的。
老山叔说,听说的不靠谱儿。
麻秆说,靠谱儿不靠谱儿,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麻秆望望远处,见进村的大路上空荡荡的,自言自语似的说,咋这么费事呢?老山叔,你蹲在这很久了吧?接媳妇的人几时走的?
老山叔摇摇头说,兴许早就走了,几时去接媳妇,媳妇几时过门,都要看时辰的。
都走了吗?咋不喊俺一声,俺迷糊了一小觉,他们就走了?突然从水旺家后山墙外的棒子(玉米)秸秆垛中钻出一个人影,打着哈欠说。
借着渐渐放亮的晨曦,麻秆一眼就认出,从棒子秸垛中钻出来的人是二憨。二憨穿一身黑乎乎的棉衣,棉衣上破了几个洞,几丝破棉絮羞涩地蜷缩在里面,欲露不露。二憨腰中束了条灰不溜丢、看不清底色的布腰带,头发像刺猬毛一样龇着,面庞黝黑瘦削,身上沾满棒子秸叶子。
二憨用长满紫黑色的、像烂地瓜皮一样冻疮的手掸掸身上的烂叶子,揉揉惺忪的睡眼,慢悠悠地走过来。麻秆站起身,扑哧一乐说,羊群里蹦出头瞎驴来,原来是你小子啊,咋的,你也是来看新媳妇的?看你那穷酸样,也想做梦娶媳妇?
麻秆三步两步迎上去,抬手就要掐二憨的脖子。二憨像泥鳅一样滑脱。麻秆抬脚踹他,也被他机灵地闪开。
二憨不急也不恼,不住地喊着麻哥好。
麻秆说,算你识相。
两人一左一右在老山叔身边蹲下来。
二憨问,老山叔,迎亲的人都走了?几时走的?
麻秆说,俺已经问过了,还问!问点别的!
二憨尴尬地笑笑说,新媳妇——模样好看吗?
麻秆说,再好看,你也只能眼瞅着干咽唾沫。
老山叔白了麻秆一眼,摇摇头说,好看不好看,你俩都说了不算,依照老辈传下来的风俗,儿女婚姻大都由父母说了算,自己不好做主的——像俺爹和俺娘成亲前早就相好的情况非常少见——有的连对方面儿都没见过,对方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黑是白,是聋是哑,是瘸是瘫,成婚之前一概不知,跟摇色子赌钱一样,摸着什么算什么。
万一摸着个聋子、瘸子、瘫子咋办?二憨说。
还能咋办,听天由命呗,老山叔说,新媳妇不摸情况,新郎官也不摸情况,半斤对八两,两下扯平了。
麻秆瞥了二憨一眼说,你胡咧咧些啥,什么摸着聋子、瘸子、瘫子咋办,你哪有挑三拣四的份儿,臭美!
麻秆说话总是酸不溜丢,连讽带刺,二憨听了很不爽快,心里对他有怨气,不服气,又不敢明着顶撞他。
沉吟一会儿,二憨若有所悟地说,新媳妇的样子,去迎亲的人肯定知道。
麻秆赞许地点点头,对老山叔说,二憨总算放了句正屁,他说的没错,新媳妇虽然蒙着红盖头,模样看不真切,但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接亲的人总能看个大概吧?
老山叔说,看个大概又能咋的?还不照样抬回来!
麻秆说,要是她太胖,抬轿子的人肯定要费些力气,这次去迎亲,用的是几人抬的花轿?
老山叔说,现在这年月,能找到轿子就很不错了,听说这次去迎亲,栓子爹娘费了不少心思,好不容易从秋家峪村借来一顶两人抬的小花轿,小花轿是村里大名鼎鼎的老木匠的接班人——小木匠做的,做得很好看,至于顶用不顶用,那就难说了。
二憨说,肯定顶用,俺姥娘就是秋家峪的,姥娘说,他们村小木匠做的活儿是现今咱们这里最好的,小木匠曾给俺姥娘做了个木头梳子,用了好多年都没坏。
几个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背后有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看。打喷嚏的人是铁蛋。铁蛋穿的棉衣比二憨穿的还要破旧,棉袄前襟交叉叠在一起,用一根草绳束着。棉衣补丁摞补丁,有多处破洞还没来得及缝补,龇着不规则的茬口,露着脏兮兮、黑乎乎的破棉絮。跟二憨相比,铁蛋头发更为蓬乱,脸庞更为黝黑瘦削,黄油油、黏糊糊的鼻涕挂在鼻梁下,出溜出溜翕动着。可能是因为擦过太多鼻涕的缘故,他的袖口看起来像铁皮一样生硬,泛着油亮的光。铁蛋缩着脖子,两手交叉抄在袖筒里,不时抬起袖口擦下鼻涕。
看到铁蛋走过来,麻秆不无兴奋地蹦起身,嬉笑着向他迎上去,两手做出要和他勾肩搭背的样子。这只是个亲昵的假象。麻秆装出要和铁蛋亲热的样子,腿早暗暗使上了劲儿。只见他腿迅速弯起来,用膝盖狠狠地往铁蛋的裆下顶去。麻秆很阴险,使的尽是损招。他这样顶铁蛋的私处,即便把铁蛋的那玩意儿顶坏了,从外面也看不出明显的伤。怕人笑话,铁蛋私处挨了顶,哪好意思把伤处给人看,对人说。吃一堑,长一智,铁蛋早就防着麻秆这一手,在麻秆跑上来之前,就预感到他不怀好意,做好了准备。在麻秆膝盖快要顶上来的一瞬间,铁蛋身子一弯,屁股向后一撅,脚跟点地,倒退着闪出老远。麻秆扑了个空,脸上还被淋了几滴黏糊糊、冰凌样的鼻涕,气急败坏地又要上前踹铁蛋。
见麻秆这浑小子欺负完二憨又要欺负铁蛋,老山叔实在看不过眼,埋怨麻秆说,都是自家弟兄,快别胡闹了,有这股子劲头,还不如去干点儿正事哩,接着招呼两人说,你们两个,过来陪俺拉拉呱。
麻秆收住脚,回头嬉笑着对老山叔说,俺跟铁蛋闹着玩儿呢。麻秆回头发狠似的瞪铁蛋一眼,小声说,小窝囊废,不敢接俺的招儿。一会儿回家告诉你姐,晚上让她给俺留门儿。哼,小兔崽子,听话,到时你姐夫亏待不了你。说完,麻秆得意地晃着膀子,跑回老山叔身边蹲下。
好娃子,快过来,老山叔亲切地招呼铁蛋。
铁蛋小心地走过去,刚要挨着麻秆蹲下身,见麻秆不怀好意地朝他笑了笑,立马像被针扎了一样打个寒战,犹疑地转到另一边,挨着二憨蹲下来。
铁蛋,吃饭了吗?老山叔亲切地问。
没,没呢,俺娘天不亮就去栓子家帮忙了,俺娘说,到时酒席撤下的剩菜汤,她会匀一点儿端回来,到时让俺用它泡煎饼吃,可香了。唉,新媳妇咋还没来啊?酒席咋还不开始呢?铁蛋抽动下鼻子,咂巴下嘴唇说。
二憨扑哧一笑,说,看把你急的,早就盼着喝剩菜汤了吧?跟你娘说一声,让她也帮俺匀点儿剩菜汤,俺都在棒子秸垛里趴了大半夜了,不能让俺白等。
没出息,就知道吃!麻秆撇撇嘴说。
铁蛋用袄袖子擦下鼻涕,看看阴沉沉的天,只见天空笼罩着厚厚的乌云,压得山峦、村庄、树木仿佛也低矮了不少,空气因此而分外沉闷,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乌云层层叠叠,变幻着各种奇异的形状和模糊的样子,有的像马头,有的像羊角,有的像鹰爪,还有的像面目狰狞的恶狼和魔鬼,那可怕的影子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张着血盆大口,伸着滴血的魔爪,将人顷刻间撕成碎片,然后吞噬殆尽……
铁蛋打个寒战,忧心忡忡地问老山叔:俺看今天的天不大好,山叔,今天真的是娶新媳妇的好日子吗?
老山叔反问,咋了,有啥不对头吗?这个,这个嘛……铁蛋欲言又止。
快别卖关子了,有屁快放!麻秆瞪铁蛋一眼,没好气地催促道。
铁蛋望着阴沉沉的天空,蹙了眉头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似的说,半夜听到俺娘出门后,俺就躺在炕上困不着觉了,也想跟着俺娘去栓子家看看,等俺穿好衣裳,摸黑走出家门,差点儿被突然冒出来的两个穿白衣服的影子吓个半死,俺还以为阎王派小鬼来抓俺,吓得腿肚子直打战,竟然忘了逃跑,好在那俩小鬼很友善,并没有跑上来抓俺,倒像很怕人似的,跪下就拜,就叩头,叩完头就急忙爬起身,一溜烟走了……木呆呆地看着俩小鬼走远,俺猛然回过神来,撒腿跑回了家,好不容易等到天大亮,公鸡叫了三遍,俺才壮着胆子出来看看,街上清朗朗的,没看到有啥不对头。
铁蛋嘟囔的话把麻秆和二憨吓了一大跳,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他身上,像看陌生人一样上上下下打量他。
你胡叨叨啥,怪吓人的,你,真见到小鬼了?麻秆盯着铁蛋看了看,也没看出有啥不对头,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
这世上哪有鬼啊,有日本鬼子倒是真的!见多识广的老山叔叹口气说,听说日本鬼子在柳树崖村祸害了不少老百姓,驻扎在那儿的咱们队伍上的人也被打散了,那两个人,俺也碰见了,披麻戴孝,一看就知道是他们家里死了人,连夜跑来向亲戚报丧的。
你的意思是说,那两个人是柳树崖村的?二憨问。
老山叔说,谁知道呢,也许是,也许不是。
铁蛋说,真是搞不懂,日本鬼子不好好在自个儿家里待着,跑到咱们这里胡闹腾啥!
老山叔摇摇头说,你见过恶狼有一直待在窝里的吗?小鬼子就是恶狼,就是禽兽,就是魔鬼,跟他们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讲。
老山叔话音刚落,只见一个陌生的老太太挎着个箢子一扭一扭地走上陡坡。老太太头上蒙着暗红色的方巾,穿一身黑棉衣,腿上缠着黑色的裹脚布,小脚像锥子一样点着地,每走一步都要扭动一下身子,一不留神就要摔倒的样子。箢子上盖着一条暗红色的包袱,里面好像装了什么宝贝,老太太右手腕挎着箢子,左手捂着箢子前头,生怕里面的东西会掉出来似的。随着老太太脚步的走近,飘过来一股淡淡的熟麦香味儿。几个人一下就猜到了老太太的来历,不约而同地翕动着鼻子,涎水在嘴巴里不停地打转。铁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老太太挎的箢子,鼻涕流到了下巴骨上,也忘了擦。不用问,箢子里装的一定是喜饼,结婚送喜饼,是本地的风俗。
木呆呆地看着老太太一扭一扭、一颠一颠地从身边走过,直奔栓子家方向而去,二憨冷不丁冒出一句貌似很有道理的话:老天爷也有犯迷糊打盹儿的时候,让好人不得安生,让坏人到处逞凶——看看吧,有报喜的,也有报丧的,这世间真是悲喜难料、喜怒无常啊。
铁蛋恍然醒悟似的用袖子擦下鼻涕,愤愤地说,还不都是狗日的小鬼子闹的!俺那天去俺姥娘家,碰巧看见鬼子的大飞机从天上飞过,那家伙有三间屋那么大,屁股后面冒着黑烟,尖叫着从山顶飞过去,震得地皮都不住地抖动,那家伙还会下臭蛋——大水瓮那么大的臭蛋,落在地上就爆炸,只听轰隆一声响,地上便多了个三间屋大的坑。
二憨怔怔地看看铁蛋,猛地推了他一把说,胡说八道,莫非鬼子真成了妖魔鬼怪不成?真能造出那么邪乎的东西?那东西是铁皮做的还是木头做的?三间屋大的东西该有多重,咋飞到天上去的?要是呼哧一下掉在地上,还不摔个稀巴烂!
麻秆说,少见多怪,俺二伯说,咱们自己人的飞机也有三间屋那么大,也能下臭蛋——不是臭弹,是炮弹!一个炮弹也有水瓮那么大,能炸死一大堆小鬼子呢。
二憨说,真的?既然咱们自己人也有大飞机,那还怕啥嘛,直接跟他们拼啊!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对二憨的回应。随着那声闷响,天边有火光闪了一下,随即就见一股烟雾慢慢升起。烟雾将乌云撕开一个半圆形的口子,像投入湖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慢慢荡漾开来,迅即又慢慢地萎缩,被乌云一点点地吞噬,最终与乌云融为一体。远处隐约传来拼杀的声音,似乎还能闻到硝烟的味道,但仔细一听一闻,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