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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黑虎山山脚下麻家台子村边河沟的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泛着翠玉般的光泽。落光树叶的树枝像刺猬毛一样耸立着,这里一撮,那里一撮,仿佛把山村的上空也剥离得零零碎碎。山村的上空笼罩着朦胧的晨雾,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忽急忽缓、忽高忽低的狗吠声,像要冲破晨雾,却又无法冲破晨雾。远处传来沉闷的类似爆豆或打雷的声音,很快又消失了。小村依然是那样的宁静祥和,时间也是那样的和缓轻柔,像人迹罕至的深山幽谷中的山泉,默默自如地流淌。

被脚踩、被轱辘压实的路面,在灰蒙蒙的晨曦中,显得格外白亮,那白是灰蒙蒙的白,潮润润的白。走惯土路的山里人,即便没有月光和马灯照路,也能顺着那道白前行,踏上回家的路。土路被参差不齐的沿街土坯房屋后山墙挤得宽窄不一,弯弯曲曲。土路随着地势慢慢升高,在水旺家的后山墙边上,形成大约四十五度的陡坡。陡坡上铺了青石板,围堰也用青石垒成。陡坡南面是片空场,陡坡下有个四四方方的土台子,是村里搭戏台、开大会的场所。空场南面有座石桥,石桥下便是那条泛着翠玉光亮的河沟。沿石桥往南,是条宽阔的能跑马车的土路,是村里人进出村里,去镇上的唯一大道。农闲时,大家经常凑在围堰上,坐在路沿的青石板上晒太阳,拉闲呱儿,看路上人来人往。青石板被磨得十分光滑,泛着绿宝石一样的光泽。早晨的青石上落了一层露水,蒙了一层水汽,有些潮润湿滑。

老山叔蹲在路边突出的一块青石上,两手抄着搭在紧紧并拢的两腿膝盖上,缩着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通往村外的那条大路,看那姿势,很像在野地里如厕的农妇。老山叔穿着脏兮兮的黑袄,头发乱蓬蓬,像是好长时间没梳理过似的,看他的穿着,又像是一个逃荒的乞丐,只是手中少了打狗棍和要饭钵。

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大黄狗蜷缩着身子,趴在水旺家后山墙墙根边,睁着两只蓝汪汪的眼睛,也像老山叔一样出神地盯着通往村外的大路。一个驼背弓腰的老头儿,倒背着双手,牵着一头灰毛驴走过来。老头眼看着路面,天塌下来也不关其事的样子,一耸一耸、一颠一颠地走着。毛驴蹄子踩在路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也许是老山叔泥塑一样的影子把毛驴吓着了,它猛地停下,拴笼头的绳子倏地收紧,把老头儿闪了个趔趄。老头儿若无其事地拽拽绳子,没拽动,不得已转回身,疑惑又生气地看着毛驴。毛驴发现老山叔并不会对它构成威胁,咴咴叫了两声,顺势打了个响鼻,抖了抖身子,身上的灰尘被抖落,扬起一阵朦胧的尘雾,倏地又消散了。老头摇摇头,牵了毛驴,继续向前走去,走过老山叔身边时,只是随意瞥了一眼,没言语。老山叔仍泥塑一样蹲着,也没言语。

今天是村里的小后生、傻小子栓子娶亲的大好日子。老山叔出神地望着远处,想起了自己娶亲时的风光,也想起了他爹娶他娘时的寒酸。好多年前,爹还是个棒小伙,浑身有使不完的牛力气,有一回去娘所在的刘庄走亲戚,碰巧娘受外祖母的指派,去亲戚家借卤水点豆腐。那时的娘年轻漂亮,梳着两条长辫子,脸蛋红扑扑的,特别招人喜爱。爹和娘只是互相瞅了一眼,就对上了眼,惦记上了对方。那时爹还没开油坊卖黄豆油,靠给人打短工混饭吃,家里穷得叮当响,将就完上顿,不知道下顿吃什么。当时娘家里也是同样的光景。穷人找穷人,本该没啥好讲究的,实际却不然。穷人家嫁闺女,风俗一样讲,彩礼一样要,要得还不少。彩礼不要白不要,不趁机捞一把,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为了凑彩礼,爹和爷爷奶奶没少费脑筋,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巴不得从屋脊上、墙缝里、茅坑里也抠出几个铜板来。总算熬到成婚迎亲的日子,家里借了一屁股债,再也拿不出一文钱去请花轿。为这事儿,爷爷奶奶愁得整宿没睡,头发又白了不少。成亲的日子,本该是喜庆高兴的日子,爷爷奶奶脸上却始终挂着愁容,爹看了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爹在天井里徘徊了很久,一咬牙,一跺脚,随手在独轮木推车顶上贴了张巴掌大的四四方方的红纸,推着车子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奶奶扭着小脚追上来,着急地问,你做啥去?

爹没好气地推着车子,木推车左扭又晃,轱辘碰在土坎上,一蹦一蹦跳跃着。爹发狠似的紧握车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迎亲去。

奶奶用手拍了一下大腿说,就这样去?不怕丢煞个人?

怕啥,她不愿意就拉倒,俺没闲工夫伺候她!爹说。

你,你……你等一等……拿个东西再走!奶奶扭头一颠一颠地跑进家门,很快拽了个包裹出来,囧着脸对爹说,娃啊,最起码换双新鞋,图个吉利吧?

爹愣怔一会儿,放下车子,默默地把包裹接过去,没有马上换鞋,而是把包新鞋的包裹挂在左车把上。

奶奶问,咋不换上?你穿的那双鞋都破得不成样子了!

爹说,不用急着换,到她家门前换也不晚。

也好,也好,路远又不好走,把新鞋弄脏了反倒不好,奶奶怅然若失地望着爹推着车子往前走,又若有所悟地大声叮嘱了一句:娃啊,委屈你了,都怨爹娘没能耐,不过,你现在是个大人了,得有个大人的样子,得撑起这个家,关键时候,得改改你那驴脾气,跟人家好好说话,千万别沉不住气,动不动就跟人家吹胡子瞪眼!

爹说,记住了!——哼,大不了,俺空着两手回来!爹小声嘟囔了一句,推着车子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木推车经不起颠簸,像风浪中的破船一样上蹿下跳,东摇西晃。

奶奶眼巴巴看着爹的影子消失在远处,眼角不知不觉淌下两行浑浊的泪水。奶奶叹口气说,臭小子,无论如何也得把新媳妇给俺推回来!奶奶下意识地回头,发现爷爷像木桩子一样站在她身后,因焦虑而显得分外憔悴苍老的脸上挂着迷惘的神色,眼中也忽闪着晶莹的泪花。

爹带着爷爷奶奶的牵挂和期望,推着东摇西晃、吱吱作响的独轮木推车,穿过村边的石桥,拐向东边的一条羊肠小道。爹抄小道去迎亲,一是为了节省时间,二是为了躲避熟人,少些被人追问的尴尬。小道上坡爬崖,过沟穿林,蜿蜒绵长,沿着山脚伸向远方,直至融入山花绿草丛中,融入迷蒙的山色里,融入金灿灿的阳光里。

春天的山野生机勃勃,油绿的麦苗开始拔节,各种花草争相开放。今天的天空似乎格外晴朗,几缕丝带状的白云,像轻纱一样飘浮在山峦上空,使本就蒙了一层灰白雾色的山峦像怀春的少女一样娇羞多姿。随着小道的延伸,由于走的人太少的缘故,路变得越来越窄,被疯长的野草挤得只剩下窄窄一溜。少了人的踩踏和车轮的碾压,路面变得松软,背阴的地方蒙着一层未及消散的晨雾。爹穿的破布鞋上,很快沾满了土黄色的泥土,有几块湿滑的泥块,通过鞋帮的裂缝执拗地钻进鞋中。爹顾不上理会,用力推着车子往前走。露水沾湿了爹的鞋子,打湿了爹的裤脚。有了露水和湿泥的润滑,车轱辘转得格外流畅,叫声也轻柔了很多。走过杂草多的地方,能清晰地听到蛐蛐在草丛中惊恐奔逃的窸窣声。偶尔也会听到草丛中传来出溜出溜、扑棱扑棱的声响,那是被惊扰的蛇、鹌鹑、田鼠或野兔在转移阵地。

走过背阴的路段,路面又变得干爽。潮湿的车轱辘沾上干涩的泥土,变得分外沉重。爹加大推车的力度,车轱辘上沾的泥块被甩出,像饺子下锅一样,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爹下意识地抬头望望日头,揣摩一下时辰,大约离晌午还有一个小时。一只老鹰舒展着翅膀在山野上空来回盘旋。爹想,那老鹰一定发现了猎物,正调整姿势,锁定目标。爹也想变成一只自由飞翔的老鹰,把猎物牢牢地抓在手里。莫非新媳妇就是自己的猎物吗?爹脑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爹顺着老鹰盘旋的方向一看,发现前方不远处的路边丛生着不少野花,有星状分布的紫色、红色的牵牛花,有一簇一簇的金黄色的苦菜花,还有蒲公英、马兰、车前草、猪殃殃及其他叫不上名的花花草草。爹老远就闻到了野花野草散发出的淡淡的芳香。

爹想摘一朵野花,当作礼物送给娘。花儿插在她的发髻上,她会变得更加好看。爹跑过去,对着那些野花端详一番,挑出一枝最大最艳的苦菜花,用指甲小心地把花柄掐断,花柄断裂处渗出白色黏稠的汁液。爹双手握着花柄,把鼻子伏在花的上方,吮吸它散发出的淡淡的清香,清香中夹杂了几分若有若无的苦味。闻了一会儿,爹满足地吁口长气,刚要把花随手塞入口袋,又触电似的打了个激灵。爹双手捧着花,默默地又端详了一阵,最后把它插在车轱辘梁架上,用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拴牢。爹欣喜地看到,随着车子的颠簸,花儿不停地舞蹈着,像娘在朝他微笑,朝他点头。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早把先前的不快忘到脑后,推着车子,一溜小跑着向刘庄奔去。

爹赶到刘庄,来到娘的家门前,见门前围拢了不少看热闹的乡亲,心忽地又提到了嗓子眼儿。看他推着木推车,孤零零、急火火地走过来,没人注意到他就是前来迎亲的新郎官。一个叼着旱烟袋的老头儿,首先瞄上了爹推的车子,围着车子转来转去,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旁边的人也好奇地围拢上来,随着老头儿转来转去,看来看去。爹有些难为情,一把将插在木轮车前梁上的花扯下来,塞入裤兜中。再寻那张红纸时,却不见了踪影。也许那张红纸早被风刮跑,或被路边的野草蹭掉了。没了那张红纸,更没人注意到他就是前来迎亲的人了。

围观的乡亲没有留意爹的尴尬相,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那辆木轮车上,围着车子饶有兴趣地听老头儿讲解。

这车子做得这么精细,一看就是秋家峪村的老木匠做的,咱这里有这种车子的人家不多,种麦子的耩子倒是有两顶。老头儿抽口旱烟,美美地咂巴两下嘴说,都说女人心灵手巧,其实咱们男人做起细活来,一点儿不比女人差,咱村的王裁缝就是个大老爷们儿。

喂,喂,你是做啥的?是从秋家峪来的吗?推着辆空车子胡转悠啥?一个倒背着手、瘦猴样的中年男子不小心碰到爹身上,差点儿摔个狗吃屎,瘦猴定定地看看爹,好奇地、不无气恼地问。爹低头不言语。

你是哑巴?不会说话?那人又追问了一句。爹还是闷头不言语。那人摇摇头,不再搭理爹,又同其他人研究起木轮车来。

门外的情景,被一早就守着门口,扒着破门缝观看门外动静的外祖母看了个真切。她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又紧扒着破门缝,瞪大眼睛瞅了半天,终于确定前来迎亲的只有女婿一个人,而且只推了一辆木轮车,打扮得像个来找活儿干的长工。外祖母头一晕,差点儿摔倒,本来她还想跟迎亲的人再谈一谈条件,追加几份彩礼,现在看怕是没指望了。外祖母又急又恼,叫苦连天:彩礼不加也就算了,怎么连花轿也省了?这不是成心让乡亲们看俺们的笑话嘛,你让俺的老脸往哪儿搁?说什么也不能轻易把闺女送出门去!外祖母让自家两个后生把住门,自己扭着小脚,急急地跑进屋里,去做娘的思想工作。

外祖母见到一身红装的娘,像没事人一样静静地端坐在铺有红被褥的炕沿上,心头又涌上一股酸涩的滋味。该不该把不好的消息告诉闺女,外祖母有些犹豫。

外祖母眼中闪着泪花,长吁短叹一番,突然一把拉住娘的手,说,闺女,听娘的话,这亲咱不结了!

娘吓了一跳,说,咋,为啥?闺女马上要出嫁了,您咋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您老是舍不得闺女离开身边吧?

外祖母摇摇头说,不是俺反悔,是,是那小子太不像话,太不识趣!

外祖母把情况一说,娘也吃惊不小,她曾一遍遍想象坐花轿、入洞房的样子,一遍遍在脑中勾勒成亲时的热闹场面,没承想……先前美好的幻影像肥皂泡一样倏地消散了。娘开始闷头不语。外祖母怕娘想不开,也怕她不听劝阻偷跑出去,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日头已经偏西,迎亲的吉时已过,仍不见迎亲的花轿出现,看热闹的人猜想男方家里一定出了什么变故,今天这亲怕是结不成了。看热闹的人唏嘘感叹一番,恋恋不舍地陆续散去。爹把木轮车停在路边,不时偷眼看看那栋紧闭着的贴有红纸的破旧门楼和门缝里面隐约晃动的人影,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进不去门,索性蹲下身,背靠着木推车,晒起了太阳。一条瘦骨嶙峋的黑狗,嘴巴贴着地面,嗅着味儿跑过来。他使劲跺下脚,吓得黑狗一蹦三尺高。受了惊吓的黑狗没有惊慌逃走,而是在离他不远处趴了下来,同病相怜似的,陪他晒起了太阳。暖洋洋的太阳光照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起初他还强打精神,支棱着耳朵,不动声色地悄悄关注着周围的动静,后来支撑不住,迷瞪着两眼打起了盹儿。

恍惚中,爹肩头被人狠狠拍了一下,爹打了个激灵,抬头一看,见头顶飘着一片红云,红云中晃动着一个漂亮女人的脸蛋。爹揉揉眼,仔细一看,乐了,站在他眼前的原来是他朝思暮想的穿一身红衣裳的娘。

娘有些慌张,小声催促他说,快走,别让人看见。爹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蹦起身,推了车子就走,娘像一片红云一样,紧跟着他。

两人像惊飞的鸟儿,沿着崎岖的村中小道,扑扇着翅膀,跌跌撞撞地向村外飞去。两人刚飞出村口,就见外祖母扭着小脚踉踉跄跄地跑出门,一屁股蹲坐在地上,用手扑打着地面大声叫喊:不好了,闺女跑了,爬墙跑了。

爹和娘跑出老远,才停住脚歇息。爹讨好地劝娘说,你坐在车子上歇会儿吧。

娘不理会,突然转身朝家的方向扑通跪倒在地,连着磕了三个响头。爹鼻子一酸,眼中闪着泪花,忙不迭地去搀扶娘。娘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爬起身,径直坐在左边车盘上,不无气恼地闷声说,你不是要推俺回去吗?那就推吧,哼!

好,好,爹嘴上忙不迭地答应着,心里却打起了鼓,一时拿不准怎样才能毫发无损地把娘接回家。爹左瞅瞅,右看看,目光最终落在左车把包鞋的包裹上,毫不迟疑地取下它。包鞋的灰布包袱是才洗过的,上面并没有尘灰,但他还是用袖子擦了又擦,用嘴吹了又吹,把包裹尽量压平。爹把包裹塞到娘屁股底下,娘没有拒绝,顺从地欠起屁股,试着调整姿势,用包裹当坐垫,找了个舒服的坐姿。

爹怕娘的坐垫不够厚实,又把黑土布褂子脱下来,也要塞到娘屁股底下。他脱褂子时,想到了兜中的那枝金黄色的苦菜花,那是他准备送给娘的礼物。他想把它郑重地捧举在手里,送给娘。然而,让他万分失望的是,他摸出的是一枝蔫了的花,花被衣兜磨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白中带黄、黄中带绿、黏糊糊的汁液沾染在衣兜上,像花受伤后流淌的泪水和鲜血。爹没想到,被他选作礼物的花朵这么娇嫩,这么脆弱,经不起一丁点儿的折腾。想必但凡光鲜、宝贵的东西,都如鲜花般娇嫩,需要人倍加呵护才行。花蔫了,没法把它当作礼物送给娘了。爹感到惋惜,也感到羞愧,怕娘知道这事后会更加生气,他装着大方的样子顺势一抖,把蔫了的苦菜花抖落在地上。苦菜花躺在地上,像被冷落的小姑娘,一脸的委屈,一脸的苦相。

娘没有留意爹掏口袋的动作,也没看到那枝蔫了的苦菜花。她见爹脱去外衣,只穿一件白土布无袖对襟小褂,触电似的打了个激灵。她被爹那黝黑粗壮的臂膀电到了,也被爹身上发出的淡淡的汗臭味电到了,身上像过电似的掠过一丝莫名的、温暖的、幸福的感觉。她曾无数次想象,靠在爹肩头被爹拥搂的幸福样子,现在幸福是那样的近,她却不好意思立马抓住它。她感到一阵眩晕,身子像不属于自己似的,被爹摆弄来摆弄去,一股幸福的暖流在她身体里奔涌激荡,她不自觉地随着那暖流飘来飘去。

娘晕了一会儿,又被爹突然僵住的身影电了一下,先前眩晕幸福的感觉像风吹浮云一样倏地消散了。娘有些失望,她没有看到爹专注看她的火辣辣的目光,也没有看到爹向她做更进一步的亲昵动作,爹正眼望着别处发呆愣神。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不远处的土岗上兀立着一尊泥塑,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呆立的男人。那男人五十岁开外,模样邋遢,衣衫褴褛,肩头斜背着一只用灰褐色荆条编制的圆口粪篓,右手拿着一只木柄粪铲,粪铲杵在地上,像士兵打胜仗后炫耀战功的枪杆。高高站立的拾粪男人,像突然发现了新奇的物种一样,不错眼珠、默不作声地盯着爹,盯着娘,犀利的目光如无形的刀子一样,剥着爹的衣裳和脸皮,也剥着娘的衣裳和脸皮。

娘认识拾粪男人,也知道他为什么盯着他们看。娘羞红着脸,慌忙把围在脖子上的红头巾掀起来,蒙住半边脸,催促爹说,瞅啥瞅,还不快走!

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抬起车把,推起车子,晃着身子,像老牛抢食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向前拱。由于重量全压在左边,为了保持重心平衡,他不得不用力将车子向右倾斜,歪着身子推。车子东摇西晃,颠簸得更加厉害,有几次差点儿把娘颠下来。摇摇晃晃地走出老远,回头看不见了拾粪男人的身影,爹才长吁一口气,恰巧看到路边有块一尺见方的蘑菇石,顿觉眼睛一亮。爹放下车子,用左脚踩住右车把,防止车子向左歪斜,然后弯下身去,把石头搬到右车盘上压实。

右边压上一块石头后,车子推起来平稳多了,但爹还是怕车子向左偏,还是不由自主地弯着身子,用力将车子向右倾斜。娘闷头不语,任凭爹折腾。也许是拾粪男人犀利的目光不小心扎痛了娘的心,无意中伤了她的自尊。一种莫名的羞愧和懊恼涌上她的心头。羞愧和懊恼如波浪一样翻涌,越来越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撕扯着她的自尊。

见娘一直绷着脸,爹有些急,一边很努力地推车,一边飞速地转动大脑,编着好听的话儿哄她开心:俺娘说——不,应该是咱娘说,等你生了娃,她给娃做双虎头鞋,鞋样子已经找好了,花线和布料子也备好了,咱娘说,她做的布鞋又好看又结实,谁见了谁眼馋,到时也给你做一双……咱娘还会剪窗纸、绣花,她的手艺十里八乡没人能比……咱爹说,等你过了门,赶紧把咱家祖传榨油的老手艺拾起来,有了好手艺,不怕日子不红火……咱爹说,咱家先前开的油坊可火了,十里八乡的人都来咱家开的油坊打油——当然也可以用粮食来换油,有的外乡人跑好几十里山路,天不亮就赶到咱家油坊前等着打油……

爹讨好的话没有打动娘,反而使她更加气恼。一股火气直冲娘的脑门儿,娘像被戳痛的蛤蟆,不自觉地蹦动了下身子,气鼓鼓地开了腔: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少说那些没用的,有那本事,咋不请一顶花轿?乡亲们都等着看花轿抬新媳妇呢,你却推了辆破木轮车来丢人现眼,俺家这是嫁闺女,又不是卖粮食、卖猪崽,你——是不是嫌俺爹娘要的彩礼多,节骨眼儿上,故意耍弄俺爹娘?故意让俺家人丢脸?好好好,算你厉害,只是,你想过没有,你这样一闹腾,让俺的脸往哪儿搁?让俺爹娘的老脸往哪儿搁?你不知道脸面对庄户人来说有多重要啊——哼,比命都重要啊!你这是要活活气杀人,你就算请不起花轿,牵头毛驴来也比推辆破车子强啊——哎哟俺的亲娘哎,也不知道在上面铺床被褥,看把俺腚硌的,都快成八瓣了。

冷不丁挨娘一顿数落,爹脸上有些挂不住,像被火燎了一样火辣辣的难受,爹也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吐,被娘用话一激,一股火气也直冲他的脑门。爹心里憋得难受,但是在迎亲的节骨眼儿上,有难处也不愿对娘说,有气也不敢朝她撒。不说不撒吧,又觉得很不自在。讷讷半晌,爹不无委屈、蚊子哼哼一样嘟囔说,为了凑彩礼,俺爹把小毛驴卖掉了,家里连根驴毛也找不到了,可怜了那头小毛驴,跟着俺家受了那么多累,吃了那么多苦,临了连口豆饼都没吃上。

你——说啥呢,说谁是小毛驴?娘没听清爹说的话,却品出了话中不一样的味道,没好气地说,哑巴哭爷爷,你少对着俺胡咧咧,你家不是开过油坊吗?不会一点儿油水也没攒下吧?既然那么穷,你一个人过算了,还娶什么媳妇!哼,俺算是看透了,不怨天,不怪地,怪你爹娘太自私,偏心眼儿,根本没拿你成家的事儿当回事儿,他们不舍得给你花钱,凡事能将就就将就,好省下钱给你两个弟弟娶媳妇,你这个当老大的,以后就等着吃亏吧,当牛做马帮你爹娘拉犁出大力,到头也赚不下一个好!

娘说的话像一把无形的锥子,一下戳中了爹心里的痛处,也刺破了他男子汉大丈夫的面子和自尊。爹只觉一股火气在他胸中噌噌地往上蹿,像突然爆炸的气浪猛烈摇晃着他,让他眼睛充血,头晕目眩,发疯抓狂。情绪失控的爹如同被火燎了屁股的泼猴,身子本能抑或不自觉地蹦了蹦,嘴中叽里咕噜,愤愤地说,日你亲娘,狗不咬拿棍捣,大喜的日子,你这是硬逼着俺发火啊,你愿嫁就嫁,不愿嫁拉倒,哪来那么多屁话!俺爹娘为俺操碎了心,受尽了累,你却可着劲儿挑他们的毛病,他们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儿狼,没过门就现了原形,去你娘的白眼儿狼,俺宁愿守着亲爹娘吃糠咽菜打光棍儿,也不要你这样的白眼儿狼。

爹猛一用力,车子像被风吹倒的破船迅速向左边倾斜,娘没有防备,像一团红色的云雾翻滚着落入路边长满杂草的土沟中。在娘跌入土沟的一瞬间,爹猛地摆正车把,像玩魔术一样,将飞起的坐垫稳稳地又颠了回去。爹甩开膀子,大口地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推着车子,扬长而去。

娘跌落在土沟中,啃了一嘴湿泥,湿泥又酸又腥,有股烂草的味道,也夹杂着人粪尿、马粪尿、驴粪尿、狗粪尿、鸟粪尿及各种动物、植物的腐臭味道,以及被谷子、麦子、高粱、地瓜、土豆等粮食濡染、浸泡了无数次的泥土的味道。这种泥土孕育了无数生命也埋葬了无数生命,催生了无数美好也催生了无数丑恶,立下了无上功勋也留下万般愁哀,它的味道如母亲的乳汁一样亲切甜美,也如天上的星河一样陌生遥远。

在啃了一嘴湿泥的同时,娘蒙在头上用来挡风、遮羞的红头巾也不幸被杂草刮走,红头巾像一面旗帜,飘飘摇摇地落在一根蒿草枝上,随着蒿草的摇摆起起伏伏。娘挽着的头发也被杂草刮散,沾满了绿的、红的、黄的、白的、草屑。在滚到沟底的一瞬间,娘被一个软乎乎、热乎乎的东西弹了一下,随即感到屁股下面有个活物在没头没脑地乱钻乱拱。她下意识地欠起屁股,一股烟,或者是一道黄光,倏地跑没了影。那活物是黄鼠狼、野兔还是田鼠?娘来不及看,也来不及想。透过瞬间放大的杂草的缝隙,她蒙蒙眬眬地看到,太阳像个烧红的饼子挂在西天,饼子放射着金黄的光芒,把天空和大地染成一片金黄…… 19OEsiAq4usBIevYcHZ4W1favswdr+51c8TfrTsNFVisDy217RqVkoQS3BS5Lj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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