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冬季的渐行渐深,年的脚步声已愈来愈清晰。每当此时,那些遥远的、蛰伏在记忆深处的陈年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在我的脑海里跌宕盘旋,挥之不去。
小时候,在大西北的县城和乡村,还没有楼房,家家户户住的都是极其简易的平房:先用土块砌墙,四面墙体砌好后,用一根粗壮的白杨木横在中间做房梁,两边放置数根碗口粗的椽子,椽子上铺草席或苇把,上面盖一层牛毛毡,毡上铺厚厚的房泥,房顶完工后,再给四面墙壁刷一层白石灰。至此,一排排、一栋栋简易而规整的平房就建好了。
临近年关,母亲首先要做的是打扫房屋,以迎新年。一大早,就见母亲将被褥、锅碗瓢盆以及桌椅板凳,一件件搬运到屋外的空地上。然后,穿一件蓝色大褂,包上头巾,戴上口罩,拿起大扫帚,开始打扫屋子。房顶的苇把和墙的四角,经历了春夏秋冬的洗礼,早已落满了灰尘,织成一缕一缕的吊吊灰,蛛丝般悬挂着,扫帚一碰,尘土飞扬。母亲就在这纷纷扬扬的灰尘中,挥舞双臂,左右开弓……
有一年,母亲打扫完房子,父亲找来石灰,按比例兑上水,装在容器中,就像给田里的庄稼打农药那样,往墙上喷洒白色的石灰水,连喷三遍后,伤痕累累的旧墙焕然一新。看着雪白的墙面,我忍不住伸出手,在墙上摸了一下又一下,那凉冰冰、滑溜溜、喜滋滋的感觉,虽已过去了十几年,仍记忆犹新。父亲又找来细铁丝,爬上梯子,在距离房顶大约20厘米的地方拉上一道一道的铁丝,再往铁丝上糊旧报纸。经过父亲的一番整修,平平展展的顶棚,把那些粗糙的裸露在外的房梁、椽子、苇把,统统遮掩了起来。洁白的墙壁再挂上四五幅诸如“年年有余”“吉星高照”之类的年画,门框两边再贴上父亲亲手写的大红对联,简陋的房屋,一下子敞亮、喜庆、美观了许多。
打扫完房屋,紧跟着就是准备年货。除了用大铁锅炒些葵花子、花生,去街上的食品门市部购买水果糖、江米条以外,母亲每年都会买一沓花手绢,初一早晨,给我们一人发一块。那印有红红绿绿小碎花的手绢,着实给我的童年带来了不少的欢喜,以至于年都过完了,我还舍不得拿出来用。父亲则会东拼西凑弄些钱,买回一些二指膘三指膘的猪肉。三十晚上的年夜饭和初一早晨的饭桌上,必定有他亲自剁馅儿、揉得溜圆、我和弟妹最爱吃的丸子汤。如果猪肉还有多余的话,母亲则会用一部分来制作腊肉和香肠。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个年过得就很有滋味儿,很满足了。
母亲制作腊肉,通常是把带皮的猪肉切成五指宽的条,放在盆里,均匀地抹上盐,盖上盖,腌制七到十天。待肉里的血水被盐完全挤出去后,再把腌透的肉,用铁丝或线绳一条条穿起来,挂到阴凉通风的地方,慢慢晾干。我也见过母亲用松树枝、稻糠熏肉。晾也好,熏也罢,只要闻到它的香味儿,就会让人满口生津。过年那几天,父亲将腊肉切成薄片,配以辣椒蒜苗,旺火快炒,腊肉特有的香味,实在是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
记忆中,母亲还做过香肠。她先把猪肉洗干净,切去皮,将肥瘦相间的猪肉切成小块,淋白酒,撒上盐、辣椒面和花椒面,拌匀。猪小肠提前用小苏打反复洗净,吹得鼓胀起来,扎口,晾干备用。灌肠的时候,要把备好的肠衣,用热水浸泡,解开口,原本长气球似的猪肠,立刻泄了气,变得软和了。母亲又找来一个塑料瓶,剪下瓶口,将肠衣的一端用线绳扎牢在瓶口上,这时,就可以往肠衣里灌猪肉了。灌好的香肠用牙签扎几个眼放出空气,然后悬挂到阴凉通风处,大概十来天,肠衣的表皮变蔫变皱了,美味的香肠也就大功告成了。食用时,取下两节,放到锅里添水煮熟,切成小段儿。往往等不到上桌,我和弟妹就伸出手,猴急猴急地从案板上抓起一块,塞进嘴里咀嚼起来。香肠的美味,瞬间溢满口舌,在唇齿之间回旋翻卷。满足之感、幸福之情,在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上荡漾开来。
除了美食,我和弟妹最盼望的,就是能在过年时穿上一身漂亮的新衣服。要知道,在那个“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困难时期,能拥有一身新衣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打我记事起,无论生活多么困难,母亲都会在大年初一的早晨,让我们穿上她一针一线缝制的新衣服、新鞋子,去给邻里的爷爷奶奶、大伯大婶们拜年。看到我们一个个穿着崭新、漂亮的花布衫,乡邻们总免不了啧啧几声,夸母亲心灵手巧,顺便再抓一把瓜子、糖,塞进我们的口袋里。
那些年,父亲母亲为了让我们能过个像样的年,真是绞尽了脑汁,忙得团团转。记得有一年,为了让我们能在大年初一一起床就穿上新衣服,母亲熬了一个通宵,又是锁扣眼儿,又是钉纽扣,又是上鞋帮。父亲则为了全家人的一顿“盛宴”,同样忙得一整晚没有合眼……等我们几个手拉着手,兴高采烈地出去拜年时,父母双亲终于筋疲力尽,瘫倒在炕头……
又到年关。不过,我们早已住上了宽敞舒适的楼房,不用再像母亲那样在尘土飞扬的土坯房里做大扫除;吃的、穿的、用的,超市、商场里应有尽有,甚至足不出户,点点鼠标或在手机上划拉几下,就有快递员送货上门;年夜饭也不用再像父亲那样辛苦和忙碌,一家人轻轻松松到酒店团聚,享用丰盛的美食。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父母的相继离世,小时候那种对年的渴盼与喜悦,却与我越来越远。这样的日子越久,我越发感到年的寡淡和索然无味。倒是在年一次又一次急促的脚步声里,我常常想起父母双亲在世时,为了我们几个能过上像样的、舒心的年而奔波忙碌的身影,似乎也只有在那熟悉的、远去的身影里,我才能寻找到一点点年的味道、年的乐趣……
本文原载于2018第1期《西北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