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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每当家人围坐在一起,或是驱车路过那一段山路时,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就会喷涌而出,难以遏制。

记得是20世纪70年代放暑假的时候,父亲破例来学校接我,说是搬家了,怕我找不到地方。我心想,在这个弹丸大的小县城都住了十几年了,还有找不到的地方?

一路跟着父亲走到公路边,搭了一辆汽车我才明白,看样子家搬远了,已不在县城附近了。

汽车沿着公路前行。刚开始,两边的房屋和白杨树还很密集,走着走着就越来越稀少,越来越荒芜,直到一片戈壁出现,几座山峰横在前方。

汽车驶进了大山。对于一直生活在平原的我来说,猛然看见连绵起伏的大山,心里竟涌起一股别样的兴奋。这里看看,那里望望,满是新奇与惊喜。然而,没过多久,先前的欣喜便荡然无存。蜿蜒的山路、陡峭的山石、高耸的悬崖,没有一丝生命的绿色,更听不到一声清脆的鸟鸣,扑入眼帘的除了灰褐色的土地和山石,就是一路的荒凉与寂寞。

记不清走了多久,终于,在群山环绕的大山深处,出现了一片开阔地——榆树沟。父亲说,到家了。

我看到,这个叫榆树沟的地方,没有草,没有绿色,更没有一棵树。真不知道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也许是一种希望、一种寄托吧。

紧邻公路的右边,是一座座相连的悬崖峭壁和陡直的山峰,伴随公路向前延伸。左边有几间低矮的房屋,里面传出“轰隆轰隆”的机器声。不远处巍峨的山脚下矗立着一栋平房,简陋破旧,看上去已有好多年了。小小的榆树沟,就环绕在重峦叠嶂、绵延无尽的崇山峻岭之间。

我随父亲朝那栋平房走去。快到跟前时,看到一个嵌在地下的篱笆门。推门进去,是一个斜伸下去的甬道,上面搭了些木棒、树枝、铁皮,像农户人家的小院。原来这是个通向地窝子的过道。过道左侧有一间“房”,大概七八平米,过道尽头另有一间“房”,也不过十几平米。房顶由几根裸露的木头和苇把组成;没有窗户,只在屋顶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粗糙的土墙没有刷石灰,保留着泥土的本色。这就是我们的新家。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房子”。在我的印象里,房子都是盖在地面上的,这个钻到地下的“窝”也叫房子吗?也能住人吗?父亲说,这叫“地窝子”,别看它简陋,却是个冬暖夏凉的好居所。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乐天派。无论怎样艰苦的环境,他总能发现美好的一面。

不过,父亲说得没错,地窝子确实冬暖夏凉。这在以后的日子里得到了验证。暑假的时候,我和弟妹钻进大山深处,在那些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山沟沟和石头堆里玩够了,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走进地窝子时,就感觉一股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过不了多久,一身的暑气便烟消云散;而在寒冷的冬天,裹着一身雪花从外面走进地窝子,脱去冰冷外套的那一刻,就会有融融的暖意袭来。

因为没有窗户,地窝子里总是显得很暗,即使是阳光普照的大晴天,屋里也不怎么亮堂。太阳刚一落山,就得把电灯拉亮。这里和外界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有电灯照明。

晚上,四周漆黑静默,山里更是死寂一片,只有远处石棉加工房里亮着几盏昏黄的灯光。睡在木板搭成的床铺上,时常能听到屋顶有脚步声跑过,有时是兔子,有时是山羊,也许还有别的动物。在它们经过的时候,就会有泥土落下来,不是落在被子上、灶台边、水桶里,就是落在我们的脸上或身上。动物毕竟分量轻,蹿得快,还好一些。最可怕的是有人不小心踩在了上面,房顶就会随着脚步震颤起来,这时候,不仅泥土沙粒会“唰唰”地往下掉,还会把里面和外面的人同时吓一跳。

这里的地窝子,没有一定的秩序,都是沿着山脚盖在地底下。这里一间那里一处。如果站在地面上往远处看,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地”,哪里是“房”。白天还好一点,如果到了夜晚,一个个天窗的灯光熄灭以后,摸黑去山坳和背阴处上厕所的人,很容易误踩到和地面齐平的“房顶”。

这里是石棉矿,是农场刚刚组建的新单位。我的父母在房建队盖过房子,在园林队种过果树,在菜队种过蔬菜,现在,又被抽调到这里来采矿。频繁的调动,虽然给生活带来了许多麻烦,却从没听他们抱怨过一句,总是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

住得简陋倒没什么,山里最缺的是水和蔬菜。

拉水车一个星期去山外拉一次水。水一拉回来,人们大桶小桶早已排成了长队。每户人家的水桶、钢筋锅、脸盆,只要稍稍大一点的容器,都会用来盛水。小小的地窝子里,靠墙的一边,摆着一溜盛水的盆盆罐罐。即使这样,如果不省着点用,根本熬不到下次拉水。我们都是用淘过米的水洗菜,洗完菜的水抹桌子,抹过桌子的水再用来泼洒地面。十天半月,一条毛巾打湿了擦擦背抹抹汗,就算洗澡了。

山里只有石头戈壁,种不出菜,因而吃菜也要到山外去买。几十公里的山路,母亲每次趁工休,挑一个担子,到公路边搭顺路的便车,顺利的话,来回一趟也得一天。经常有搭不上车的时候,就只能啃馒头就咸菜了。记得最长的一次,两个月没有见过一根新鲜蔬菜。山里干燥,又没有蔬菜吃,人就会流鼻血。一股一股鲜红的血,不是把衣服弄脏了,就是把床单污染了。

每天早晨,天不亮父母就要起床。吃过简单的早餐,扛上铁锨、镐头,戴上防尘口罩,就去上工。采矿的地点还要往山里走,听母亲说,还有两三公里崎岖不平的山路呢。采好的矿石,要用手推车一车车推到加工房,经机器加工成用来制造石棉板、保温管、防热、绝缘、隔音等材料的石棉粉或石棉纤维。

采矿不仅辛苦,而且有一定的危险性。工人们首先要对经过测绘的山体进行爆破,然后再从爆破后的石头里采掘有石棉的石料。爆破和采掘时扬起的灰尘吸进肺里,导致很多工友都患上了尘肺等职业病。

有一天,实施爆破时,有一管炸药迟迟没有引爆,等了20多分钟还是没有动静,大家以为是个哑炮,就有人上去检查雷管的引信和引线。没想到,快走到跟前时,一声巨响,瞬间,炸飞的碎石连同血肉被抛到空中,又落到地上……那一天,四条年轻的生命随着那一声巨响戛然而止,四个洋溢着青春的身影从此随风飘逝。

埋葬了工友的尸骨,一群采矿工人,擦干血迹,擦干眼泪,又扛起炸药,拿起镐头,向大山深处进发……

每当忆起这些,我就在想:什么是英雄?那些冲锋陷阵、保家卫国的战士是英雄,这些普通的采矿工人呢?他们拿着微薄的薪酬,长年累月默默地奉献,把最美的青春和生命交给了大山,交给了这片不毛之地,交给了艰辛而且危险的作业,他们的付出和牺牲又算什么?

在这个群山环绕的地方,唯一高出地面的那栋破旧平房,一间是办公室兼会议室,一间是小卖部(出售些糖、烟、酒、酱油、醋等日常用品),剩下一间用作教室。整个矿山学校,只有两名刚刚踏出校门的年轻女教师和十几个孩子。一个老师负责教数学,另一个老师负责教语文。上课时,一间教室里同时坐着一至五年级的学生。上一年级课时,其他年级的孩子温习功课;上三年级课时,其他学生或做作业,或温习功课……不管是语文还是数学,每天的课程就是这样轮换着来。我最小的弟弟和妹妹,就是在这样的教室里,接受着最初的启蒙教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了他们最天真、最烂漫的童年……

用今天的眼光回望这段历史,我真的不知道,那十多年,那3600多个日日夜夜,我的父母和那些矿工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也许我用“熬”这个字眼不太恰当。因为他们那一代人好像吃苦受累惯了,并不以为意,还常常苦中作乐,充满情趣。这或许就是父辈们高尚之所在,令人崇敬之所在吧。

那个时候,我常年住校,只有几个假期待在家里,财校毕业参加工作后,就更没时间回矿上了。偶尔回去几天,从没听父母诉过苦,叫过累。许多事情,也都是后来和弟妹们聊天时,一点一点得知的。

记得每次回去,吃过晚饭,我们就早早洗漱上床。没有电视,没有娱乐,大家围坐在父亲身边,听他谈古论今,听他天南海北地神侃。听到开心处,一家人哈哈大笑,欢快的笑声从头顶那扇天窗飞向寂静的大山。这个时候,小小的地窝子里,满是幸福与温馨,哪里还有苦和累的踪影?地窝子留给我们的不全是苦难,其中有乐,也有暖,更有一代人的豪迈与情怀。

在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在这样的地窝子里,我们一家和石棉矿的工人们一住就是十多年,直到采不出石棉,直到单位撤离,才搬出了这座大山。

如今,石棉矿早已废弃,地窝子早已坍塌。然而,每次路过榆树沟,望着那片荒无人烟、乱石堆积的地方,我就会想起那段铭刻于心的岁月,想起离世多年的父母,想起那些可敬可爱的矿工们,内心便生出无限的感慨与感叹。

地窝子见证了一段历史,见证了父辈们的艰辛和奉献,也见证了一代人的伟大与无私。

本文获2020年“‘额河杯’我和地窝子的故事”征文大赛优秀奖并收入《印象地窝子》一书 dNblngSPSFVse5SCf73qSrDcnRBzPsSI0oSVVie7P0hVEeBlbcdGJ1OqyE1E/3T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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