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红色,尤其喜欢用红色托举出来的年。那火一样燃烧的色彩,那抑制不住的喜庆气氛,让凛冽的冬收敛起往日的威风,也让千百年来穿行在数九寒天里的年有了温度,有了经久不衰的魅力。
在我的印象里,年总是伴随着最先响起的那几声零星的鞭炮声到来的。通常是,我正伏案在办公桌前的琐事里,或奔走在暮色苍茫的马路上,忽然,半空中传来几声爆炸声。侧耳聆听,砰的一声,又砰的一声。听起来,不像是震耳欲聋的“麻雷子”的声音,也不像是几百响几千响一串的“大地红”的声音,而是像极了我小时候放过的、裹着一层外衣的“甩炮”或“窜天猴”发出的声音。含蓄的、略带一点矜持的声音,无来由地让我想起春节拜年时那躲在奶奶背后,却又忍不住好奇窥觑来客的邻家小妹;也让我想起又一个崭新的年、火红的年,正随着几声闪着红光的鞭炮声,向我们微笑着走来。
听到了不是很响亮,还带着点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我的父母开始忙碌起来。在他们听来,那猛然奏响的声音不亚于年的集结号、冲锋号。母亲整日扑在缝纫机上,给一家老小赶制过年穿的新衣服。望着厚厚一摞衣料中专为我量身裁剪的红条绒衣裤,我的心里乐开了花。
父亲则买来红纸,按照门楣、门框的高低宽窄,把它们裁成大小对称的条幅。做这件事的时候,父亲是极其认真的。他用一条洗得发白的毛巾把八仙桌来回擦上好几遍,然后把墨汁倒在小碗里,再取出搁置了很久不用的毛笔。每当此时,我都会静静地肃立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写对联。只见他略微沉思一番,将毛笔伸向碗里,接着将吸饱了墨汁的笔在碗边儿沾几下,去掉多余的墨汁,然后挥舞起来。笔尖随着他手腕的一上一下、一起一落,一个个漂亮的毛笔字便落在了一副副红对联上。看着那一个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我仿佛看见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在空中飞扑过来,顷刻间落满了一棵棵枫树的枝杈。这些充满活力的“鸟儿”,给冬天里的“枫树”带来了鲜活的气息,也让我的心里充满了好奇与钦佩。
我的父母乐善好施,尽管自己很清贫。每年父亲写对联,不是一副两副,而是几十副。他小心地把写好的对联一副一副摆在自家的炕头上,让它们自然晾干。等完全干透了,就派我和弟妹去给左邻右舍的父老乡亲送对联。那时各家各户春节贴的对联基本上都是手写,不像现在满大街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成品,虽然精美,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收到对联的人家,自是喜不自禁,夸父亲的字写得好,不愧是喝过墨水的文化人。那些会剪纸的阿姨大婶们,也会把自己亲手剪的大红窗花回馈几张给我们,以示谢意。
除夕那天,一家人早早吃过了饭,就着手准备贴对联。父亲先在锅里烧点水,搅点面糊,等稍凉些,就开始贴对联。他把对联翻过来放到桌上,用刷子蘸上糨糊均匀地涂抹一层,然后踩到凳子上开始往门框两边贴,一边贴一边喊我和弟妹帮着看看贴歪了没有,如果歪了,便要反复校正,直到贴得端端正正为止。两边的对联贴完了,最后才在门楣上贴上四个字的横批。
贴好了对联,再贴福字。这“福”字也是父亲的杰作。一个个“福”字,遒劲洒脱,厚重中透着飘逸。它们虽卧在各自菱形的红纸内,安静得没有半点儿声息,但在我的目光中,总觉得它们会动,会笑,还会唱。要不,父母年年望着这些“福”字,脸上怎么都会洋溢起少有的、生动的笑容呢?真不知这简单架构的笔画间,蕴藏了多少人的寄托和祈愿。贴“福”字的时候心绝对是虔诚的,不能有半点儿马虎。大门外的要正着贴,寓意迎福纳福;房间里的则要倒着贴。起初,看着屋内倒贴的“福”字,我大声喊道:贴倒了,贴倒了。父亲却不以为然,笑嘻嘻地对我说:“没错,屋里的福字就是要倒着贴,这叫作福到福到。”我挠挠头,没想到,贴个“福”字,还有这么多讲究。
对联贴了,“福”字贴了,漂亮的窗花也被我们一一请到了窗户玻璃上。此时,房间里宛若涂抹上一层红红的色彩,温暖鲜亮起来。父亲又忙着挂灯笼。灯笼是父亲用几根细铁丝、细竹条外加几张硬纸壳粘上红纸做的。其实,父亲也没有学过做灯笼,只是按照自己的想象揣摩着做的。刚开始,确实费了不少工夫,但他却乐此不疲。做的次数多了,渐渐顺畅起来。早些年,灯笼里燃的是一根蜡烛,后来改成了灯泡。尽管父亲做的灯笼显得粗糙,也不漂亮,更比不上街上卖的美观玲珑,但在我的眼里,那灯笼里散发出的一团柔和的光亮,比一炉子的旺火还要温暖呢。
至此,屋里屋外,门上窗上,甚至犄角旮旯都被这些跳动着的火苗映衬得红彤彤、暖洋洋的了。我看到,每个人的眼里都充盈着欢喜和笑意。心里就想,过年真好!恨不得一年365个日子都变成年才好呢。
吃过了一年当中最盼望、最丰盛的年夜饭,我和弟妹心满意足地去外面放鞭炮。没有彩珠筒,没有花炮,只是一小盒擦炮而已,但那微弱的火光以及清脆的砰砰声,流淌出的却是我们最开心的欢笑。这笑声好似附了磁铁,吸引了更多的孩子加入。随着鞭炮声越来越稠密,大人们也不约而同地走出了家门,好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各家各户的鞭炮在凌晨零时这一刻同时点燃。噼噼啪啪的声音响彻夜空,如同一锅爆炒的豆子,你追我赶,此起彼落,好不热闹。在一片闪烁的光焰中,在笑声划破的夜空里,一个红红的年跳跃着来到了人们面前……
鞭炮、对联、福字、窗花,以及由它们鲜红的色彩衬托出的一个个年,给我的童年、少年以及青年都留下了太深太浓的记忆。随着时光的飞逝、岁月的变迁,父亲的对联、灯笼以及母亲做的新衣服,早已成为梦中的奢望。但是,那美好的景致,那浓浓的年味,却温暖了我一年又一年。
时至今日,我依然保持着年的风俗。每到大年三十,吃过早饭,我都如双亲在世时一样,恭恭敬敬地将手写的散发着墨香的红春联贴在自家的大门上,福字、窗花也一样不少;然后穿上红色的毛衣或外套;当春节联欢晚会的主持人大声喊出“五、四、三、二、一”新年钟声的倒计时,我便冲出门外,将2000响一挂的“大地红”鞭炮点燃,让那噼噼啪啪的响声,让那红红的火光,点燃一份年的心情,点燃无数个温暖的回望……
本文原载于2021年2月20日《粮油市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