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伏天,骄阳似火。大地被持续的热浪炙烤得吱吱冒烟,仿佛有一星火光便会啪啪燃烧起来。听不见一声鸟鸣,也不见一丝云彩。鸟儿、云朵似乎也怕这酷热,早躲得不见了踪影。人待在屋子里,即使啥事不做,也会被一阵阵冒出的汗水折磨得坐卧不宁。这样的时候,就想念一支冰棒,想念一块被凉水浸过的西瓜。
很多时候,伴随人一生的记忆往往是童年或少小时的那些经历,不仅深刻,而且历久弥新。
穿过时光隧道,我来到多年以前的一个夏日。临出门,母亲把一个暖水瓶递给我,然后挑起两捆甘草,对我说:“到县城卖了甘草,给你们买冰棒吃。”冰棒?听到这两个字,我忍不住偷偷舔了舔嘴唇,咽了下口水。虽然还没吃过,但我想那一定是冰冰甜甜的,是酷热难耐的夏季里最能俘获小孩子味蕾的好东西。
还是上午,太阳就显示出了它的威力。我们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走在去往县城的路上。那时的南疆,少有雨水。路边的野花杂草,因干旱和烈日的暴晒都耷拉下脑袋,显得无精打采。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土路上,渺无人烟,只有我和母亲相伴而行。母亲弯着腰,两手紧紧抓住担子两头的绳索,脚像捣蒜似的走得飞快。扁担压在她柔弱的肩膀上,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来回挪动着,实在累得不行了,她才会停下来歇歇脚。我跟在后面跌跌撞撞一路小跑。不知过了多久,我早已汗流浃背,浑身燥热。看看母亲,脸颊红扑扑的,汗珠正顺着她的腮边往下滚。一路上,只有寥寥几棵白杨树,稀稀拉拉立在两旁。随着太阳的升高,树叶投在地上的阴影越来越小。
进了县城,我随母亲先去了收购站,卖了甘草,拿上钱,然后来到冷饮橱窗。橱窗周围站了一圈人,有人举着玻璃瓶在喝汽水,有人拿着冰棒一下一下在嘴里嗍,那样子,看起来挺享受、挺惬意的。母亲掏出五分钱递过去,售货员麻利地掀起盖有厚厚棉被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根冰棒。母亲接过来转身给了我:“吃吧。”
冰棒!这就是一个几岁的小女孩忍着酷暑坚持步行十多公里不叫苦不喊累的动力。撕开简易包装纸,轻轻抿一口,冰冰的,还带着淡淡的甜味。一股清凉滑进肚子,燥热的身体立刻感觉凉爽了许多。
母亲看着我美滋滋地吃完,问道:“好吃吗?”“嗯,好吃!”我点点头,舔舔嘴巴,一副意犹未尽的馋猫样。母亲笑笑,返回橱窗。不一会儿,她双手捧着好几根冰棒过来。母亲递给我一根,将剩下的几根小心放进暖水瓶,对我说:“带回去让你弟弟妹妹也尝尝。”
现在想起来,真是问心有愧。在那样暑气袭人的伏天,瘦小的母亲挑着担子进城,买了冰棒,自己舍不得尝一口,却让我连吃了两根。我倒是过了瘾,解了馋,可母亲呢?难道她不知道热,不知道渴,不知道冰棒好吃吗?那时候的她,也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啊。
冰棒在当时算是新生事物,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属于奢侈品。不管怎样,果腹总是第一位的。而已经延续了上千年的西瓜则不同,同样几分钱,却既能解渴又能填饱肚子。在我的记忆中,西瓜是那个年代最常见、最廉价、最受欢迎的夏季果品。
每到西瓜成熟时,生产队都会派拖拉机去地里拉西瓜,按家庭进行分配。此时,父亲会翻出几条麻袋,我们则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去车上卸瓜。那场景,不亚于过节。
看着屋角堆了一地的绿皮西瓜,感觉生活像掺了蜜。那些日子,父母脸上的皱纹舒展了许多,我们更是乐得一蹦三尺高。每天早晨,父亲会将一两个西瓜浸泡在凉水里,等我和弟妹放学回到家,一刀剖开。浸过凉水的西瓜冰冰的、甜甜的,真是夏日里最好的消暑佳品。有的时候,我们抱半个西瓜,就块干馍,就是一顿不错的午餐。
西瓜甜,但最甜最好吃的还是瓜心。每次吃西瓜,父母都会把中间最红的瓜瓤用勺子挖出来,放在我和弟妹的碗里。而他们,则啃几口瓜皮了事。有次弟弟瞪着好奇的眼睛问父亲:“爸,您怎么不吃西瓜,老啃瓜皮?”父亲摸摸弟弟的小脑袋,慈爱地说:“爸爸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瓜皮带点酸,正好合胃口。”
吃过的瓜皮,母亲会削去瓜衣,切成薄片,入锅清炒。一盘盘并不美味却能下饭充饥的菜肴,注入了我们正在发育的身体、血液和骨骼。在那个物资奇缺的年代,多亏了聪慧勤劳的母亲,她总能废物利用,让生活充满乐趣。每次吃完西瓜,母亲还会把西瓜子收集起来,洗净晾干。闲暇的夜晚,母亲早早将瓜子炒熟。一家人围坐在炕上,一边嗑着香喷喷的瓜子,一边听父亲讲故事,扯白话。那其乐融融的场景,那温馨的氛围,每每想起,都让我心生感念,怀恋不已。
那时的暑天,西瓜消解了酷热,增补了我们寡淡的味觉,更丰富了生活的内涵,给我的记忆留下了诸多美好,诸多难忘之事。
我的父母,亏欠了自己一辈子的父母,就像两棵并蒂树,虽不高大,虽不葳蕤,但他们穷其一生,尽可能让树冠伸展,树叶阔大,给我们更多的呵护,更多的庇佑。
父母在的夏季,没有酷暑;有爱的伏天,清凉依旧。
本文原载于2021年7月14日《乌鲁木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