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上,母亲不是太讲究,但却爱干净。她常说:穿好穿坏不打紧,但一定要干净、整洁。从小到大,无论是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还是阴雨绵绵的苦日子,她从不邋邋遢遢过日子,总是让自己和一家人,清清爽爽活在人间,立于人前。
小时候住过的清水河农场,大多为狭窄的土路,记忆中只有一条通往场部的路是铺了黑色沥青的柏油路。即使是这么一条像样点的马路,它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每到春天,路面就翻浆,路上到处是凹陷的泥坑,人走在上面,不是东摇西晃,就是一脚陷进冰冷黏稠的软泥之中。住房周围,尽是清一色的黄土地面。平日里,就算不刮风,落脚稍微重点,也会扬起一层尘土。
然而,小孩子是不会管这些的。无忧无虑、不知酸甜苦辣为何味的我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外面疯跑疯玩——捉迷藏,跳皮筋,踢毽子,打嘎嘎……童年的时光真是快乐无比。每当夜幕降临,星光闪烁,我们姐弟几个在外面跑累了,疯够了,一个个像土猴似的回到家时,母亲都会拿一个高粱穗子做成的扫把,让我们站在院子里,挨个从头到脚、从前到后拍打得干干净净才准进门。进屋后,还不忘叮嘱我们脱去外衣外裤,将一个个脏兮兮的手、脸洗干净,刷了牙洗了脚后,才允许上炕睡觉。
待我们都躺下了,消停了,母亲端起大铁盆,拿上全家人换下的脏衣服,去门前的小渠边洗衣服。此时,月明星稀,夜阑人静,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大多已进入梦乡。小渠边,母亲蹲下瘦小的身体,将脏衣服浸泡在水里,然后,抡起棒槌,“嘭嘭嘭”地开始清洗衣物。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一轮明月高悬在头顶,将它如水般的清辉抛洒在渠面上。偶尔,从渠边的芦苇或水中的杂草丛里会发出一阵“呱呱呱”的叫声,那是癞蛤蟆的声音。或许它落单了,正在寻找同伴;又或许,母亲的捣衣声惊扰了它们的酣梦,它们正一起抗议呢。渠水哗哗地流淌着,不停地流淌着。母亲孤单的身影与明月一起,倒映在渠水中,随着水流的方向一起漂荡。“嘭嘭嘭”“嘭嘭嘭”的棒槌声似一支沉重的乐曲,回响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中……偶尔,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山村的夜晚更加寂静,更加幽深……
由于母亲的勤劳,从小到大,我们姐妹兄弟几个虽然穿着打了补丁的衣裤去上学,却从未被人指指点点或嫌弃过。
母亲钟爱蓝色。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生只穿天蓝色凡士林棉布对襟上衣。一件穿烂了,再扯块同样颜色的布料,自己裁剪,自己缝纫。清爽的蓝色,披在她的身上,好似蓝格莹莹的天裁下的一角,把她清秀的脸庞衬得愈加清秀。即使衣服穿旧了,表面已经泛白,两个胳膊肘也都打上了补丁,但永远是洗得干干净净,抻得平平展展的。
母亲在做人方面,尤其在教育子女上,一如她的穿衣风格,也是清清爽爽、明明白白,绝不允许沾染任何污垢与恶习。
有一次,我和妹妹放学路过生产队的菜地,看到地里的香菜长得郁郁葱葱,想着母亲整日为一家人的吃穿发愁,想着餐桌上缺油少菜的光景,看着眼前诱人的一片绿色,便顺手揪了几根。我们唱着歌,蹦蹦跳跳回到家,以为会得到几句奖赏,没想到,迎来的却是母亲一顿严厉的呵斥。那几根碧绿的香菜,没有如我俩所愿,给一锅白花花的面条增添色彩,反而被责令丢进了屋后的北干渠……
现在的人,恐怕很难想象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生活的艰辛。那时,我们常常为能吃到一个鸡蛋而高兴好半天呢。一次,弟弟和几个小伙伴玩捉迷藏的游戏,玩着玩着,突然发现茅草丛里躺着一个鸡蛋,弟弟欣喜若狂,小心翼翼把那枚鸡蛋取出来,捧在手心。这时,邻居家的孩子冲过来,说那是他家的鸡下的蛋。那个年代,确实有家鸡在外面下野蛋的情况,我们家的一只母鸡就曾在外面下过一阵子野蛋。母亲知道后,对弟弟说:“不管是谁家的鸡下的蛋,只要不是在我们自己的窝里,就不能拿。”当即,她让弟弟把那枚鸡蛋还给了邻居。
往事已成追忆,但路不拾遗的古训,却在我们家成了传统,并一代一代往下接力着。
晚年的母亲,依然爱干净。即使重病在身,也尽量让自己以清爽的面目示人。常听小护士们夸母亲:好漂亮的奶奶啊,皮肤细细的、白白的,头发梳得光光的。
其实,母亲的干净、清爽是埋在骨子里的,是从内心溢出来的。
本文原载于2018年5月28日《都市消费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