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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是先天注定还是后天形成，有时还真难说。反正，这两年我和朔门古港遗址结下了不解之缘。
第一次听说朔门古港遗址是在2022年6月。一天，我偶遇在温州博物馆工作的大学同学吕溯，他告诉我，望江路朔门挖出了一处大遗址，另一个同学伍显军从事现场挖掘，好久都没看到他人影了。晚上回家，我和伍显军通了电话，他给我介绍了遗址进展情况。听得出，电话中的他有一种不期而至、如获至宝的惊喜，全然没有我们这个年纪应有的淡定与从容。他的激情感染了我。
11月初，温州市政府举办了“温州朔门古港遗址考古成果专家论证会”，一致认为朔门古港遗址和温州古城、古屿、古航标等构成了完整的海陆交通体系，是海上丝绸之路的绝佳阐释，实证了温州是我国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城市，填补了我国海丝申遗缺乏港口码头遗迹支撑的空白，呼吁将其列入海上丝绸之路申遗工程。
近年来，随着“一带一路”成为国家战略，国内掀起了海丝热潮。一方面，国家借用古代丝绸之路的历史符号，积极发展与有关国家的经济合作关系，共同打造政治互信、经济融合、文化包容的命运共同体。另一方面，沿海各城市都希望借助海丝遗产，文化搭台，经贸唱戏，进一步扩大对外开放。
2018年，由广州、宁波、南京共同发起成立海上丝绸之路保护和联合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城市联盟（简称“海丝申遗城市联盟”）。由于缺乏参与海上丝绸之路的实物证据，温州被排除在海丝城市之外。根据历史文献，宋元时海上丝绸之路进入了鼎盛期，处州（今浙江丽水）龙泉青瓷是当时中国最主要的全球化商品之一。从逻辑上讲，瓷器自重大、易碎损，适合水运，最佳外销路径是顺瓯江而下，在温州装海船外运。长期以来，关于温州是否是龙泉青瓷的外销点，学术界是有争议的。朔门古港遗址的面世终结了这种争论。遗址发掘出数以10吨计的瓷片堆积带，绝大多数属于龙泉窑瓷器运输过程中的损耗品。出土瓷器多见“米”字形莲花纹，这是龙泉窑的典型特征，碗外壁常见折扇纹或条纹，这些造型和纹饰，都与我国发现的第一艘远洋沉船南宋“南海1号”上的龙泉窑青瓷十分相似，确证了北宋晚期到南宋早期，温州港是龙泉瓷重要的外销点。温州也因此于2022年被海丝申遗城市联盟吸纳为成员。
元代瓷片堆积
温州商文化溯源也是一个问题。温州人向来“长袖善舞，多钱善贾”。那么，温州的商业氛围和重商文化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已有描绘古代温州富庶和温州人善于经商的材料仅见于零散的文献和书画，缺乏有力的实证支撑。根据国学大师王国维经典的“二重证据法”，用出土文物和史书记载相互印证才是考量历史史实的科学方法。朔门古港遗址有力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也夯实了今日之温州商行天下的底气。2022年2月，温州市第十三次党代会提出打造“千年商港、幸福温州”，把“商港”当优势，“幸福”做品牌，将历史基因融入现代温州人精神，谋定温州发展新定位。
温州加入海丝申遗城市联盟，党代会作出城市发展新定位，大咖齐聚论证把脉，大事盛会接踵而来，掀起了一轮又一轮遗址关注热潮。作为一名理论工作者，我意识到该为遗址做点什么了。11月中旬，我专程去了遗址现场，见到了心仪已久的海丝元素。尽管有前期了解的心理准备，挖掘现场还是把我震撼了。已揭露的发掘面积5000多平方米，8个码头沿瓯江岸线东西并列分布，遗址从宋元、明清到近代前后连贯，自南向北延伸入江。码头出土了官用栈道，立木支撑，上铺木板，做工考究，气派实用。码头的南边是温州古城墙，不同历史时期的瓮城、水门、陡门遗址清晰可见。码头北边近江地带则出土了大型沉船、干栏式建筑遗迹、大型瓷片堆积带和大小规整的浴房。沿江的高脚屋和出土的酒器、茶盏，表明江边开设有茶室、酒肆。出土文物中还发现了刻有外国人头像的瓷器，这也是温州港对外交流的有力证据。总之，朔门古港遗址集古航标（江心双塔）、古屿、古城于一身，汇聚了码头、沉船、龙泉窑外销瓷器等商港核心元素，加上北门外的官方栈道、沿江高脚屋、巨量瓷片堆积带、作坊（商铺）以及古城北门瓮城、水门外陡门，让人仿佛看到了当年码头集散贸易的情形，反映了宋元时期温州商贸业的繁荣。
现场不仅有震撼，还有震惊。遗址是望江路下穿工程施工过程中发现的。尽管市政工程最终让步于文化工程，但大型施工对遗址发掘的破坏还是难免的。进入遗址现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废止的工程隧道。一根根巨大的钢筋水泥柱无情地从遗址中间穿过，相当于在遗址的西北角盖了一栋5层框架结构的房子。隧道向东延伸处虽然还没有掘进，但给遗址探方留下了一根根刺眼的钢筋柱子。隧道西边的引桥已然完工，这对遗址到底有多大影响就是一个永远的谜。好在遗址发现后，业主方立即中止了施工，市政部门设计了改道方案，文保部门及时组织精干力量抢救发掘，各部门上下齐心，将遗址保护当作千秋财富而非一时负担，这还是让人欣慰的。
水门头区块遗迹分布图
现场观察了器物层面的东西，我就遗址的价值、内涵及特色请教了温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梁岩华。梁所长有着典型的职业个性，工作兢兢业业但话不多。他早年毕业于吉林大学考古系，20世纪90年代初和我脚前脚后来温州。近三十年的交往，我一直当他是我的良师益友。现场看完后，伍显军带我去了温州博物馆。考古所在博物馆设了一个临时展馆，通过策展器物、图片、视频、央视采访等对外展示阶段性成果，进行通俗化阐释。经过一系列调查研究后，我赶写了《加快朔门古港遗址保护和利用的四点建议》的咨政文章，投给了温州市委办的《温州信息》。很快，市委办信息处处长叶志答复我说，选题很好，领导很关注，只是篇幅有点长，宜做适当删减。
2023年3月2日，《温州信息》第71期刊发了我的《关于加快朔门古港遗址保护利用的相关建议》，我建议把握朔门古港遗址发现的契机，打造我国海丝遗址保护利用示范区。加快国家海丝考古遗址公园和博物馆立项，打造温州文化新地标。统筹遗址博物馆和世界温州人博物馆建设，增强温州人文化认同和文化自信。文章还从搭建研究平台，发掘学术价值，丰富载体渠道，做好阐释工作，让遗址成为社会共享的文明课堂等方面提了建议。文章发表后，引发了较大反响。时任浙江省委常委、温州市委书记刘小涛，温州市市长张振丰等领导均做了肯定性批示，批转给相关部门和领导阅研。温州市文化广电旅游局、温州市委党校、温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鹿城区政协等有关领导、专家也纷纷来人来电和我探讨遗址的保护和利用问题。
11月，温州提出“强城行动”“打造全省高质量发展第三极”的目标。强城集结号发出后，我开始琢磨如何打响古港遗址的海丝名片赋能强城行动。当时，女儿的毕业论文选题也是关于古港遗址的保护利用。为了更深入了解古港遗址，寒假回家，女儿选择了去挖掘现场实习，帮助工地记录整理文物信息。女儿论文写作过程中，还选取了杭州良渚遗址和泉州海丝遗址保护案例做比较研究。泉州是国际海丝名城，被西方誉为宋元时期东方第一大港。我萌生了去泉州实地考察的想法。
2024年2月11日，龙年正月初二，我和妻女自驾去了泉州寻访海丝踪迹。
泉州四日，我们看了石狮世贸海丝博物馆、开元寺南宋沉船博物馆、泉州海上交通史博物馆和泉州市博物馆。泉州的海丝遗迹丰富、齐全，令人惊叹，他们在研究和策展方面的成就很高。泉州海上交通史博物馆把全市22个海丝遗产按其价值属性及其对应的代表性物证整理成海丝谱系图，给参观者留下整体印象。他们把泉州宋元时期的海丝遗产分为管理保障、多元社群、商品产地、运输网络四部分。管理保障包括“官方管理”（代表性物证有九日山、市舶司、德济门）、“民间规约海神信仰”（代表性物证有天后宫、真武庙）；多元社群包括“士大夫阶层社会精英”（代表性物证有宗正司、文庙）、“宗教人士社会精英”（代表性物证有开元寺、老君岩）、“中外商人”（代表性物证有清净寺、圣墓）、“产业平民”（代表性物证有草庵）；商品产地包括“制瓷”（代表性物证有德化窑、磁灶窑）、“冶铁”（代表性物证有安溪青阳冶铁遗址）；运输网络包括“陆运桥梁”（代表性物证有洛阳桥、顺济桥、安平桥）、“水运码头”（代表性物证有江口码头、石湖码头）、“航标”（代表性物证有六胜塔、万寿塔）。策展很成功，把一个复杂的多元社会，通过一个理论框架提炼出来，配以代表性物证，让受众一目了然、心悦诚服。未来，温州海丝遗产的研究、布展也要充分学习、借鉴泉州范式。
泉州归来话温州。泉州海丝遗产是温州没法比的，但温州有自个儿的优势。泉州港口遗址的典型江口码头只剩下两个孤零零的碑柱，四周的河道淤泥堆积，丝毫看不出昔日荣光。温州朔门码头规模大、要素全，是迄今为止国内保护最完整的码头遗址。码头南有城墙，北边有航标，和现存的江岸融为一体，是海丝申遗的绝佳样本。泉州是今年的网红城市，簪花文化和海丝遗产是吸引国内外游客的主要元素。温州有要素更为齐全的古港遗址，有地域性的传统文化活动拦街福，我们通过研究、宣传、策展，不也可以借鉴泉州出圈的模式吗？这个想法从泉州回来后一直在我的脑海中萦绕。下一步，我打算以把温州打造成面向21世纪国际海丝名城为主题给市委领导再写一份决咨报告，具体谈谈借鉴泉州经验对古港遗址保护、研究、宣传、开发利用等方面的建议。
春节期间，梁岩华给我发了条微信：感谢张兄关心温州考古工作。我会心一笑，怎么会不关心呢，这是一个学考古的人割舍不下的情怀。回首这两年在古港遗址的心路历程，既有大遗址从天而降的欣喜，也有赶上这个机遇的庆幸，还有对遗址保护利用的担忧……一句话，和朔门古港遗址已经结下了不解之缘，这是学业缘、职业缘，也是市民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