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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刚觉得日子最是美好,可悲伤之事跟着来了

师傅和工友都想不到,叶旭强进步会这么大。一年不到,机械上的活儿,叶旭强什么都会了。1971 年,乐清氮肥厂生产忙,需要紧急救援,机械厂指派叶旭强去当车工,开车床。两个月后,乐清糖厂又向机械厂要借熟练工,厂里又叫叶旭强去帮忙三个月。这下有工资了,叶旭强记得,是三十元。

1972 年下半年,叶旭强被乐清县运输公司革委会主任蔡文通要去了。蔡文通和杨志东交好。运输公司下面有个机械厂,在磐石。磐石在乐清的西南角,瓯江边上,对面就是温州城。进入乐清县运输公司机械厂,就是正式工人了,工资四十三元。工资是稳定的工资。叶旭强把其中二十三元上交家庭,交给父亲,自己留下二十元。

我1975 年当民办教师,工资是二十六元五角,另有粮补二元,一共二十八元五角,六年不变。

当时,温州有民谣:

“工资三十三,老婆娶漂亮;屋宕起三间;香烟吃牡丹。”

当年温州民间抽烟,一般都是“飞马”“五一”“利群”“劳动”,稍好一点是“上游”,最好的就是“牡丹”了。那时的牡丹烟是两元五角一包。可见叶旭强 1972 年的四十三元,算是普通工人中的高工资了。

是的,这时的叶旭强已是大师傅了。他的手下有 30多人,多数不会干活,因为是干部子弟。这下有的干部子弟很想上进,经常请叶旭强吃饭喝酒了。叶旭强穿着背带裤,兜里揣着钢皮尺。他在车床上干活,显得非常潇洒,非常时髦,又非常威风。耳边有“叶师傅,叶师傅”叫着,叶旭强惬意,心里很是满足。

叶旭强他们自己做车床。做出的车床卖到哪里?江西上饶、南昌。在书信和电话里把大小、重量、功能、价格谈妥,运输公司就叫叶旭强亲自送去。他能把事情办漂亮。有的部分需要装搭,对操作和保养的注意事项,都要给对方一一说明。对方工厂有的是钢材,而叶旭强这边需要的就是钢材,还有钱。这样,钢材运过来,钱通过邮电汇至运输公司。叶旭强办事,总是漂漂亮亮的。每次,主任蔡文通能给叶旭强不菲的现金补贴。

1974 年,23 岁的叶旭强结婚。那年妻子郑献珍 20 岁。郑献珍说:“结婚是正月初十,阿强正月初九还没有回家。我心里急啊,是否他又要像订婚时那么缺席啊,阿强佬是否心里没我啊!初九一夜睡不好,一直在祈祷。还好,他初十上午到家了。”至于到哪里出差回来,郑献珍记不得,阿强也记不得了。这个细节,具有象征意义,注定叶旭强这个人,不会活在个人情感生活里。天下人生多种多样,没有是非美丑之分。在情感世界里,复杂人生简单化,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俩没有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没有儿女情长,但是 40 多年过来,以沫相濡,和和谐谐,爱在心中。从此以往,家里的事全部归郑献珍,叶旭强在厂,或者说在厂里厂外劳作。

也是这一年春天,杜鹃花还没有开,杭州阀门厂到乐清寻找机械骨干,他们要拓展生产。找到叶旭强,叶旭强愿意去。虽然在磐石,已经能够做阀门了,但做出来的产品都是初级,技术含量不高。要把阀门做精做强,还必须学习新的技术,更上一层楼。

一路颠簸,汽车先跳到杭州武林门,后又到了余杭。杭州阀门厂在余姚。余杭在杭州西北部,杭嘉湖平原和京杭大运河的南端。叶旭强这是借用到杭州阀门厂。虽然机械上许多原理都相通,但认认真真做大的阀门,算是长知识了。今天,叶旭强回想起杭州阀门厂的阀门,很是简单,算是小儿科。但那里有工程师、大师傅。近一年,叶旭强在技术学习上,一丝不苟,竭力用功,学到不少知识,为他后来的阀门制造和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造化如此,当年不到杭州阀门厂,是否有今天的阀门工程师叶旭强?是否有世界知名商标“SJV”?真是不知道。

到了年底,回来过年,杭州到温州乐清的客车却停开。

叶旭强只好曲线回家。怎么“曲”法?他先乘车北上,绕道至上海,又转坐煤船到乐清。三百公里走了三天三夜。

过了年,形势还是这样,叶旭强就无法再到杭州阀门厂了。

后来的几年,叶旭强都在磐石原来的单位,乐清县运输公司机械厂。杭州阀门厂的历练,使叶旭强如虎添翼。号称三级工,大师傅。他的技术无人能出其右,有时在厂里,有时到外省出差。日子过得顺溜舒畅。

运输公司机械厂的厂长,由乐清县运输公司革委会一个副主任兼着,一般不来上班,他信任叶旭强。叶旭强名义上只是车间主任,实际上可以说了算,就有厂长的实职。他的家庭成分决定他不能当厂长。而叶旭强对于什么厂长这些称谓,根本不在乎。

他说:

“在磐石那个时候,是我人生中心情最为愉快的时候。别人尊重我,我很吃香很吃香。香烟抽大前门,喝酒喝上海白酒,什么石库门啊、七宝大曲啊。啤酒也是上海啤酒,商标上有麦穗的那一种。嘿嘿。”

可是,“四人帮”粉碎后,运输公司机械厂的厂长,也就是乐清县运输公司革委会副主任,说是“四人帮”这条线上的蚂蚱,被“烹”了。换上来的厂长,倒是叶旭强一个朋友的儿子,比叶旭强小五六岁,是磐石另一个厂的人,曾经在车床上拜叶旭强为师的。他叫叶旭强“叶师傅”。他们来往很多,关系很铁。可是不久,叶旭强发现这一位不对头。到了厂里以后,趾高气扬,大家都要对他显出十足的敬意才行。他玩虚的,整天召集开会,又是“揭”又是“批”,生产单位没有生产的样子,完全出乎叶旭强的意料之外。“四人帮”他们不是只搞阶级斗争吗,打倒了,我们应该好好搞生产了。可他偏偏不,突出政治,这样一来,工人们对厂长倒是不在乎,心里只是尊重叶旭强一个人。这结果,厂长不好受,对叶旭强有了看法,渐渐地没有从前的恭敬了,“叶师傅”不叫了,只叫“哎”。有时见到叶旭强,好像没有看到,只管擦身而过,好像叶旭强是空气。

叶旭强非常失望。

可是,坏事悄悄转化成好事。

这个时候开始,叶旭强有时干点私活。所谓干私活,就是周末时帮别人干点活。别人有车床,却做不出产品,只得求拜叶旭强。机械上的活都难不倒叶旭强,比如修理柴油车、修理船只汽轮机,他都可以。名气大了,有时被请到别的县去,如到洞头县大门岛修理船上机器。但须不让人看见,蓑衣或帘布蔽之,被人发现,被人举报,那是要批斗的。

此后几年,也就是 1976 年底到 1979 年,叶旭强花钱租了机床,安在柳市轮船码头,也就是柳市粮食机械厂里做私活。工人是两个弟弟叶旭博、叶旭海。叶旭强是技术指导,周末过来一起干。

也就是粉碎“四人帮”的这一年,1976 年,叶旭强得了第一个千金,活泼可爱,取名叶仁乐。夫妻俩欢天喜地。

1978年,第二个女儿出生。郑献珍出血很多,身子亏了,一点奶水都没有。养好了身子,还是一点奶水都没有。夫妻商量,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决定寻访一个奶水充足的奶娘。郑献珍到磐石做工,工钱拿来给奶娘。事情就这么定了。奶娘也找到了,把孩子交给了她。可是非常不幸,孩子在奶娘处养了几个月,竟然夭折了。消息传来,夫妻俩欲哭无泪。现今说起来,郑献珍还很沉痛,而叶旭强却不愿意说了。说起这些事,做父母的,哪个不凄凄惨惨呢。

1979 年冬天,叶旭强家里发生一件更是不幸的事:哥哥叶旭华意外去世!

叶旭强今天还记得,和哥哥离别的那一天凌晨。哥哥和平时一样,天未亮就去捕鱼,他知道今天弟弟叶旭强要出差,经过叶旭强窗外,驻足,说:

“阿强、阿强,我以后‘三角棱’不弄了,和你一起弄车床。”

叶旭强被叫醒了,回答:

“好的。”

不想这就是诀别。

叶旭强当时出差湖南吉首(张家界边)。回程时,火车至金华,汽车至温州,已经入夜。他便住在温州工农兵旅馆。工农兵旅馆在温州城东北边,次日回乐清方便些。多日旅途劳顿,这种情况之下,叶旭强在旅馆向来是一觉睡到大天亮。记得那一夜,工农兵旅馆已经无床,他蜷躺在一张乒乓桌上睡。那天夜里有梦,他梦见一个人,浑身是水,从江里爬起来。叶旭强早上起来,心情不快。他便到了车站,然后乘车到七里港。

叶旭强拎着行包,乘车至柳市车站,步行至七里港金丝河村。他发觉路上见到的人眼光异常。问候的口气也异常,其中慰问的成分重。到了金西自然村家边,他的心“咯噔”一下,因为家边有很多人,他判定,家里肯定出大事了。那时家里祖父祖母都在,父亲母亲都在,会是谁出事呢?只觉得心里塞进了茅草荆棘……

叶旭强的徒弟赵新华,那段时间住在师傅家里。他说师傅的大哥在那一带口碑很好,出了意外,大家都很难过。家里人更是痛苦不堪。赵新华也难过,担心师傅回来难以承受,那几天赵新华都在金丝河桥上过夜。

世事无常,不以尧存,不以桀亡。哥哥叶旭华和父亲一样,勤劳而精干。那时在家里,就是顶梁柱。除了农活之外,他还偷偷地在七里港和灵昆岛之间的瓯江口用“三角棱”捕鱼。所谓“三角棱”捕鱼,就是在河里打桩,在两桩之间布下长袋子似的网。落潮了,袋尾甩向东边;涨潮了,袋尾甩向西边。买做的“三角棱”,许多钱都是叶旭强挣的。那时捕鱼,只允许官方捕捞队捕鱼,比如慎江捕捞队。个人是不许的。农民只有种地,和生产队全体社员一起出去种地(一个人种地也不许)。温州“七山一水二分田”,人口那么多,田活农活农民睡着也能完成,他们有太多的时间却只能空闲着。瓯江是那么长,东海是那么大,水里有太多的鱼、虾、蟹、鳖……但,你个人要捕鱼,你就是坏人,要被批斗的。所以,要捕鱼,只得偷偷地去捕。所以,哥哥叶旭华和村里另一同伴凌晨就出发了。他俩有多张“三角棱”。他俩划着“河泥溜”出发了,采收一张一张“三角棱”里的鱼。估计把鱼捕来后拢岸,天刚刚亮。岸边已有做贼似的鱼贩子在等了。倘若捕得少,就给自己一家当饭菜吧。

这是一个冬天的清晨。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村里的人回忆,那天是日如夜,乌云飞渡,冷风骤起,大雪斜飘,大海呜呜,桅帆猎猎,江南乐清七里港刮起了罕见的夹雪龙卷风。大自然喜怒无常,它的力量之大是难以描述的,力拔山河,雷霆万钧,有人对它的可怕认识不足,嚷嚷“人定胜天”,实在是自不量力,非常好笑。可它偏偏对两个善良的农民冷酷无情,翻脸不认人,展现它巨大的魔爪,它是干什么?天理何在!

哥哥上午没有回来,中午也没有回来。父亲觉得大事不好,立即紧急寻救。许多船划出去,到了安放“三角棱”的地方,可是叶旭华的船只不见踪影,想必是被风刮进东海了。哥哥和同伴是好水性,可是左右不见人。

叶旭强回家的时候,哥哥同伴的尸体已经找到。哥哥活的希望还有吗?应当已经没有了。就是说,哥哥不可能还在东海的船上。大风来临,船只有时可能离开水面,在空中翻飞,人的脑袋碰到船上任何物件,立时休克,掉在水里,根本没有知觉。那时七里港一带捕鱼人,一年总要淹死几个,本地有句古话:脚踏船板半条命。

寻找不到哥哥,叶旭强寝食难安,痛苦不堪。父亲是大家庭的主心骨,大哥是兄弟的好榜样。勤劳、节俭、带头,样样走在前边。叶旭强夫人郑献珍说:“大哥很聪明,很能干,如果他活着,后来的家庭状况就不是现在这样的了,阿强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动脑辛苦,天天早出晚归了。”

梦里,叶旭强用“垒网”(两只船并行,中间是拖网)把大哥捞到了。清晨起来叶旭强便用了“垒网”,还是没有结果。叶旭强说,他不相信这些梦。但他为什么前一天梦见一人浑身是水,后一天又梦见用垒网捞人?我想没有别的解释,只有叶旭强对哥哥太爱了,太有感情了:他总是在无意识里寻找蛛丝马迹。

后来是灵昆岛有人来,说他那边滩涂上有一个人,人的屁股是清清楚楚的。叶旭强和三弟叶旭博、四弟叶旭海立即划船过去。三个兄弟向目标艰难走去,到了,使之翻身,果然是大哥。

三个兄弟慢慢地把大哥抬到海里洗,洗得干干净净,再小心翼翼抬到船上。三个兄弟痛哭。

天很冷,水流无声。叶旭强首先把自己的外衣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地解开,脱下来盖在哥哥身上。三弟叶旭博也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在大哥身上;四弟叶旭海跟着也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在大哥的身上。

那一年,大哥叶旭华只有三十三岁,留下三女一子。

大嫂痛不欲生。“今后的日子怎么办啊!”她在床上大嚷,也是理所当然、人之常情的事情。

叶旭强流着泪,对嫂子说:

“我有饭吃,你们五人也一定有饭吃。”

叶旭博和叶旭海对大嫂也这么说。

叶旭强还对嫂子补充了一句:

“今后有什么要求,你只管说。”

一条汉子,为了生计,为了避免惩罚,凌晨偷偷劳作,死掉了。中国农民家庭,许多时候,大儿子对家庭最有感情,对家庭有强烈的爱,能承担家庭的责任,对家庭有真正的付出。大哥叶旭华就是这样的人。叶旭强说,那时的家庭,自己虽然能挣几个钱,可大哥是顶梁柱,兄弟都听他筹划。叶旭强知道,大哥一走,惬意的时候已经离他而去了。大哥倒下,他必须冲上去,撑起家庭的天。作为交通机械厂的生产领头羊,一群徒弟跟着他,他吃香喝辣,潇潇洒洒。现在只顾自己潇洒不行了,他必须先要让自己一家人好好生存下来再说。他要离开运输公司机械厂,离开熟悉的车间,甚至是已经打拼下的舒适天地。他必须是家庭的顶梁柱。他只好回来自己干。因为家庭太大了,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除外,嫂子一家五口,自己一家已有大女儿叶仁乐、小女儿叶灼如,儿子叶际涵也已怀上。三弟叶旭博、四弟叶旭海很快都得成婚成家。大哥离世,两个弟弟干着农活,打着小工,他叶旭强必须扛起家庭重担。他向机械厂辞职了。辞职是破釜沉舟之举,但叶旭强义无反顾!

叶旭强漫长的阀门之旅,从此正式启航。

哲人说

生活使你处在分岔路口,不要迷茫,不要随波逐流,按你心中的方向前行吧。 74GJnp0nzSi4bDGQLi2UAjQ+D4CI7Y9GmWm4eij627DH2GSLI95WPovRpN01mk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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