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西仔细察看三轮车。因为队长吩咐丁西说,这是白卵车,重要街道少骑,其他地方你随便骑,再也没有人扣你了。哪些是重要街道呢,既然是白卵车,为什么再也没有人扣呢。是三轮车做了什么记号,还是我丁西被警察做了记号呢?
往后几天,丁西不仅在小巷里穿梭,还在一般大街上拉客。路上遇见警察,警察微微一笑,转头做没看见状。这使丁西喜不自禁。重要街道如步行街,有牌照的三轮车也是不准骑行的,那么,他的白卵车和有牌照的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客人也多了,来钱也快了。丁西回家对彩凤说,现在都是好警察,现在都是好警察。
彩凤说:
“认真说起来,没收白卵车是对的,社会总要有秩序。可是我们太穷了,唉……”
丁西说:
“郝叔总是为我们做好事,不知道怎么感谢他。”
彩凤笑而不语。
忽然听到楼下有人敲门,叫:
“丁西!丁西!”
丁西彩凤听出是王协警。王协警原来在派出所当协警,丁西以为协警也是警察,了不起,一直叫他大哥。董彩凤也叫他王大哥。几年前董彩凤与薛蒙霸通奸,被薛蒙霸老婆脸上抓耙出十来条血蚯蚓,就是王协警调解的,薛蒙霸赔了礼,道了歉。丁西认为已经挽回面子了。王协警和薛蒙霸关系挺好,王协警原来以为薛蒙霸姐夫的表哥是市公安局的局长,王协警想依仗薛蒙霸转一下自己的身份,变为正式警察。后来证明是子虚乌有,原来市公安局局长是薛蒙霸邻居一位姐夫的表哥。有一天,王协警在丁西家小酒店喝了不少,对丁西说,我已经为你报了仇。丁西问大哥为我怎么报了仇啊?王协警说,我把薛蒙霸老婆睡了。半天,丁西说,你这样做也不对。
王协警后来辞离派出所,干了不少事,先是与人创办了民间司法调解所,他自认为认识几个人,想帮别人把一些事情摆平,从中抽点钱,其实他的能力和人脉极其可怜,几个警察喝了他的酒,抹一抹嘴,也就走了,根本帮不上忙。后来就进了一家讨债公司,结果反倒被人暴打了一顿。再后来是到大连去,说是和人创办一个家具城,卖红星美凯龙等高档家具,但东北经济陷入萧条,他只身回到天州。丁西知道,他没有钱,说什么和人创办,也是说起来好听而已,他究竟去干什么,谁也不知道。回来就是搓麻将,多和薛蒙霸搓,有时五人了,王协警就称自己有事,先告退,跑来找薛蒙霸老婆。
董彩凤说:
“他是为薛蒙霸两夫妻讲情,我们可不能依他。”
丁西下楼开了门。说,大哥有事吗。王协警手里放下一条大黄鱼。往楼上走,好像是说你说了不算,你老婆说了才算。
上了楼,王协警对董彩凤笑笑,问:
“刚才我到了酒店,你们怎么这么早打烊?”
“客人走了,没人了,就早点回。王大哥有事吗?”
“薛蒙霸两个姐姐天天跑到我家哭求,薛蒙霸和他老婆关进去有十几天了。”王协警说,“我问过人,这事可大可小,如果你俩为他们说说话,就可大事化小。”
董彩凤说:
“你开过司法调解所,你有办法。”
“不要取笑我,今天是来求你们的。”
“丁西他爸死了,你也不来送老人家最后一程。薛蒙霸和老婆关起来,你就忙不迭地来,让我们为人讲情……”
“丁西他爸走了,我不知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薛蒙霸老婆一关起来你就知道了。”
“别这样臭我。你俩替他们说说好话吧。”
“为什么?”
“应该说,薛蒙霸和老婆在那儿摆花圈哭闹,丁西是知道的,是丁西授权的。”
“大哥,不是我授权,我没有叫他们这样做!”丁西说。
“这我就纳闷了。你们没有态度,他怎么知道老人家去世了,把这些花圈买过来,在那儿哭哭闹闹。”
“大哥,我爸是自然死亡,老了,枯了,根本不是医疗事故。这个我怎么不知道呢。他说什么他的一个姨父死了他去闹一闹就得十五万块,他叫我也要闹一闹,我不同意。想不到他闹了。这个和我无关。他是咎由自取。”
“原来是这样,真是这样吗?”
“这还有假。薛蒙霸敲诈勒索五十万元呢,吓死了。我能出这样大的坏主意吗?他是借我爸的死闹事,牟利。这事太大了,我说也没用,我也不敢说。听说敲诈勒索一万元就要判一年,他薛蒙霸两夫妻勒索五十万元,那就是五十年。这事我能说得了吗?”
董彩凤说:
“薛蒙霸两夫妻医闹,别人误以为背后是丁西的事情,大家理所当然都是这样猜测的,真是倒霉透了,丁西正考虑写个状,从严惩罚。所以这两个狗男女就要关起来,判个五十年。”
王协警说:
“丁西、彩凤,你们都是好人,品质高尚的人。你们人品和薛蒙霸两夫妻相差十万八千里。你们大人不计小人过,能拉别人一把就拉别人一把。”
“凭什么?就凭薛蒙霸睡了我,他老婆耙了我?”董彩凤问。
王协警说:
“薛蒙霸和我们都是老熟人了,相处那么久了,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家丁西善良。薛蒙霸骗我,你当和事佬,其实你是偏向薛蒙霸的。薛蒙霸拿来一瓶鹿州老窖二麯,只值两元钱,拍了一下丁西的肩膀,就算过去了。其实他是个人渣,有的事我还没有同丁西说,同别人说,今天我在这里同你俩说,客栈钟点房的钱是我付的,他还向我借钱。我能借给他钱吗,我能肉包子打狗吗!我自己吃了苍蝇,吞进了肚子,说不得。什么老熟人,他首先是丁西的敌人,他对我也不是爱,他就是个孬种。那条母狗,多凶啊,扑过来就把我的脸抓耙出十来条血蚯蚓。”
丁西也来气了。说:
“大哥,这回你也不要当和事佬了,两夫妻就关五十年吧。”
王协警站起来,踌躇了大半天,从两个裤兜里很不情愿地掏出四万块钱,递给丁西。说这点小意思先拿着。说行行好,能为别人解脱就为别人解脱。
丁西见王协警的架势,四万块足以打倒他了。如果丁西早早爽快地答应,王协警肯定不掏裤兜了。丁西瞥了一眼老婆,想接过四万块钱。
董彩凤说:
“不要!我的脸被抓耙出十来条血蚯蚓,四万块买不来。”
丁西一想,接着也说:
“薛蒙霸睡了我老婆,四万块也买不来。”
王协警说:
“总要看我的面子,他们对不起你们,我总对得起你们吧,难道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丁西说:
“大哥,我们没的说,我们永远是朋友,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你把钱收好,把楼下那条黄鱼也一起拿回去。”
王协警下楼了。丁西把那条鱼递还给他。王协警好像有些愤怒,说兄弟开什么玩笑!丁西无奈,只好把鱼放下。
王协警的手搭在丁西的肩上,出门时,说:“兄弟,你还是要帮忙的,你要给我面子,我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了。”
丁西唯唯,想,对我说有用吗?
丁西关了门,上楼和彩凤商量薛蒙霸夫妇的刑期问题。他多多少少有些得意,因为,他从来是求别人的,什么事都是求人,看别人的冷脸色、丑脸色。为客人拉车,客人也是没有好声气。今天,倒是有人来求他了。拎来一条大黄鱼,还有四万块钱。当然,彩凤的脸色也不是好看,更是不沏茶了。还当面指出你当时是偏向薛蒙霸的。求人的王协警没有吱一声,灰溜溜地走了。这真是惬意的事情。
彩凤说:
“王协警想薛蒙霸的老婆早早出来,他不好说,他拿的四万块钱是薛蒙霸姐姐给的。”
夫妻俩对于能不能判五十年有些怀疑。丁西持肯定态度,他说一九九五年,城西路另一头的一个小学同学家里穷,年关时,夜里拿竹竿去挑别人家的酱油肉、鳗鲞,后来被抓住,公安局认定是三千块钱,后来判三年。现在货币贬值,可能是一万块一年,敲诈勒索也是一样的吧。偷盗是由于贫困,还能原谅。敲诈勒索性质更恶劣。
彩凤表扬说,丁西认识问题不错啊。丁西说,我在我爸身边几十年了嘛,潜移默化。彩凤说:
“我的印象里,判五十年是没有的,好像最高是二十年,更高是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彩凤又说,“薛蒙霸两夫妻把我们搅进去,起码是和我们有关系,警察一定会找我们核实情况的,我们落井下石,还是拉他们一把,特别是你的确同薛蒙霸商量过分成问题,我们怎么撇清,也是蛮复杂的事情。”
老婆的分析,丁西心服口服。听说警察会找过来,无意识地心脏收紧,立即说,那我们怎么办呢。彩凤说:
“脸上被抓耙出十来条血蚯蚓,我一定要报仇。我们找郝叔商量吧,现在夜里十来点钟,不知郝叔在外应酬呢,还是在家,在家的话肯定没睡,我们先给他打个电话,问在不在家。”
丁西说:
“好,你打吧。”
彩凤说:
“电话应该你打。”
丁西说:
“你打吧,事情说清楚些。”
彩凤说:
“我一个女人,夜里打电话给人不妥,你就说我和彩凤找你有事。”
丁西给郝叔打了电话,说有事找你。郝叔说什么事啊。丁西说,那个冒充医闹的,他姐姐和朋友都来求情了,郝叔看怎么办。郝叔说我马上了解一下情况,你俩来来来,我今天正一个人无聊。
彩凤见到黄鱼,问是王协警拿来的吗?丁西说是的,我还给他,他有些愤怒,说兄弟开什么玩笑。彩凤说,又不是黄金现金,我们拒绝过,是他自己扔下的,我们就不送回去了。这还是野生黄鱼,看来有三斤来重,值四五千元,好,我们给郝叔送去。
丁西推出三轮车,彩凤拿塑料袋套了黄鱼,拎来坐上去。这里离自己的酒店大约一公里,酒店到了,郝叔的白鹭里差不多也就到了,三四百米。丁西骑着三轮车说:
“不知郝叔的白鹭里里头是怎么个样子。”
彩凤说哦。
“里头肯定很大,肯定很豪华。”
彩凤又哦。
“我们一生一世没有他这样的房子了。”“你妈的想得太多了。”
“想想也是对的,我们也要向高处走。”
“说不定他不比我们幸福。”
“这怎么可能呢。”
“世事世人复杂得很。越尊贵越烦恼,越是人模狗样越是痛苦,都是说不定的。你看郝叔,他那条腿。他多想有我们这样的好腿啊。”
“哦。这还是真的。他得了小儿麻痹症吗?”
“不好问。人活着好啊歹啊就是他自己的感觉。有困难想得开就没有痛苦,想不开就痛苦。”
白鹭里到了。门关着。丁西下车拍了拍大门。门卫从门卫室里探出头,说,别拍啊。丁西说,我们给郝叔送鱼的。门卫走出来了,说三轮车是不让进的。丁西又说我们给郝叔送黄鱼。门卫看到董彩凤,眼神好像说,是送人吧。门卫掏出手机,里头传来郝叔的声音,说,是我的客人。门卫夸张地答,好好好,好好好。
马上开了门。
进了门,郝叔已经下楼在等候了。他坐上三轮车,挨着彩凤,说丁西,你往河边骑,北边骑。郝叔好像很兴奋,说:
“院子里一百五十年以上的香樟树有十五棵。”
丁西听得沙沙有声,好像郝叔的手放在彩凤的腿上,彩凤又不让放。郝叔发出嘻嘻声,好像掩盖。水泥路为了避开香樟树,三轮车蜿蜒了三个S,到了河边。
郝叔下了车,丁西和彩凤也下了车。这是一个码头,台阶近百米下递进河。夜色里有一艘白色的三层游艇泊着。郝叔看丁西、彩凤盯着游艇,说:“游艇很少开,但是艇长和水手二十四小时待命,还有厨师和服务员。”丁西、彩凤好像很惊讶,郝叔说,“你们以后上去玩吧。”
围墙里有好多幢楼,主楼六层,左右各是几幢精致的三层小楼。三轮车停在主楼下。丁西拎着黄鱼,跟着郝叔进了电梯,郝叔按了四层,是客厅。丁西忙说,冰箱在哪里,冰箱在哪里,这是大黄鱼。
一个七十来岁的女人,微笑着把大黄鱼拿走了。
郝叔说:
“这是我爸的救命恩人,也是纸山人,我叫她大姐。当年饥荒,我爸饿昏在她家的门前路上,她那时还是个姑娘,蒸了一个番薯,救了我爸一条命。但她的命并不好,后来嫁到庙前村,和住在千年大榕树下的表哥结了婚,先后生的三个孩子都养不活,她的老公是个内向人,在生产队里也没有说几句话。有一天干活时不小心,锄头柄碰了一下生产队长。生产队长一个耳光掴过去,他躲闪一下,一脚踩空,人滚到了下坎的田里。头碰石头出了血,躺下不动了,叫他不醒。大姐赶到时,怎么叫他都没用,有社员跑到大队打电话,一个多小时后叫来救护车,救护车的人一推眼皮,说瞳孔散了,没有抢救价值,拉到医院还得花钱。这是我到意大利后叔公告诉我的,心里暗暗记下。后来回国创业,造了白鹭里后,马上到千年大榕树下,把大姐接过来。我说了那只番薯,她已不记得了。我每月给她五千元钱,她说不要,不需要钱,可是她娘家还有人,还在纸山,还穷。她说我能为你干什么呢,我说你就数佛珠吧。她笑笑,说你总得让我干一点活,否则我不拿钱。我说好好好,我回家吃的时候,电话你,烧一点纸山菜吧。”
丁西说:
“郝叔真是一个好人。”
“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带十来个人,找到那个打人的生产队长。我说你当初打死人,今天要偿命了。那人吓死了,说,被打的人肯定自己有病,因为他打过的人多了,只有这一个人死。我说你在上田把人掴到下田,头碰到石头,你还抵赖!你还说自己打过的人多!我把准备好的一个塑料袋解开,是一堆狗屎,说,你吃了,我们两讫,你不吃完,你的狗命我拿走了。这人跪下来拼命吃,好香啊,好像吃油糖锅巴……”
彩凤笑死了。问生产队长是纸山哪个村的,郝叔说我说过,是庙前村啊。彩凤忽然说:
“啊呀,我也是庙前村的,这个生产队长是我伯父啊。我伯父和我的堂兄堂弟几年找人,究竟是谁让吃狗屎。被一巴掌打死的没有后代,他的亲戚中也没有一个有来头的,他老婆后来走着走着失踪了,成了无头案。原来是你郝叔把她接到这儿了,你让我伯父吃狗屎,你做事真是太绝。后来,一个夜里,我伯父又被人打断了脊梁骨,瘫痪了,这也是你干的吗?”
郝叔笑说,我只知道狗屎的事,我可不知道还有哪条脊梁骨。
郝叔又说:
“我是纸山人,我对我们纸山人,除了恨,还是恨。”
丁西赶紧说:
“怨只有解没有结。”
彩凤说:
“我不就是纸山人吗?”
郝叔说:
“你彩凤是例外。我也不知道那人是彩凤伯父。知道了,我让他吃油糖锅巴。”
彩凤笑起来。郝叔趁机亲了一口彩凤。彩凤躲避,说:
“不要这样,你是长辈。”
郝叔问丁西:
“那个薛蒙霸在局里说是和你四六分成的,你四他六,是不是?”
“他说帮我闹,一起闹,彩凤去哭,他老婆也去哭,六四分成,我六他四。我说我不闹,我爸不是医疗事故,我坚决不闹。他说那么他来闹,我不管,四六分成,我默认。”丁西红着脸说。
“丁西,你记住,公安局如果问你,你就说我没有闹,也不同意薛蒙霸闹,也没有四六分成的事情。”
丁西点点头。
彩凤说:
“这两夫妻会怎么判呢?”
“医院强烈要求重判,以儆效尤。但薛蒙霸是你们的熟人,轻判和重判可以由你们说了算,你们告诉我就是。”
“那个女人一定要重判!”彩凤说。
“为什么?”
丁西想开口,彩凤放在丁西腿上的手钳了一下。彩凤说:
“薛蒙霸是她教唆的,女人爱财如命。”
“反馈说,整个组织是薛蒙霸,女人只是哭几声,可以说没有罪。现在彩凤说女人一定要重判,那很好办,那也好办。解决了,彩凤说把女人搭上,那就搭上吧。”
彩凤问:
“重判能判几年,轻判能判几年?”
郝叔对彩凤含情地笑笑。
丁西问郝叔:
“敲诈勒索五十万元,不是说要判五十年的吗?”
郝叔说:
“薛蒙霸是开价五十万元,当不了真。中国毕竟是法治社会。最高五年吧,最低拘役几个月。今天就这样吧,你们回去,好好想想,判几年或几个月由你俩去想想,哈哈,主要是彩凤说了算,把结果告诉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