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丧事轰轰烈烈,省领导、市领导都光临,三轮车同行对丁西分外艳羡,使丁西对父亲有了新的认识。他依稀听得说有的人的死轻如鸿毛,而有的人的死重如泰山,他觉得父亲应当是重如泰山的人吧。想起从前总把父亲叫猪,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但有一件事非常严重,那就是得罪了省主席,虽然他不会报复,但和丁西一家情缘已断,这是铁板钉钉的事了。老婆董彩凤说,你叫省主席把以前的医疗费也处理了,丁主席已经忍你了,想不到致谢时你又胡乱说话。人的贪欲,人的无知,把好端端的人脉剪断了,可悲啊。丁西也觉得自己太错,又暗暗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同行说他骑三轮车是为了掩护,他是上面的人,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尊重,大大出乎意料,暗地里他真想手舞足蹈。但他丁西实际上就是个道道地地的三轮车夫,还是白卵车夫。这个是改变不了的。但他觉得,还是让同行就这样认为他是上面的人好了,人生在世有颜面,受人尊敬,是非常非常要紧的事。只是他丁西是个善良的人,不去欺骗别人,绝不自己说自己是上面的人,你认为是你的事情,他丁西绝不讲自己是上面的人。
第二天,小酒店又开张了。可是客人却少得可怜。老婆一直说,店是靠守的,不守只有数天,这店就明显趴下了。
丁西便打了几个电话,就是接近的几个同行,他们的积极,才叫来了那么多人,场面才够宏大。再犒劳一下吧,更为了提一提小酒店的人气。
不用说,八九个三轮车夫马上来了。
三轮车横七竖八地停在门口。进门都和丁西董彩凤打招呼,说你夫妻俩太客气了,公社饭店已经喝了酒,今天还叫我们来。董彩凤非常客气,说,自己开的店,随便吃一点。
几个菜吃下,三五两下肚,三轮车夫就说开了:
“丁西兄弟,从前是小看了你,原来你是为党工作的人,你这个工作叫特务吧?”
另一个说:
“不能叫特务,特务搜集对方情报,毁坏对方桥梁,特务俩字不好听。”
马上有人说:
“毛主席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特务就是特种服务的人,除了搜集敌人情报,毁坏敌人桥梁,还有不让敌人搜集我们的情报,不让敌人毁坏我们的桥梁,哪有不好听的。”
“丁西也不是搜集敌人情报,毁坏敌人桥梁,或者不让敌人搜集我们情报,不让敌人毁坏我们桥梁的人。所以,丁西也不像我们电影电视里看到的特务。”
“这还真是的。丁西是伏在社会底层体察民情的人,然后把这民情向上传达,上面才好制定方针政策。中央是完全为我们好的,为我们老百姓伤尽脑筋,但没有丁西这种人,上面就不知道我们社会底层究竟怎么样,因为许多干部往往作假,说自己的市、自己的区怎么好怎么好。只有丁西他们真真切切地体察,直接报到中央才行。叫特务的确有些不合适。那么应该叫什么好呢?”
“叫体察师吧。”有人想了一会,终于觉得体察师这个名称好。
有人拉着丁西一条胳膊,说:
“丁西丁西,你坐着,别走来走去,你是不是体察师啊?”
丁西说:
“这是你们说的,我没有说。”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还想否认吗。现在想来,你从前种种事情都是不正常的,甚至有一次在渡口,轮到是你出车了,你被车友打了一耳光,转车离开了。要是我,刀就拿出了。不过有一回我也对不起你,三个人过来,轮到的是你,我扯了你的肩膀,说,让我,你拉不动的。我郑重向你道歉。”
“你丁西就和我们几个人最好了,对我们几个人可不能掩着盖着。你要说的,做体察师一个月多少钱?”
丁西嘿嘿笑着,只管给他们端菜端水,他们的话好像没有听到。
有车友说,七八千元应该是有的吧。一个粗喉咙的说,一二万元总是有的吧。有人否定,一二万元不可能,丁西住也住不好,酒店也是小酒店。粗喉咙说,那是装穷,平时装穷是他的工作性质决定的,不能显山露水,给丁西的钱都在银行里。一旦工作起了变化,你也看不到丁西了,丁西可能住大房子,开宾利车了。好几个人以为粗喉咙有理,说,丁西银行卡里的钱不知道有多少啊。不知道啊,人家工作好,福气好啊。
听闻“银行卡”三字,丁西的心脏一阵兴奋和紧张。
差不多吃好喝好了,他们一定让丁西坐下。他们只说一件事,就是他们也希望干这件事。“我们天州俗话说,国民党,独自爽,你丁西可不能学国民党。我们也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们也干体察师这个行当,如果我们和你丁西不能平起平坐,我们愿意在你的领导下干活,你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你丁西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革命总是以力量大为好,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丁西说:
“我没有说我是什么体察师,我还是骑我的三轮车,你们也不要想多了。你们还是好好喝酒吧,能喝的再喝一点,我这白酒可是货真价实的糯米做的纸山酒。”
董彩凤和丁西相反,她生怕他们喝得太多了,他们喝的都是烈酒,喝太多的烈酒会死人的。回去路上,骑车碰伤,出事就麻烦了。他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于是也就把煤气罐关了,只是看着他们,脸上做热情状。
大家走后,粗喉咙偷偷留下来,对丁西说:
“你我是最好的朋友了,对不对?”
“对,你我的确是最好的朋友。”
“这种特别的工作,不一定需要那么多人,他们都走了,现在只有我一人,你就把我收起来吧。我们关系最铁,我们做搭档,并肩战斗,肯定能乘风破浪向前进……”
丁西听到这话,心里很舒服,说:
“我有数了,我会记着,你慢慢回家吧。”
粗喉咙就和丁西拥抱起来,在丁西脸上亲了又亲。
松开已是一会儿了。粗喉咙才蹒跚着,艰难地骑上了自己的三轮车。粗喉咙骑上去了,还是艰难地回身说:
“丁西,兄弟,我、我、我说的这事,你、你、你记一下。”
丁西长吁一口气。一个晚上赔说赔笑,丁西觉得有点累。丁主席和市长他们来为父亲送别,给了丁西莫大的荣光,自己变成了体察师。丁西有些看不起三轮车友了,他们的表现实在不怎么样。
丁西对老婆说:“我陪他们吃了一点,喝了一点,而你还没吃呢,我炒两个菜给你吧。”
老婆重新扭开煤气罐,说:“我自己来,你陪陪这个招呼那个的,也累。”
彩凤烧好菜,丁西陪她再喝一点。老婆说:
“今天晚了,打扰大领导休息不好,明天吧,你给大领导要打个电话,要感谢,非常感谢。大事情办下来,我们也算是非常体面了,郝叔给我们的十八万块,背后也是他。依我看,郝叔的电话就不要打了。”
说到丁主席,丁西很是后悔,昨天自己在灵堂里不合时宜地哭叙。他对老婆说:
“我做事对不起他了,前回给他打电话,说话也是不三不四,明天你来打吧。”
老婆说:“我打不合适,丁主席会想,为什么丁西不打而是他老婆打呢,丁西还有什么不满吗?”
“我不敢打,丁西说,我给郝叔打可以。”
“郝叔打不打没关系。”
“要打的。郝叔慷慨资助我们,从讣告到殡仪馆都是他一手安排的,无微不至。”
彩凤转而又说:
“今天的事,明天再打太迟。这样吧,你发信息感谢吧。马上给他俩发,是今天的信息,他俩什么时候看到都可以,也不打扰他们。”
丁西说:
“你写,妥当些。”
彩凤说:
“你刚才说郝叔慷慨资助,从讣告到殡仪馆都是他一手安排的,无微不至,再加一句非常感谢,这样写就很好嘛。丁主席呢,只能写对你爸和我们的关怀,我们感谢他的大恩大德。”
丁西还是说:“你有才。”他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老婆,说,你打字发出去吧。彩凤接过手机,两个指头频频按键,一会儿就发出了。
想不到,郝叔马上打电话给彩凤。彩凤笑了。彩凤放下手机,说:“郝叔明晚九点来钟到这里吃饭。”
他俩耐心等丁主席的回复。没有。整个晚上都没有回复。丁西知道,丁主席说好的葬礼没有参加,他生气了,不会理他了。
关了门,丁西和彩凤打的回家。丁西说:
“我爸走了,以后我们积攒点钱,买部轿车来。”
“先买电梯楼房吧。”
“让郝叔打折给我们。”
“你又来了。”彩凤说,“我们没有为他做事,你凭什么叫别人打折……”
的确是累了,夫妻俩一夜睡得很好。彩凤下楼做了牛肉拌面,吃了早餐,彩凤说,今晚郝叔来吃饭,除店里平时需要的家常菜,你去菜场买点高档一些的海鲜,我们招待他。丁西问,买什么呢。彩凤说,看看石斑鱼唇、海鲫鱼、海瓜子、螃蟹。
“螃蟹买青蟹、梭子蟹,还是籽蟹?”
“籽蟹不要买,一个蟹身上有上万个小蟹,渔民是应当放回大海的,罪过。”
丁西对老婆的话深以为然。但还是说:
“籽蟹到了菜场,也回不去大海了,要吃也没关系。”
“不要。大家都不买,渔民就知道了。”
“这不可能。”
“叫你别买就别买嘛!”
“好好好。”
丁西走出门,觉得没有了三轮车还真不方便,到菜场还可以步行去,到酒店就只能坐别人的三轮车了。他走着走着就小跑起来,这时后面嘎咕一声,有三轮车过来,说:
“丁西,你的车呢,到哪?坐我的车吧。”
“不啦,我跑步锻炼,”丁西说。
“好,丁体察师,注意安全。”
丁西不再搭理他。不再搭理他,他偏偏回头密密向丁西点头。
到了菜场,拎来篮车,主食在哪家,平常菜在哪里,看看有什么新菜,该买的都买了,再买下石斑鱼唇、海鲫鱼、海瓜子和梭子蟹。这个螃蟹摊是最大的了,有籽蟹。丁西对摊主说:
“一个籽蟹万条命,你以后就别进了。”
摊主说:“天天卖光,为什么不进呢?”
丁西说:“吃了一只籽蟹,上万只蟹就没了,你说你做得对吗?记住,吃籽蟹是罪过,你们都不进了,渔民就把它放生了,懂吗!”
摊主点头,知道丁西是老客户、大客户。
丁西问:“那你以后还进籽蟹不?”
摊主说:“不了,你我天天见面,我以后不进了,说到做到。”
丁西说:“你说到做到,我以后梭子蟹、青蟹都在你这里买,我也说到做到。”
菜场口,几个三轮车夫过来了,见是丁西,问,你的车呢?丁西说,链条坏了。一个说,那好,坐我的车吧。这人把丁西的菜叠在踏脚板上,叫丁西的脚搁在他的坐垫上。丁西说我人小,就蜷在座位上,没问题。这人说,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你客气什么,我站着骑就是了。丁西过意不去,就依了他。
路上,这人说:
“丁西,你三轮车不骑了是不是,回到总部工作了是不是?”
“什么总部?”
“体察师总部啊。”
“我还是骑三轮车的。”
“那么还是做基层体察师吧。”
“我们做平民百姓都好啊。”
“我读书读到高二了。”
“你有文化。”
“我只有一个女儿,去年秋天已经出嫁了,嫁的是一个公务员,现在我什么杂事都没有。”
“你享清福了。”
“丁西兄弟,你就考虑我做体察师吧。找你的人肯定不少,但我应该是最合适的。我有时间和精力体察,我还会写报告,做你的下手,我肯定合格,比别人好。他们根本没有文化。毛主席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
“你别想多了,还是骑你的三轮车吧。”
“自己人,长话短说,我当了体察师,工资的三分之一贡献给你,好吗?”
“哈哈哈。”丁西笑起来,因为自己的小酒店到了。说,“谢谢谢谢。”
丁西开了门,这人把丁西所买的菜利索地往里头搬,殷勤地问,放在哪里,放在哪里。丁西说随便放哪张桌上都可以。
这人最后扳了扳丁西的肩头,说:
“兄弟,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是过河拆桥的人,我认你做老大,你就是永远的老大,我是很忠很忠的人,我会永远忠于你的。”
丁西有些感动,从来没有人认他做老大,而且是永远被忠于的老大。他拿出了五元钱给了这人。这人马上愤怒起来,说:“你见外,你见外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们是兄弟啊。”死活不要,丁西只好收回。这人说,“这就对了,我们那么好,还说钱的。”
他扳转了三轮车头,说:
“只是兄弟,托你的事情你记一下,哦,记一下。”
丁西只好微微点头,说走好,走好。
丁西想,这个家伙和那个粗喉咙,招哪一个好呢。他不禁大声笑了起来。
傍晚时候,郝叔打来电话,说他想吃笋衣咸肉、纸山豆腐干。丁西说今晚是他和彩凤请郝叔吃饭,已为你买了石斑鱼唇、海鲫鱼、海瓜子和梭子蟹。郝叔说谢谢,这些烧不烧无所谓。
郝叔车到。郝叔看着石斑鱼唇、海鲫鱼、海瓜子和梭子蟹,笑说,请我吃这么好的东西啊。彩凤说,为丁西他爸的事情,你一路关照,还那么破费,我们是略表心意,也不是燕窝虫草。郝叔对彩凤说,燕窝虫草好吃吗,我很多,你要你拿走。丁西心想,你拿来嘛,我们哪里不要的。
菜做好后,三人一起吃。郝叔夹起一块豆腐干,吃了起来,说,我们纸山的豆腐干真香。又说,纸山豆腐干,天州只有纸山一个地方有。豆腐做好后,晒干,晒干后又放在汤里煮,佐以酱油、茴香、牛肉,煮后又熏,所以这样香。郝叔问彩凤,这是你自己做的吗。彩凤说我哪里有工夫,这是我妈做的。
郝叔对丁西说:
“我真嫉妒你啊,娶到这么美丽聪明的女人。彩凤不仅美丽聪明,而且有品格。”
彩凤笑说:
“郝叔你又来了,我有什么美丽聪明,我有什么品格的。”
郝叔说:
“美丽聪明的女人很多,但有品格的女人很少。女人大多见钱眼开,给了钱,当然是一大笔钱,女人就失去定力,有的女人连人都不像了。医院要给你们一大笔钱,彩凤坚决不要,称这钱不是该拿的,不该拿的钱一分也不要,这种女人太少了。这就是有品格的人。真不容易啊,丁西,你说对不对?”
丁西心里紧张,是不是院长同他说了二十万元的事情呢。说:
“郝叔,你不要再夸她了。她在家里是老大,再夸她,她的尾巴翘起来,翘起来,按也按不下来,我就没办法了。”
“该夸就是要夸。”
“再夸她不要我了怎么办?”
郝叔笑起来,说:
“这就是我想要达到的效果。哈哈,你们离了,我和彩凤结婚。”
丁西笑起来。
彩凤说:
“郝叔真会开玩笑。”
郝叔笑说:
“丁西,彩凤要和我结婚,你同意不同意?”
丁西说:
“婚姻自由,她同意我也只好同意嘛。”
彩凤说:
“你妈的,看来你不在乎我。”
郝叔也笑起来。转了话题,问丁西今天去拉客了没有。丁西说三轮车没了。郝叔问是怎么回事呢。
“我爸去世那时候,三轮车放在医院里,后来找不到了,被警察拿走了。”
“我让他们送回来。”
郝叔这话,丁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彩凤说:
“叫警察送回来,有那么方便吗?”
“丁西走了父亲,在危难时刻。而且下层平民,靠劳力换伙食,警察应该有悲悯情怀,手下留情。”郝叔说。
郝叔手机拨通了。说自己在哪里朋友的酒店,你叫人骑一部三轮车过来给我,你过来我们一起吃夜宵。
一会儿远远就听见嘎咕一声,很快一个男子骑着一辆三轮车过来,停住。丁西不认识。后座上下来一个人。郝叔举一下手,算是迎接。
丁西心想,这三轮车是给我的吗,一分钱也不需付吗?太不真实了,做戏一样。
这人打量一下小酒店,说:
“郝董怎么在这儿吃。”
“纸山菜。同乡开的酒店。”郝叔指着董彩凤,说,“很能干,菜做得很好,起码合我的胃口,你吃吃就知道……进来进来。”
丁西朝来人笑。董彩凤赶忙从冰箱里端出蟹镶橙,这是最高礼遇了。又加紧做几个菜。这时骑三轮车的说,队长,我先回去了。队长说,好的。
三轮车留在了酒店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