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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奋过度,怎么会出人命呢?老婆董彩凤嘟囔着。

父亲是三天后死的。丁西每一天都去看父亲几次,ICU不让进,他都是在走廊里固定的椅子上坐一坐,回家时再往ICU那里看一看。今天医院来电,不说来拿病危通知书,而直接说你父亲去世了。还说是医院让殡仪馆直接拉走呢,还是你自己想法先拉到家。丁西说,要让我父亲先回家。于是和老婆商量。老婆说,你去把父亲背下来,我和父亲在三轮车后座,你慢慢骑,我能固定住他。

想到总要告诉一下大领导和郝叔。丁西不犹豫,直接给大领导打电话了。说父亲走了,正准备用三轮车运回家。大领导说,你在家准备一下地方,我到医院去,让医院的救护车把他运回来。丁西说,我还是去,我要接我爸。他便骑着三轮车去了。

丁西到了ICU,见已经有人在给父亲裹上白被子,推车已在边上。丁西说,我来我来。丁西抱着头肩部,另两人抱了腰和大腿,把人转移到推车上。ICU有电梯,直接送到一楼。

想不到大领导、郝叔、医院院长已经站在救护车边。推车过来时,大领导掀开白被子,定睛看了人脸,他双眼红了。丁西先跳上车,两个男护工把推车抬上,丁西拉,另俩人轻轻一推,固定住。丁西和另两人坐下。司机问,哪里。丁西答,城西路三十三号。司机探出头,对谁重复了一句,城西路三十三号。

车开了,一会儿就到了。郝叔的宾利车也到了。一部装有冰柜的车也到了。彩凤把门打开大大的。冰柜先进屋,接上电,推车抬下,丁西和护工把人抱进了冰柜。这时大领导和郝叔进屋,坐下。彩凤不知所措的样子,还是想着给两位沏茶。郝叔说不要了。

郝叔说,对于丁老的死亡,丁主席非常沉痛。我决定资助你们十八万元人民币补贴家用,一会儿叫司机送来。

郝叔又说,丁主席的意见,你们精力有限,遗体在家时间不宜过长。还有,你父亲一生不容易,届时在殡仪馆搞个告别仪式。

丁西夫妇连忙点头,说是是是。

他们商定时间,三天后,星期六火化出殡。郝叔说,丁主席要找一块好的墓地给你爸。郝叔又把丁西父亲的照片和出生年月要了去。

丁西和彩凤赶忙看冰柜里的父亲。非常安详。丁西悲喜交加,人走了,还带来十八万块钱,“爸,”丁西叫道。丁西哭了,断断续续大声说:“爸,你兴奋……什么呢,爸,你只管睡嘛,爸!”

彩凤也只是摇头。

丁西说:“他一辈子没打过我。”

彩凤说:“你爸就是个好人。”

这时郝叔的司机来了,打了两个嗝,看到冰柜和遗体,就把一个黑袋子递给丁西。说你点一下,是十八万块。

丁西转递给老婆。老婆接过来一点,十八大沓,每一沓中间有白纸条箍着,白纸条上还有印章名字。这就清楚得很,一沓一百张一百元的。便对司机说,这地方现在不便请你喝茶,谢谢你了。司机没说什么,又打了两个嗝,走了。

丁西又从老婆手里拿回,也点了一次,是十八沓,又还给了老婆。老婆看了一眼冰柜,便拿到楼上藏起来。

“你的三轮车呢?”老婆下楼,问。

“哎呀,忘了,在医院。我去骑来。”

平时,丁西去看父亲,三轮车大多停在后院太平间边。那里交警是不去的。今天事出紧急,想不到那么多了,车就停在住院部楼下,不知有没有问题。多少年来,丁西被没收的三轮车有七八辆了吧,还好,没有被罚款过。被罚款的同行车友总是说他个子小,溜得快,运气好。他说:“我和你们不一样。”又指着脑子说,“是我聪明,交警堵住我了,车还能逃吗。人逃!”

丁西想着坐出租车去,想想又舍不得,又想着坐三轮车,又觉得同行车友个个都不怎么的,仗着人高马大,经常抢他的生意。丁西跑起来了,他跑得很快,他不会比同行的三轮车友跑得慢。

跑到大榕桥榕树下,有人拦住了他,两颗金牙齿对着丁西笑。问:“你怎么跑,干什么呢?”

丁西说:“三轮车又被扣下了。”

这人是薛蒙霸,几年前和他老婆通奸的那一位。拎来一瓶酒,说了对不起,后来相处挺好,老婆再也没有和他好了。

丁西便把父亲突然死了、慌忙里三轮车落在了医院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一个大领导知道我的父亲病重,来看望,并说以后的医药费由他包了。父亲过于兴奋,去世了。”

“笑话,大家都说兴奋是正能量,兴奋怎么会死人!”薛蒙霸说。

丁西说:“我不同你说了,同你说你也不懂。”丁西又要拔腿跑。

薛蒙霸说:“丁西,跑得快有什么用呢。三轮车值多少钱?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丁西茫然。

薛蒙霸戳着自己的脑袋,说:

“人要靠脑子活着,不靠大腿活着,我对你说,这里有文章好做。你看,大领导一说,医院就下大药,用进口药,这样医生就得利,医院就得利,你知道吗。”

丁西点了点头。

薛蒙霸又说:

“你爸平时用的药可是轻药,一般药,用药要有一个过程,从轻到重,对不对。而且,中国人也不能用洋药,中国人是黄种人,白人一个个牛一样,洋药、猛药,你爸受得了吗?”

“你是什么意思?”丁西问。

“我替你出谋划策,弄点大钱给你。”

“你替我弄钱吗?”丁西奇怪地看着薛蒙霸。

“简单对你说,这是医疗事故!”

“这是医疗事故吗?”

“当然了,当然是医疗事故,你还听不懂!”

“人都没了,还说什么。”

“我看啊,你把你爸的遗体搬到医院门口,再搬些花圈来。叫彩凤过来哭,闹起来再说。”

丁西觉得好奇怪,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蒙霸又戳着自己的脑袋,说:

“闹起来,大家就围拢来了,医疗事故死了人,这还了得,医院就没生意了,医生白大褂也不用穿了。”

“这有什么好处呢?”

薛蒙霸摇了摇脑袋,说:

“哎呀呀,你啊……医院没生意了,怎么办?他们就会找我们谈判,给我们钱!”

丁西傻在那里。

薛蒙霸说自己的一个姨父死了,他组织人闹了一闹,医院马上找他们谈,给了十五万块。来钱多快啊,还找什么三轮车。

丁西犹豫了半天,还是动了心,说:

“这事我得和彩凤商量一下。”

“男子汉,说了算,和妇人商量什么。”

“我要和彩凤商量一下。”

“那好吧,我们一起去,说服彩凤。你一个人说服不了她。事成之后,我们五五分成。”

“那不行,三七分成,你三我七。人是我爸。对了,我爸是不能再拉到医院去,我不能折腾他,要让他安息。”

“人已经死了,还什么折腾不折腾,他又不知道。”

“蒙霸,你哪有这样说话的!是你爸的话,你也拉过去吗?”

“我爸还没死,死了我也拉过去。”

丁西大怒,迈开了步,要到医院去,却被薛蒙霸拉住了。薛蒙霸说好好好,你爸的尸体就不搬了。

丁西停住了脚步。

薛蒙霸说:

“我叫我老婆也过来哭,和你老婆一起哭,声音嘹亮。五五分成吧。”

“这是我爸死了,又不是你爸死了。”

“那么,花圈我买,四六分成,我四你六。”薛蒙霸拍拍丁西的肩膀。

丁西没有作声。

俩人大步走,到了家边,丁西说:

“我想了又想,你不要进来,我自己同彩凤说。”

“为什么,你能说得服她吗?”

“她现在很烦你。她说过,你是个没用的人,她不想见到你了。她已经这样说了,我还能把你带到家吗。你过来,事情准黄了呢。”

“那好吧。但事情要抓紧,趁热打铁,傍晚前就要闹起来,今天的事情今天办,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知道。”丁西说。

丁西回到家,说碰到薛蒙霸,薛蒙霸说是医疗事故,撺掇他一起医闹,逼迫医院找我们谈判,给我们钱。他们家曾经医闹,得了十五万块。薛蒙霸说,堵塞医院大门的花圈他来做,他老婆来哭,事成之后,四六分成,我们得大头,六……不过,你也要一起来哭一哭。

董彩凤虎起脸来,说:

“薛蒙霸骗我睡我,妈的他连老婆都拦不住,我的脸上被抓耙了十来条血蚯蚓,你倒还要听他的,你这个人啊……”

“他认错了嘛。事情过去几年了嘛。”

“那你有本事把他老婆睡回来。”

“睡回来,腐朽的灵魂。别说那些事了。今天这个事,来钱还是快的,其他事情我们别管,你就哭一哭吧。”

“妈的你要听他的,你去哭。”

“哭丧的都是女人,哪有我们男人哭丧的。”

“你想想,你爸是脑出血死的,是兴奋、激动死的。这不是医疗事故。明明白白不是医疗事故,却硬说是医疗事故,这怎么可以呢。”

“医院有钱,钱又不是院长的。四六分成,六,我们就是九万啊。开小酒店不知要多久,更不要说我骑三轮车了。”

“你妈的,不是医疗事故,却要医闹,这和偷有什么区别。这是讹诈!不是你的钱,你一分也不能要,你爸教导你一世,你就记不住。郝叔给我们十八万块钱,他是自愿,是大领导的面子,是你爸修行修来的德。你不要见钱眼开。”

“那我给薛蒙霸回话……他站在外面,医闹取消。”

“叫他进来,刀给他吃,坏人专做坏事!”

“那不行。”

董彩凤想了一想,说:

“他妈的,他要闹他去闹,叫他老婆去哭,她哭死我就快活了。”

丁西就出了门,远远地,薛蒙霸在抽香烟。丁西过去,说:“彩凤不肯哭,让我也不要闹了。”

薛蒙霸说:

“我同你说过,不用问女人。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钱那么好挣吗。我去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她说刀给你吃。不过,她说你要闹你就去闹,让你老婆去哭。”

薛蒙霸吐出一口长烟。半天,说:“可以,可以,一切我来主持,我来办。不过,事成之后,四六分成,你四我六。”

“给我一支烟。”丁西说,“我没有带烟。”

薛蒙霸摸出一包烟,食指弹了包底,一支烟跳出了半身。丁西点了烟,抽了一口,说:“好吧,那就这样吧。”

薛蒙霸好像看傻瓜一样看了丁西一眼,风风火火地走了。

父亲啊,我没有给你丢脸。丁西这样想,踱回了家。在门口把烟抽完,才进门。他爸一生不抽烟,叫丁西也不抽烟,丁西从来不在他爸面前抽烟。

他走到父亲身边,想起父亲勤俭困苦的一生,想起对自己的教诲对自己的好,种种事迹,不想悲从中来,眼泪滴在冰柜上。一会儿,脸庞荡漾开来,丁西哭出了声,既然已经开哭,丁西情不自禁放声大哭起来。

董彩凤想不到老公趴在冰柜上这么哭。她从背后抱住了丁西,后来丁西发现自己的背上有一片水。

又想到三轮车,已是傍晚的事。他说,呀,三轮车!就做跑步状。老婆说,你不是骑来了吗。丁西说,忘记了,给薛蒙霸弄糊涂了。老婆说,你昏昏沉沉的,不要跑,路上车多。丁西想想也对,如果三轮车已被警察所得,也是很有一些时间了,跑也没用,不差一点点时间。他便改快跑为快走。

想不到医院门口已经摆满了花圈,有十来个。薛蒙霸的金牙齿晃来晃去,嚷嚷道,快哭,快哭,你们哭起来。他是对自己的老婆和两个姐姐说。两个女人和薛蒙霸长得贼像,肯定是姐姐。

丁西不想让薛蒙霸看到自己,他猫身从花圈间过去了,可是薛蒙霸早看在眼里,追了过来,抓住了丁西的衣领。说,你也哭,你也哭。丁西摇摇头,说,我们说好的,我不哭。薛蒙霸说,不哭站在这里也好。丁西说,我站在这里干什么,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来主持,你来办。事成之后,四六分成,我四你六。

“那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我的三轮车,还在不在。”

“三、轮、车!”薛蒙霸不屑地嘟囔道。

丁西找不到他的三轮车。住院部门边当然没有,他想说不定保安经常见我把三轮车放在太平间边,从而移到那边去。可是走到那边,没有。

完了,又是一辆!又是三四百元没有了。父亲今天死了,连这辆三轮车也失去了。丁西的眼泪好像还没流完,出院门时又流淌着。

一个人客客气气地拦住了他,这人看了一眼大门口,好像有求于他。他觉得意外,泪眼瞪着这个人。

这个人说:“这,怎么回事呢?”

丁西正在难受着,见这人这样问,他好像很是动了气,差不多是吼道:

“什么这怎么回事呢!”

这人摇了摇头,迈开步子,又踯躅了一下,说:“我是这里的院长,我们见过面的,有话我们好好说。”丁西不知道怎么回话。院长向医院里边走去。丁西想起,这的确是医院院长,他见过的,那天穿着白大褂,今天是便衣,丁西认不得。丁西想,他肯定是以为我在无理医闹呢。

到了门口,见到薛蒙霸。丁西就问薛蒙霸,刚才医院院长对你说什么。薛蒙霸说哪个是院长,不知道。丁西说,刚才从你这里回去的那个人。一回头,见院长远远的背影,丁西手指着,说,就是那个人。

薛蒙霸有些得意,说:“屁都放不出来,走了。好。”

“院长问过我,说:‘这,怎么回事呢?’”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三轮车没了,正生气,差不多是吼他,说:‘什么这怎么回事呢!’”

“好,你回答得非常好,不给钱我们软硬不吃。一会儿就可能找我们谈判了。我先开个价,五十万,怎么样?”

“蒙霸,你太狠了吧,嘴巴一张,看到肛门。”

薛蒙霸笑起来,说:

“谈判都是这样的。美国人别说和敌国,就是和英国人谈判,也是这样的。”

这种事丁西没有干过。特别的事、大一点的事丁西都没有干过,反正丁西和薛蒙霸不是一种人,丁西觉得老婆的话是对的,薛蒙霸这样干是错的,是讹诈。

丁西见门口哭成一团,薛蒙霸两个姐姐一边大声哭,一边双手拍地。丁西非常奇怪。薛蒙霸的老婆个子小,哭声异常高亢。丁西想起知了,个儿越小叫得越响。薛蒙霸老婆叫道:“阿爸哎,你死得苦啊!好好的一个人直着进去,横着出来,活活被人弄死了!”

丁西想,明明是我爸,却说成你爸,别的东西可以乱认,比如河里一个瓢,你说是你的,这可以,爸怎么好乱认呢。他听薛蒙霸说过,自己的老婆人小鬼大。丁西觉得这女人不仅仅是鬼大,还是出手麻辣的人,那次带领人来捉奸,把董彩凤的脸上抓出十来条血蚯蚓!

丁西仔细看薛蒙霸的老婆,个子小,但白皙,眼睛尽管不大,但绝不难看。当然,这样哭着是不好看的。自己老婆董彩凤比她好看得多,董彩凤居然让自己睡她,嗐,真是肺里想出来的。

他奇怪,薛蒙霸的老婆还是有本事的。死的人不是她爸,也不是薛蒙霸的爸,而是他丁西的爸,也就是曾经和老公薛蒙霸相好过的董彩凤的公公,怎么会哭得起来,而且热热烈烈,样子天昏地暗。有本事。

丁西回家时,薛蒙霸递给丁西一支烟。眼睛盯着丁西,好像是说这个场面可以吧,大钱就是这样挣的,人活着要靠脑子,靠脑子,记得四六分成,你四我六。还说:

“你就回去吧,我一个人干可以。”

丁西忽然想起院长讨好的眼神,觉得自己参与的话,四六分成,自己是六,而现在不参与,自己是四,只有六万了,不免有些不甘。薛蒙霸好像看出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说:

“不关你的事了,你就只管回去吧,事情很快了,很快了。”

丁西回到家,对老婆说三轮车被警察拿走了,薛蒙霸搬来的花圈把医院的大门给塞住了,薛蒙霸老婆和两个姐姐抢天拍地,哭得贼响。

彩凤笑起来,说:

“好啊,有好戏看,我就不相信会被允许。这贼女!”

丁西还说碰到医院院长了,一脸的讨好,看来薛蒙霸医闹,他能得九万,我们只得六万。

“什么六万!你和薛蒙霸这狗儿商量什么了。我同你说过,不是我们的钱,一分钱也不要,要了吃了肚子痛。”

“我们又没有医闹,我们得六万是薛蒙霸利用了我爸,我爸的名字是个资源,利用当然要给钱。”

“我同你说过,不要见钱眼开。他医闹,这是犯罪,你知道吗?我们拿钱,就说明我们参与了,我们也是犯罪。让他们拿钱多好啊。”

“如果钱拿来,我们也收起来。我们不给收条,鬼也不知道我们参与了。”

“不给收条,公安局就查不出来吗。蒙霸这狗儿说自己的亲戚死了医闹过,得了钱,多半是他瞎编的。即使是真的,说明真的是医疗事故。你爸一夜不睡,激动啊,兴奋啊,过了头,脑出血了,怎么怨得着医院呢。什么收条,医院能给钱吗?”

丁西有些服气了,看着老婆。

老婆又说:“我想很快医院就会到我们这儿来,因为有大领导这一层关系。你说你碰到过院长,院长还真以为是我们在医闹。他们过来,我们就实话实说,是薛蒙霸夫妇闹的,和我们无关。”

“如果我说是我组织的,医院客客气气马上给我们那么多钱,花圈马上撤了,也是好事嘛。”丁西偷偷看一眼老婆,说。

“脑!脑!猪脑!同你说了那么多话,都听不进去!你问你爸吧!”董彩凤拉着老公,到公公边上。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丁西求饶似的说。

董彩凤叹了一口气,说:

“你读书太少啊,一会儿医院来人,不能随便乱说。说你参与,那是很丢人的,你丢人,我丢人,你爸也丢人。大领导,还有郝叔,会把我们看得像一条虫的。”

丁西豁然开朗似的,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晚饭后,果然,医院里来了三个人。“是丁西先生吧?”其中一个问。

丁西说:“是,我是丁西,这位是我夫人,董彩凤。”

开口的人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天州医院办公室主任。丁西马上说请坐请坐。董彩凤给客人沏了三杯白茶,但三人并不坐下,也不喝茶,而是围着冰柜先行三鞠躬。办公室主任才悲戚地对丁西说,你父亲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伟大的一生。他一九四年前参加地下党,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一九四九年后兢兢业业工作,一心为公,当国家困难时,他顾全大局,毅然决然为党分忧,辞去领导工作,当农民,拿锄头,起早摸黑。

丁西心想,我爸有这么厉害吗,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三人退回,坐下,各人捧起一杯白茶,眼睛里和茶杯里都氤氤氲氲的。办公室主任又说,我们都听说,丁西先生继承父亲的美好基因,善良淳朴,勤勤恳恳骑三轮车,以汗水换吃食,从来没有利用父亲的社会名望……

董彩凤说:

“你们说医院门口花圈的事情,就直接说,不要绕来绕去,我家丁西只骑三轮车,不喜欢这些高谈阔论。”

主任说:

“丁先生父子的确是难得的好人,我们现在就谈医院门口花圈的事情。花圈把医院的大门给堵住了,不方便病人就医,三个人哭也哭了几个来小时了吧,很累,也应回家休息。我们看看,怎么处理好。”

丁西说:

“你们说,你们看着办,你们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们说了算,我和夫人没有任何意见。”

主任说:“我就说过,丁家父子觉悟就是高,这样我们就容易商量。”

丁西说:

“就是就是,好商量,主任,怎么处理你说了算。”

主任说:“护士给丁老先生量血压,时在七点半,下压是一百一十五,上压是一百八十五,主治医生到岗后让护士再给丁老先生测一测,结果还是差不多。主治医生翻看昨天的用药,是否有药使血压飙升,没有发现。在这之前,主治医生已经接到领导来电,丁老先生是特治病人,用药不限,开药时增加了一定剂量的降压药。八点半,护工到岗,丁老先生说自己一夜没睡,非常激动。我们把药挂起来时,丁老先生就睡过去了。一会儿出现呕吐,护工还是有经验的,马上报告了。主治医生断定是脑出血,一做CT,果然是,我们马上抢救了。”

主任又说:“丁老先生是受了刺激,但我们院长说,人毕竟是在我们医院发生意外,我们有责任。我们愿意适当补偿。丁西先生说我们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因此原来设想的艰难谈判可以省略了。”主任笑起来。

丁西看了老婆一眼,说:“你们就看着办吧,做适当补偿即可。”

主任说:“如果法医鉴定,真正的医疗事故,通过谈判,或法庭判决,赔偿的上限是十五万块。我们考虑到丁老先生是老一辈革命家,愿意拿出二十万元作为补偿。可以不?”

“谢谢,够!很够!”

“但是,”主任说,“这事只有医院一方和你俩知道,对外不说赔偿或者补偿。而且,马上撤走花圈,你们那三个哭的人也马上回家。”

董彩凤轻轻地说:

“那些堵塞大门的花圈不是我们叫摆的,那三个哭叫的女人我也不认识。”

医院三个人立刻惊愕,像是被雷劈着了,面面相觑,这怎么回事啊。

董彩凤说:“这件事和我们没关系,和我家丁西也没关系。”

主任说:“我们刚才过来的确没看到你们。但院长说,丁西先生在医院。”

“我到过医院,看到过院长,但我没有参与医闹,我是寻找我的……车。”

主任说:“那些堵塞大门的花圈不是你们摆的,那三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也不是你们的亲戚。那么就是说,整场医闹和你们没关系。”

“我是有道德的人。我爸教导出来的,我能够无理取闹吗。不是医疗事故,我能够说这是医疗事故吗。”

主任马上说:“丁老先生那么高尚,丁西先生当然也是高尚的人。你知道不知道谁在医闹,这个谁你们认识不认识?”

“是薛蒙霸夫妇。”

“这夫妻俩是你们的朋友吗?”

“不是朋友。”

“他们医闹告诉过你吗?”

“告诉过。但我说坚决不闹,我态度很明确,不是医疗事故怎么能够医闹呢,不是我的钱,我一分也不要。至于医院补偿,那是另外一回事。”

“丁西先生,我们一直要求公安局打击医闹。现在这个薛蒙霸夫妇,正好撞上枪口,我们可要狠狠打击了,以儆效尤。”

“可以的……可以的。”丁西说。

这时董彩凤说:

“不是一般可以,是非常可以。男的游手好闲,女的心狠手辣,男的是被女的教唆的,你们狠狠惩治,特别是这个女的,惩治了坏人,社会正气就会上升,我们不要医院任何补偿。”

三个人都盯着董彩凤看,觉得这个女人怎么会有这样高的觉悟。主任便站了起来,说:

“我们院长说晚上要过来守夜的,要我先跟你们打个招呼。”

董彩凤说:

“我家亲戚来守夜的已经有五六个,院长事情多,免了免了。”

主任说:

“他一定要来。他是说到做到的人。”

丁西说:

“那好吧。”

主任和丁西握手,也和董彩凤握手。说,节哀顺变,节哀顺变。丁西也对主任说,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三人走了。

丁西对老婆说:

“医院愿意给我们补偿,我们只管拿来,你客气什么,为什么不要医院任何补偿?”

董彩凤说:

“医院是真心要补偿你吗?不是的,那是由于大领导的原因,院长是有所图。今天晚上院长说要过来守夜,出人意料,如果真的来了,也是这个原因。而大领导是给过我们钱的,那就是郝叔的十八万块钱。十八万块钱你还不够吗。而且,接下去,薛蒙霸夫妇进局,肯定会说是和你一起医闹的。薛蒙霸这个贼蟹儿脑里有几条虫我还不知道吗,他一定把你咬出来。你不是四六分成吗,你四他六。实际上这就是合作了。起码你是默认薛蒙霸的医闹。认真查办,对质起来,你也有罪,只是他主动一些,明显地敲诈勒索。”

“那么我也要坐牢吗?”

“一会儿见钱眼开,一会儿见棺材就跑。你妈的放心,你不会坐牢。在公安局出手之前,我们刚才把事情说清楚了,而且你是真的死了父亲,没有去参加医闹,主要的,我们背后有大领导。”

“彩凤,奇怪,大领导已经退休了,还这么吃香。”

“古话说,百脚虫死了不僵。他原来是省里的头儿。医院要补偿,院长有自己的考虑,他的官小,他要进步呢。”

“补偿是他们自愿的,和郝叔一样,给我们我们就拿嘛。”

“妈的你又来了!”

丁西便不再说话。

这时宾利车到。郝叔来了,说:“有一件事情,你们好好想想。院长同我说,要给你们一定的补偿,你们说要不要。”

丁西做沉思的样子。他当然想要,但老婆的态度已经明确,她是说不要的。问题是郝叔是什么意见,他觉得可以拿,二比一,那就是可以拿,老婆坚决反对也没有大理由。丁西问:

“郝叔,你说这钱我要不要?”

“这个事情你们自己拿主意。”

“医院一定要给我们一定的补偿,当然有他们的理由,是不是?”

“你们自己考虑吧。”

“院长真好,还说今晚来守夜。”丁西说。

“真的这么说?不至于吧?”郝叔说。

彩凤说:

“院长的心意我们已经领了。丁西,还不明白吗,是医疗事故,这钱我们拿来,不是医疗事故,这钱就不是我们的。”

“我爸死在他们医院,医院愿意拿钱补偿,医院是自甘自愿的,拿来有什么关系呢?”

郝叔对丁西说:

“院长对我说,医闹时你也在,流着眼泪。考虑到这个因素,院长决定给些补偿。”

丁西说:

“我们碰到过。”

“那么你也在闹。”郝叔说。

“我没有闹。我是去找我的三轮车。因为三轮车又被警察拿走了,拿走很多辆了,这当儿想到了我爸的死,掉了眼泪。”

“那么你是为你爸流泪,而不是医闹。”

“不是医闹。”

郝叔说:

“医院说补偿,其实还是院长有企图,院长看着丁主席和你们的关系,而他知道我们市长和丁主席的关系,明白了吗?”

董彩凤说:

“我当然明白。这钱坚决不拿。这钱拿了,会给丁主席抹黑。”

董彩凤看了丁西一眼,好像说,和我说的一样吧。

郝叔说:

“彩凤想到这个问题,真是不容易,是人杰,外美内秀。其实啊,医院说补偿,丁主席还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他也不会赞成,即使你说医院哪怕的确有一点责任。”

“不要,坚决不要!”董彩凤说。

丁西见事已至此,他也哦了一声。

郝叔问:

“丁西,那个关起来的薛蒙霸是你朋友吗?”

丁西想把薛蒙霸这个人具体介绍一下,当发现老婆向他眨眼,就说薛蒙霸不是朋友,是熟人,是个混混。

晚上约莫十一点钟,院长居然果然来守夜。丁西和彩凤还是意外。彩凤表示欢迎,但客气的背后有些看不起。而丁西觉得自豪,院长为了自己的利益总是没有错的。院长和丁西念叨交流了大半天,好像老朋友。之后默默坐在一边烧纸钱,样子很可怜,眼里噙着泪水。

有亲戚悄悄问丁西,这人是谁啊。丁西说是天州医院院长。亲戚说,他怎么来守夜呢。丁西说,我爸住院很久,是他们的大客户啊。亲戚说,医生啊,办公室主任啊,怎么都不来呢。丁西说,办公室主任他们来吊唁过,他们哪里有守夜的资格啊。

院长守夜,居然一夜守到天亮才回去。

丁西很感动,觉得院长就是自己人。他给丁西二十万块钱,他是真心真意的,他应当拿来,不拿来反而显得生疏了,见外了。二十万块钱,天文数字啊,丁西要骑多少趟三轮车,要骑多少年三轮车,老婆彩凤要烧多少个菜,要洗多少个盘子啊!父亲住院时,医生和丁西熟了,知道丁西家没多少钱,非常好心,总是开国产药,低价的药。可是每个星期要交钱,两三千块、两三千块,好像是一会儿就没有了,一会儿就没有了。看着哗哗流出去的钱,流水一样,永不回头,好不心疼。现在回头了,医院给他丁西二十万块钱,还有不拿的吗。他丁西是个三轮车夫,他拿钱不烫手,而且心安理得。

丁西送院长走了几十米,院长说:“兄弟留步。”

丁西说:

“院长,你给我的二十万块钱补偿,我想了又想,这是你院长大哥的心意,我最终决定,心意我领,我要。”

院长说:

“好的,我今天要休息,我交代一下,你下午到我们医院办公大楼二楼财务科领取,我的签字我明天补上。”

丁西说:

“那你能不能不同别人说,比如蓝石发展公司的郝总。”

“好的,知道的,我一定不同郝总说。” UM8B5fnMcLOlTUl4mVxGAcaw+C2tUUF+pcWI9z/OfLkVwAhnLlEqfPWtGI6fLqj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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