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人是会变的吗？

接受心理治疗的人常常会问：“人是会变的吗？”这个问题不仅表达了他们对自己承袭的基因、天生的本性、注定的命运、所处的环境，还有在无法摆脱的束缚中感受到的种种失望；也表达了自己想要成为“另一个人”的欲望；还有就是想要按照自己的喜好改变他人的控制欲。

古希腊德尔菲神庙里刻着一句箴言：“认识你自己”。这句话成了精神分析学的研究命题。也正是这样，更能反映出真实地认识自己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是什么蒙蔽了我们的心灵之眼，导致我们无法认清自己？我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认识自己？我们在哪里才能找到那面能够正视自己的镜子呢？

父母是我们生命中的第一面镜子。对于婴儿而言，想要生存就要完全依赖于父母，父母就是他们的世界，更是他们的宇宙。大多数父母都爱孩子，也愿意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孩子。但爱孩子和倾听孩子讲话是不同的。倾听孩子讲话，是为了更好地认识孩子而做出的一种努力。这种努力的前提是承认自己的无知，即“虽然是我的孩子，但会和自己有所不同，所以我也可能并不了解他”。其次是承认孩子的独立性，也就是把孩子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来对待。正如“我不怎么了解你”“我看到的并不是全部”一样，承认自己的无知，可以赋予孩子成就自我的自由。

令人遗憾的是，父母也是不完美的人，他们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也会受到来自生活的羁绊，而能够稀释痛苦的人却寥寥无几。因此，即使父母是出于爱，也可能会在有意无意中将自己的缺点和自卑，还有那些未竟之事传递给孩子。“你是这样的人吧？”“你应该成为这样的人！”“你不会让我失望吧？”“妈妈为此付出了多少！”诸如此类的话，会给孩子的内心造成心理创伤。

当社会和父母赋予孩子的角色与孩子本身的真实身份不匹配时，他们会感到矛盾，这也是多数心理疾病的成因之一。如果父母一感到不满意就贬低孩子，会令孩子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而父母不切实际的夸赞与吹捧，也是一种否定孩子的表现。

有这样一个女孩，经常被不明原因的头痛折磨。进入青春期后，体重也开始急剧下降。她辗转于神经科和内科，始终无法找到病因，最终来到精神科就诊。“我女儿一直都是第一名。我们总让她早点睡，不要老学习。但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妈妈的担心声中隐藏着炫耀。但当女孩的妈妈离开后，孩子说出了一个大秘密：“其实我每天都在熬夜学习，但并不是每次都拿第一名。”

为了树立社会地位或弥补自身缺陷，父母将孩子的成就和外表当作一种炫耀的资本，孩子们也因此承受着无比强烈的压迫感，因为他们头上所戴的王冠是父母强压上去的。再加上，孩子们为了得到父母的爱和认可，时常感到战战兢兢，担心自己不能成为父母的骄傲，陷入随时会被抛弃的不安当中。这种压迫与恐惧一直埋藏在孩子的内心深处，导致他们将追求完美视为人生的终极理想。这个理想时刻催促着他们不断前行，即使取得了一些成就，也无法从心底里感受到真正的满足。

有些人看似取得了成功，内心却是一片荒芜。因为映照他们内在的镜子已经扭曲，使他们无法看清原本的自己。就算取得了成就，也无法开心雀跃，反倒是暗自神伤。因为他们从那面镜子里看到的，是自己被金字塔尖上的完美者反衬出的不堪与渺小，这个镜像令他们更加自惭形秽。他们不敢否定那面具有权威性的镜子，只能把身上沾满灰尘的自己一点一点地收拾干净，再将自己包裹起来，将真实的自己隐藏在华丽的外表之下。

当然，所有这些悲剧的责任并不仅仅在于父母。正如父母将自己的幻想强加给孩子，孩子也给父母带来了比现实更沉重、更复杂的幻想。父母交给孩子一面扭曲的镜子，这种扭曲将在孩子的心中变得更加极端。当孩子长大成人后，就算父母对孩子的生活再也产生不了大的影响，但内心深处那面扭曲的镜子仍会继续照亮过去。当孩子有一天声讨从父母那里受到的伤害时，大多数父母都会这样说：“当时，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孩子也不允许自己这样想：“我还不太清楚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或者“我看到的父母或许不是全部”。他们心中的父母被固定在过去那种说一不二、极具威胁的形象中。在这样的关系中，父母和孩子不能正视彼此，两者之间也没有平行线可言。虽然彼此相爱，但互不理解，还有比这更扭曲的关系吗？在这样的关系中，当父母离开了世界，孩子会一下子醒悟，发现自己从未意识到父母也是个普通人，后悔和自责也随之而生。

有人认为，心理治疗会揭露不能改变的过去，暴露父母犯下的错误。他们对此感到非常不满。但心理治疗并不是为了追责过去、埋怨父母。各种心理治疗理论的共同基础是“疗愈心灵”。精神分析学的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表示，精神分析的目的是基于自我认知，从而实现“关于儿童的教育改革”。分析心理学的创始人卡尔·古斯塔夫·荣格说：“父母给孩子最好的礼物是允许孩子成为他自己，活出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

学者们共同的目标是让父母摆脱身上的枷锁，成为合格的父母。为此，父母们有责任把自己变成这样的人。“完整”与“完美”不同，“完整”指的是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不确定甚至是被扭曲的形象。也就是说，只有通过一面可以完全清晰认识自己的镜子，父母才能阻止自己以扭曲的视角审视孩子，避免在孩子的心中播下虚假的种子。

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心理治疗对“人是会变的吗？”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这样的：“心理治疗不是把你变成另一个人，而是让你在实现自我的过程中更好地成为自己。”传说，众神在创造人类时，讨论把生活的答案放在哪里。有的神主张放在山顶，有的神说放在地球的中心，还有的神说放在海底，但最终持反对意见的神说服了全场：“把生活的答案放在他们自己心里吧，他们永远也找不到答案。”所以，答案就在自己身上，要想找到答案就只能诚实地面对自己。

做自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是谁，又该如何生活？当这些无法预知的恐惧和困惑袭来时，也许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给自己无知的自由：“我并不完全理解自己”“我可以在前进中认识自己”。 Pmj91l0s1EVsFBZBzbujmgc5k6wZFfwao9sfgMq49KI55jH/hKjIzeOxbz9ovm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