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小时后，玛丽安娜在父母的卧室里醒来，她额头上盖着一块湿毛巾。毛巾上的醋流在睫毛间，灼得眼睛疼。母亲大人弯腰看着她——其实她还没睁眼就知道是母亲，因为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蜂蜜烟草的气味。

女儿从下往上打量着母亲：她的双唇圆润饱满，上面覆盖着一圈金色的汗毛，鼻孔由于长期吸烟被熏黑了，眼睛黑亮、温和。她也说不上来母亲漂不漂亮，因为显然，母亲身上有让她排斥的地方，是什么呢？也许是她从来都不采取主动的妥协态度，她的心平气和、对烟草的沉迷，还有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态度。

玛丽安娜总是在猜想，很多年前的母亲大人应该十分年轻、活力四射，且富有想象力，她为了不被生活杀死，就选择了自己装死。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发挥自己的特点：接受生活中所有的无聊和烦闷，不挣扎，得过且过。

玛丽安娜的祖母朱塞帕，在去世之前，在那本印着百合花的法国记事本上，曾写过几次关于玛丽安娜母亲的故事。她写道：“那时她是那么美丽，所有男人都想娶她，但她谁都不想要。她就像自己的母亲——格拉纳塔家族的茱莉娅一样，固执得像头牛。她不想嫁给自己的表哥，不想嫁给你父亲西诺雷托。但所有人都这么说：‘他可是个好孩子，是真正的好孩子。’并非因为他是我儿子，我才这么说。‘擦亮眼睛看看他吧。’于是你母亲就嫁给他了。出嫁的那一天，她绝望的眼神看起来像是去参加葬礼。结婚一个月以后，她爱上了自己的丈夫，因为太爱他，就开始吸烟……她晚上再也睡不着，就开始服用鸦片酊。”

公爵夫人玛利亚看到女儿醒过来了，就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一张纸，开始在上面写东西。她用烟灰把墨水吸干后，把字条递给女儿。

你感觉怎么样了，我的女儿？

玛丽安娜一边起身，一边咳嗽，呕出从胃里涌上来的酸水。母亲大人见状，笑着拿开她头上的湿毛巾，又走向写字台，在纸上潦草地写了些字，又拿到床边来。

你十三岁了，顺便跟你说一下，你该嫁人了。我们已经为你找到了一个未婚夫，你不像你妹妹，她注定要出家。

小女孩重新看了一遍母亲仓促写出来的字，方言和意大利语混在一起，字体歪歪扭扭，一上一下的。嫁人？为什么？她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是聋哑人，是不能结婚的。再说，她才刚满十三岁。

母亲大人正等着回复，她笑得很亲切，但看起来是假装的。这个女儿让她有些受不了，女儿很遭罪，她也很难堪。她不知道要怎么与之相处，怎么让女儿听懂自己的话。她很讨厌写字，让她读别人写的字更是一种折磨。但出于母性，她还是温温吞吞地走向写字台，拿了一张纸，还有鹅毛笔、墨水瓶，把所有写字的东西拿给躺着的女儿。

给哑女找个丈夫吗？玛丽安娜用手肘撑着写道，混乱中把墨水滴到了床单上。

为了让你开口说话，你父亲大人已经做了各种尝试，甚至还带你去维卡利亚监狱看绞死罪犯。你喜欢看热闹，但就是不说话，因为你就是个石头脑瓜，没有这个意愿……你妹妹菲亚梅塔会嫁给耶稣，阿加塔已经许给了托雷·莫斯卡亲王的儿子，你有义务接受我们为你选好的未婚夫。我们爱你，但家里的东西什么也不能留给你，我们就把你嫁给坎波·斯帕尼奥洛的皮耶罗·乌克里亚舅舅——斯卡纳图拉、博斯科·格兰德和菲乌梅·门多拉的男爵，也是萨拉·迪·帕鲁塔的伯爵、索拉齐和塔亚的侯爵。再说，他不仅是我弟弟，还是你父亲的表弟，他很喜欢你，只有在他那儿，你才能得到容身之所。

玛丽安娜皱着眉头，读着母亲写的话，不再注意母亲的书写错误，还有她文字里夹杂的一连串方言。她反复读着最后几句，心想：所以未婚夫就是皮耶罗舅舅了？那个总是皱着眉头的忧伤男人？那个总是穿一身红，家里的人都喊他“大虾”的人？

我不嫁。她愤怒地在那张字迹还未干的纸背面写道。

公爵夫人又耐心地回到写字台前，她额头上全是汗，心想：这个聋哑女儿真是不让人省心啊，她就是不想承认自己是个累赘。

没人会要你的，我的玛丽安娜。你也知道，进修道院需要捐一笔香火钱。我们已经在为菲亚梅塔筹备这笔钱了，这是一笔不小的花费。皮耶罗舅舅娶你没要任何嫁妆，因为他爱你，他的土地以后也都会是你的，你明白吗？

然后，母亲大人把笔放下了，不停地对她说话，好像她能听见似的，同时还用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抚摩了她沾满醋的头发。

说到最后，她把笔从想要写字的女儿手里拿走，骄傲地在纸上疾笔写下这句话：家里马上就会有一万五千斯库多的现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