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广场的窗口有很多人探出头来,阳台上也挤满了人,用力挥动着手臂,他们探出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儿。手持黄色权杖的法官,拿着金紫色旗帜的皇家卫队,握着刺刀的卫兵,即便他们站在那里,也很难抑制密密麻麻的人群的焦躁。
要发生什么事了吗?小女孩心里猜出来了,但又不敢回答这个问题。所有吵吵嚷嚷的人都仿佛要打破她的沉寂,闹着要进到她脑子里去。
玛丽安娜把目光从人群中移开,转而看向那个缺牙的男孩。他昂首挺胸,看起来很镇定,他不再发抖,也不再站不住。他眼里闪烁着骄傲,此时的热闹喧嚣,都是因为他!那盛装而来的人群,那马儿和马车都在等待他的到来。还有那些飘扬的旗帜,那扣子闪闪发光的制服,那些用羽毛装饰的帽子,那些金色、紫色,一切都是为他而来,简直就是奇迹!
这时,两个守卫让那个男孩回过神来,让他不再得意扬扬。他们用一条更长更粗的绳子,把他手上的绳子和一头母骡子的尾巴绑在一起。他就这样被拖到广场中心。
在广场边上的斯泰里楼,一个窗口挂出一面鲜红的旗帜。宗教裁判所的法官两人一排,从奇拉蒙特宫出来了,跟在后面的是一大群神职人员。
广场中心搭了一个架子,有四五米高,那舞台像要演西西里戏剧——特拉瓦利诺和诺福里尤,纳尔多和蒂贝里奥
的故事一样。只是舞台上没有黑色的幕布,而是一个木头架子,像个翻过来的“L”,上面挂着一根绳子,末端打了个结。
母骡子拖着囚犯走,玛丽安娜被父亲推着,跟在囚犯的后面。现在队伍开始前进,没有人可以停下来,皇家卫队的马走在前头,接着是穿白袍的人、法官、副主教、祭司、赤脚修士、鼓手和号兵,长长的队伍很艰难地在激昂的人群中开辟出了一条通道。
绞刑台就在那里,距离游行的队伍只有几步之遥,但看起来十分遥远,因为到那儿之前,必须绕广场走几圈,这需要很长时间。
终于,玛丽安娜的脚碰到了木台阶,现在他们真的走到了那里。刽子手走在前面,父亲大人陪着绞刑犯一起走上台阶,后面跟着善后的兄弟们。
男孩苍白的脸上又出现了不知所措的笑容,父亲在说着一些安慰的话,这深深地吸引了他,让他入迷,把他推向天堂。父亲向他描述,那是一个可以尽情酣睡、大吃大喝、舒适闲散的极乐世界。这些话更像是一位母亲说的,而不是出自父亲之口,男孩听得出神了。他看起来仿佛已经想开了,一心只想奔向那极乐世界,那里没有监狱,没有疾病、苦难,只有甜蜜与安宁。
女孩睁大有些酸痛的双眼,此刻她心中升起一种渴望:变成那个男孩,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也好。她想要变成那个缺牙的男孩,听听父亲温柔的声音。她太早失去了这种可能,所以希望哪怕就一次也好,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她宁愿在太阳底下被吊死。
刽子手嘴里继续嚼着南瓜子,把瓜子壳往高处吐,显得很傲慢。所有这些看起来都像小酒馆里的表演:纳尔多即将要把头抬起来,刽子手会用木棍打他;纳尔多晃着手臂,然后掉在绞刑台下面,爬上去之后,他会更活跃,又会挨打挨骂。
就像在剧院里那样:人们放声大笑,高谈阔论,一边吃东西,一边等待高潮到来。绞刑台下,有卖水和茴香酒的小贩,他们带着“杯装酒”,和卖牛肚包、水煮章鱼,还有卖仙人掌果的小贩你推我搡。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推销自己的东西。
一位糖果小贩靠近玛丽安娜,大概猜出她是个聋哑人。他用一根油乎乎的带子把便携货架挂在脖子上,把那些糖果展示在她眼前。女孩斜眼看着那些糖果,只需要伸直手,就能拿到一颗。可她不想分心,她的心思不在这里,而在黑乎乎的木阶梯上,父亲大人正继续用那低沉而温柔的嗓音跟囚犯说话,就好像那是他的亲生骨肉。
上完最后的台阶,他们到了绞刑台上。这时,乌克里亚公爵向坐在主席台上的权贵,也就是参议员、王公贵族、法官行礼鞠躬,然后他手握念珠,虔诚地跪下。人们在这一瞬间安静下来,就连那些流动商贩也停了下来,他们带着吃的喝的、各种商品,嘴巴张得大大的,鼻孔朝天,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父亲大人念完祈祷文之后,拿出十字架,让男孩亲吻它。父亲大人看起来像是受难的耶稣:他赤裸着身体,皮肤是象牙的颜色,头戴荆棘王冠,把自己献给那个男孩笨拙的嘴唇,让恐惧不安的男孩镇定下来,然后把他平静、安详地送到另一个世界。
玛丽安娜心想:父亲大人和我在一起时,从来没有那么温柔、亲密,那样近距离接触过我。他从来没有让她亲吻过他,从来没有用如此温柔坚定的话语去安慰她,从来没有这样充满爱意地靠近过她。
女孩把目光转向囚犯,她看到男孩痛苦地跪下,刽子手把那黏糊糊、冷冰冰的绳子一圈一圈地捆在他的脖子上。这时,乌克里亚公爵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迷人的话都烟消云散了。男孩开始流鼻涕,鼻涕快流到嘴巴上,流到下巴上去了。他还能勉强站起来,他想腾出一只手把鼻涕擦掉,但他的手被捆在背后,他的肩膀耸了好几次,扭着手臂,似乎在那个瞬间,擦鼻涕成了他唯一重要的事。
鼓声敲响了,空气震动起来。在法官的示意下,刽子手踢了一脚男孩脚下的箱子,他身子抖了一下,然后伸长了,又卷曲了一下,开始转圈。
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受刑者并没有像袋子一样,一动不动地挂着,而是依然悬在空中挣扎,他的脖子肿了起来,眼珠还在转动,快要从眼眶中蹦出来了。
眼看没成功,刽子手靠着双臂的力量爬上绞刑架,一下子抱住了那个受刑者。此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两人在那根绳子上挂了好几秒,像两只恋爱的青蛙。
现在他真的死了,那悬挂着的身体已经像木偶一样。刽子手从容地从旁边的杆子上滑下来,灵活地跳到台上,人们开始把帽子抛向空中。小女孩后来才知道,那是个杀害了十几个人的少年犯。可此时此地,她只是暗自琢磨,那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孩,那个面带惧色、愚笨呆滞的男孩,到底做了什么事,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父亲大人向她俯下身,伸手触摸她的嘴巴,他很疲惫,好像在等待什么奇迹发生。他捏紧女孩的下巴,眼神中夹杂着恫吓与恳求。“你说话啊,”他看着她说,“张开你那鱼一样的嘴巴啊!”
小女孩试着张嘴说话,但说不出来。她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双手紧紧地抓住父亲长袍上的褶子,那袍子像块石头一样冰冷坚硬。
那个她想杀死的男孩已经死了。她心里想,是不是自己害死了那个男孩?她那么渴望他死,就像渴望一个禁忌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