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孩瞪大眼睛,盯着玛丽安娜。为了不露怯,玛丽安娜也用坚定的眼神盯着他看。他的眼皮很干净,但是肿着。玛丽安娜想:他可能看不清楚吧。在他眼里,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是像在玛妮娜姑婆的哈哈镜里那样肥胖臃肿,还是骨瘦如柴。看到玛丽安娜的表情,有那么一刻,他露出了一个阴郁、邪恶的微笑。
父亲在一位白袍修士的帮助下,把男孩带向门口。在黑暗的牢房里,那几个人继续他们的游戏。一双干瘦的手把女孩轻轻举起来,放到第一级阶梯上。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守卫举着明亮的火把,白袍修士、铁匠,以及抱着囚犯的乌克里亚公爵一起下楼,后面跟着两位穿黑色制服的侍从。他们又回到了之前的三角形房间,守卫进来又出去了,侍从拿着火把,摆好椅子,备好亚麻毛巾,端进来一小盆温水和几个点心盘子,上面放着新鲜的面包和水果蜜饯。
父亲大人向男孩亲切地弯下腰。玛丽安娜心想:我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温柔体贴。他用手在水盆中捧了一掬水,在男孩黏糊糊、沾满污垢的脸上洒了一些水,用侍从刚带进来的干净毛巾给他擦脸。然后他拿起一块软软的白面包,笑着递给男孩,就好像那是父亲最疼爱的儿子。
男孩一声不吭,任由父亲照料着他,给他洗脸,喂他吃东西。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这时有人往他手里放了一大串珍珠母念珠,男孩用手指摸着这串念珠,最后任由它掉在地上。父亲大人有点儿不耐烦了,玛丽安娜弯腰捡起念珠,把它重新放到男孩手中,她触碰到男孩那长满老茧的冰凉手指。
囚犯张开嘴巴,嘴里没有几颗牙齿,浸过莴苣水的毛巾擦过他微红的眼睛。在穿白袍的绅士温和目光的注视下,他把一只手伸向托盘,眼中闪过一丝害怕,接着他迅速把一颗李子蜜饯塞进嘴里。
五位穿白袍的贵族跪下来,数着念珠做祷告。男孩嘴里塞满了蜜饯,他们让他也轻轻地跪下,想让他一起做祷告。
下午天气很热,他们昏昏欲睡地念着祈祷文。侍从时不时地会把点心托盘端进来,上面放着几杯水和茴香酒。穿着白袍的人会停下来喝几口,再继续做祷告。有人在擦汗,有人正打着盹儿,却突然惊醒过来,继续数着念珠做祷告。而男孩在狼吞虎咽地吃了几颗杏子蜜饯后就睡着了,没人费心叫醒他。
玛丽安娜看着念祈祷文的父亲,心想:那些穿白袍的人中,西诺雷托公爵到底是哪个?是不是脑袋晃来晃去的那个?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他吟诵《圣母经》的声音。
她的耳中早已沉寂,但依稀回荡着家人一些细碎的声音:母亲大人爽朗、嘶哑的声音;厨娘伊诺琴刺耳的声音;父亲大人洪亮、温厚的嗓音,尽管父亲的声音有时会变得烦躁、尖锐。
也许,她之前会说话。当时是几岁来着,四岁还是五岁?她是一个安静、专注、迟钝的女孩,所有人都会把她遗忘在某个角落,又在某个瞬间突然想起她来,会反过来责怪她把自己藏起来。
有一天,她莫名其妙地就说不出话来了。沉默占据了她,像是一种病,又或许是天命如此。她再也听不到父亲大人快乐的声音了,她看到父亲难过不已,后来他慢慢习惯了。而现在,看着他说话,但不知道在说什么,这让玛丽安娜挺高兴的,那是一种近乎邪恶的满足感。
你生来如此,又聋又哑。 父亲曾在本子上写下这句话。她必须说服自己,曾经听到过的那些声音都是幻觉。她无法相信,自己如此深爱的父亲大人会说谎,她觉得自己的感觉都是错觉。她不乏想象力,也不乏对言语的渴望,她脑子里回荡着这些儿歌:
哔,哔,哔
七个丫头一个塔里
哔,哔,哔
一块塔里太少哩
七个丫头一颗梨……
一位穿着白袍的男人走出房间,回来时手上拿着一本书。女孩的思绪被打断了,那本书上印着几个烫金的字: 悔罪书。 父亲大人把男孩轻轻摇醒,他们俩一同去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那里的墙上嵌入了一块石板,像椅子一样——他们坐在上面。
风塔纳萨尔萨的乌克里亚公爵弯下腰,在男孩耳边说话,请他开始忏悔。男孩那张稚嫩、缺牙的嘴里嘟囔了几句,父亲大人在一旁鼓励他继续。最后男孩微笑了,此刻的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父子,在十分自然地谈论家事。
玛丽安娜惊异地看着他们,心想:他在做什么?那个像小鹦鹉一样待在父亲身边的男孩,就像他一直就认识父亲一样,他曾经握住父亲那双不耐烦的手,牢牢记着父亲的轮廓,就好像他一出生就闻到了父亲的气息,已经无数次被父亲强壮的手臂抱起,抱进马车,抱进轿子,抱进摇篮,抱上台阶,带着一种亲生父亲对自己的孩子才有的感情。而那个男孩在这里做什么?
她的喉咙里涌出一股想要杀了那个男孩的欲望,那种感觉吞没了她的下腭,刺痛了她的舌头。她想把那个托盘砸在他头上,刺穿他的胸膛,拔光他所有的头发。父亲大人是属于她的,不属于那个男孩。对这个可怜的聋哑女孩来说,这世上她拥有的唯一财富就是父亲大人。
门开了,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出现在门口。空气突然一震,女孩想要杀人的念头顿时消失。他穿得像个小丑,衣服一半红、一半黄。他很年轻,身材魁梧,腿短肩宽,手臂粗壮,像个摔跤运动员。他眼睛很小,还是斜视,他欢快地嗑着南瓜子,边吃边吐瓜子壳。
男孩一看见他就脸色发白,刚才父亲大人好不容易才让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现在这笑容在他脸上瞬间凝固。他的嘴唇开始发抖,眼睛不敢去看那个人。那小丑一边吐着瓜子壳,一边走向男孩。他看着男孩像一块湿抹布一样瘫倒在地上,示意两个侍从架起男孩,将其拖到门口。
她又感觉到空气里一阵剧烈的震动,气氛阴沉下来,就像一只从来没有见过的巨鸟扇动了大翅膀一样。玛丽安娜看着四周,身穿白袍的几个人迈着庄重的步伐,径直向门口走去。门忽然打开了,那对扇动的翅膀仿佛更加逼近了,玛丽安娜很恐慌。那是总督让人敲响的鼓声。人群开始沸腾,挥舞着手臂,欢呼雀跃。
之前空荡荡的滨海广场现在挤满了人,大家都伸长脖子,张大嘴巴,挥动着旗子。马儿蹬着前蹄,犹如世界末日一般。人们推推搡搡,占据了整个矩形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