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扶着父亲的手臂下车时,正好看到维卡利亚楼的正面。父亲刚才匆忙醒来的动作像一场哑剧,让她笑了起来:他把扑了粉的假发向耳朵后理了理,拍了拍三角帽,从踏脚板上跳下来,想让自己自信从容,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由于手脚发麻,他差点儿摔倒在地——看起来有点儿窘迫。
维卡利亚的窗户都千篇一律,上面全都竖着弯曲的铁栏杆,栏杆上都是让人望而却步的尖头。正门上有很多生锈的螺丝钉,手柄的造型是狼头,大张着嘴。这就是藏污纳垢的监狱模样,人们从这扇门前经过时,都会扭过头不去看它。
公爵正要去敲门,但这时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他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玛丽安娜跟在父亲身后,守卫和仆人向他们行礼。这些人中,有一位惊异地对她笑了一下,有一位一脸严肃地看着她,还有一位想伸手拦住她,但她立马逃开,紧紧地跟在父亲身后。
他们走进一条细长的走廊,父亲迈着大步朝长廊走去,女儿在后面吃力地跟着,她穿着缎面鞋一路小跑,但还是没能跟上父亲。有那么一刻,她想自己可能跟丢了,但一拐弯,发现父亲在那里等着她。
最后,父女俩来到一个房间里,房间是三角形的,室内很暗,只通过一个位于拱顶下、高高的窗户采光。一位侍从帮父亲大人把罩袍脱了下来,把三角帽和假发取下,挂到墙上的挂钩上,帮父亲穿上一身白粗布长袍,那袍子之前和念珠、十字架、钱袋一起放在篮子里。
这时贵族家族的首领已经准备就绪,小女孩之前没有注意到,一同进来的还有几位穿着白色长袍的贵族。现在她眼前有四个人穿着白色长袍,他们的脖子上耷拉着白色风帽,就像四个幽灵。
玛丽安娜抬头打量着他们,手脚麻利的仆人在帮这几位穿着白袍的贵族仔细拾掇着,就好像他们要准备登台演出似的:长袍上的褶子弄得整整齐齐,耷拉在露趾鞋子上,还有脖子上的帽子,帽尖统一朝上。
现在,五位先生都打扮得一模一样,分不清谁是谁了:他们的袍子都是白色,看起来都很虔诚。只有手从衣袖里露出来,或是眼睛在风帽下闪烁时,可以猜出谁是谁。
最矮的那个“幽灵”朝小女孩弯下腰,对父亲大人做着手势,在地板上跺了一脚,小女孩可以看出来,他很愤怒。另一个穿白色袍子的人向前一步,拦住了他,看起来像要掐他的脖子。但父亲大人用一个十分权威的动作,让他俩安静了下来。
父亲的袍子挨到了玛丽安娜赤裸的手腕,长袍布料冰凉而柔软。他右手紧紧地握住女儿的手。她的鼻子告诉自己,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是什么事呢?父亲大人拉着她向另一条长廊走去,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推动着她,她走得飞快,都没有看脚下。
他们走到长廊的尽头,面前是光滑、陡峭的石梯。几位绅士紧紧地抓住自己的长袍,就像那些女士为了不被长裙绊住脚,在上楼时把裙边提起那样。尽管守卫在前面举着火把,但四周依然很晦暗,石梯很湿滑。
他们到了一个地方,这里一扇窗户都没有,不管高的还是低的窗户。天突然一下就黑了,空气里混合着灯油、老鼠屎和猪油的味道。死刑执行长官把监狱钥匙交给乌克里亚公爵,公爵径直向前,走到一扇加固的木门前,一位赤脚男孩帮他打开了拴住的铁链,接着抽出一根巨大的铁条。
门开了,冒着烟的火把照亮了脚下的一块地板,蟑螂在四处乱窜。守卫举起火把向前探了探,照亮了两个赤身裸体的人,那俩人挨着墙壁躺着,脚踝上拴着巨大的铁链。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位铁匠,弯腰把其中一位囚犯的手铐解开。那是一位眼睛上沾满眼屎的男孩,铁匠磨蹭的动作让他很不耐烦。他抬起一只脚,大脚趾快要挠到铁匠的鼻子了,他张开嘴巴大笑起来,嘴里没有几颗牙齿。
小女孩躲到父亲身后,父亲时不时地俯下身抚摩着她,动作有些粗暴,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是强迫她看眼前的场景。
手铐解开后,年轻男孩站了起来。玛丽安娜发现,那几乎就是个小孩,大概十三岁,与仆人坎纳诺塔家的儿子差不多大,那男孩几个月前患疟疾去世了,只有十三岁。
其余囚犯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小男孩的脚踝一摆脱束缚,他就开始来回走动,其他人兴高采烈,借着火把的亮光,继续着进行到一半的游戏。
他们在比赛挤虱子,用两只大拇指捻死虱子,谁挤死的虱子多,谁就赢了。他们把捻死的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枚硬币上,谁赢了,就能拿走这枚硬币。
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三个玩游戏的人,她其实听不到他们欢快的笑声和吵嚷声。她不再感到恐惧,她平静地想:父亲大人带我来到“地狱”,这其中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日后她会说:“原来是这样啊。”
他要带小女孩看那些陷入泥潭的罪人、肩负巨石行走的人、变成树的人,那些嘴里放着炭、口冒青烟的人,像蛇一样在地上爬的人,那些母亲描述的可怕怪物——他们变成了狗,会伸长带着钩子的尾巴,把行人钩进嘴里。
此刻,父亲出现在那里,也是这个原因,就是想把她从深渊里解救出来。地狱这种地方,如果能像但丁一样,在活着时去参观一番,也是很有看头的。那些人在地狱里饱受折磨,而我们只是看着。那些戴着白色风帽,手里拿着念珠的人会来到这里,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