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玛丽安娜忽然被冻醒。她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想看清楚丈夫是否像往常一样,背对着她,躺在被子下。可是不管她怎么用力看,都没有看到往常熟悉的、身旁的被子拱起来的样子。他的枕头原封不动,床单也很平展。她正要起身去点蜡烛,却发现房间里洒满了一种淡蓝色的光。月亮低低地挂在海平线上,乳白色的月光洒在黑漆漆的海水上。
舅父大人肯定是留宿在巴勒莫了,他最近经常这样。不过,玛丽安娜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心烦意乱,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第二天,她终于可以让他把床搬到另一个房间,或许是搬到他的图书室,就摆在先贤西诺雷托的画像下,摆在纹章学和历史学的书籍中间。
最近一段时间,玛丽安娜总是睡不安稳,在床上辗转反侧,有时候会突然惊醒。每到这时,她都想起床出去,但为了不吵醒舅父大人,她没有这样做。如果她一个人睡的话,她就不用待在那儿,犹豫要不要点亮蜡烛,可不可以看会儿书,是否可以下楼去厨房喝一杯水。
母亲大人去世后,没过几个星期,双胞胎——莉娜和蕾娜突发疟疾,也去了。玛丽安娜时常被梦魇搅得心神不宁,她醒来后会觉得惴惴不安、心情沉闷。
在半梦半醒间,母亲大人出现了,玛丽安娜甚至因此看到了之前从没注意过的某些细节。玛丽安娜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母亲一样:她那双白白胖胖的脚在床边摇摇晃晃,两只像牛肝菌的大脚趾上下移动,好像要用脚弹琴。她慵懒地张开丰满的嘴唇,想喝满满一勺汤。她把一根手指伸进热水盆里,想试试水温,再把手指放到舌头上,看起来好像是要喝水,而不是想洗脸。再一眨眼,她就站到地上了,想把后背上的丝绸腰带系上,由于太费劲,她脸都红了。
在饭桌上,她吃完一个橙子后,拿起一粒橙子籽儿放到嘴边,用门牙把它嗑成两半,再把皮吐进盘子里,又拿起另外一粒,重复刚才的动作,直到盘子上慢慢堆积起一座绿色的小山——橙子籽儿本来是白色的,咬开却是绿色的。
她走的时候很安宁,没有打扰任何人,就像她生前的风格。在她短短的一生里,她很害怕成为大家注意的焦点,就默默地待在一边。她太懒散了,不愿意做任何决定,都交由其他人做,她也不会阻挠别人的选择。她的理想状态就是坐在窗边,身旁放一盘蜜饯,偶尔来一杯热可可、一些鸦片酊,让自己保持心情平和。再有一个鼻烟盒,她就更畅快了。
对她来说,只要不要求她参与,这个世界就是场精彩的演出。她只想做个安静的观众,十分乐意为其他人的表演献出掌声、笑声,并乐在其中。但对她来说,她看到的一切,很久之前已经发生过了,一切都是她熟稔于心的故事的重演。
玛丽安娜无法想象,母亲少女时代会像朱塞帕奶奶描述的那样:纤细苗条、活泼灵动。在玛丽安娜眼中,母亲一直是这副样子:脸很宽,皮肤细嫩,眼睛有一点点突兀,眉毛又粗又黑,有一头浅色的鬈发、圆圆的肩、粗壮的脖子、丰满的腰身。整体看来,母亲的腿有些短,手臂很粗壮,上面全是一圈圈的脂肪。她的笑也很特别,有自己的特色,介于害羞和豪放之间,好像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要尽情享乐,还是矜持一点,保持精力。她摇头时,额前与耳边的几绺金发也随之摇晃。
母亲已经去世了,她为什么会如此频繁地出现在玛丽安娜的记忆里,这无从得知。这并不是回忆,而是一种忽然的现身。她的身体在经历多次分娩、流产后,已经失去了线条,但她还在做着生前常做的一些动作。她活着时,整个人半死不活,现在这些动作让人能体会到生活苦涩、残酷的味道。
现在,玛丽安娜已经睡意全无,不可能再重新入睡了。她从床上坐起来,伸出脚去够床边的拖鞋,但脚在半空中停住了,她开始活动脚趾,就像用脚趾在弹琴。这是母亲大人的意念在控制她,真是该死,母亲就不能让她安静一会儿吗?
这个夜晚,双腿牵引着她,带她来到了仆人用的楼梯前,那道楼梯通往屋顶。她很喜欢脚底下的台阶上散发的清凉。她上了十级台阶,休息一会儿;又上十级,再休息一会儿。玛丽安娜迈着轻盈的脚步往上走,宽大的绸缎睡袍衣边在摩挲着她的脚面。
她上去后,一侧是通往天台的门,另一侧是几个仆人的卧室。玛丽安娜没有带蜡烛上来,她凭着嗅觉就能走过长廊、楼梯、过道、地道、储藏室、储物间,以及突然出现的楼梯和台阶。有各种各样的味道为她引路:灰尘、老鼠屎、残烛、晾晒的葡萄干、腐烂的木头、夜壶、玫瑰水和草木灰。
通往屋顶的那扇矮门已经关上了,玛丽安娜试着去拧门把手,但门似乎关得很紧,用手拉不开。她用肩膀顶住门,边拧把手边推门。就这样,门突然一下打开了,她还站在门槛那里,但身体失去平衡,向门外倒去——她很害怕自己弄出很大的动静。
犹豫了几分钟后,她决定踏上屋顶。银色的月光照在她脸上,柔和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月光笼罩了周围的村庄,在橄榄园下面,海水波光粼粼,像无数金属盔甲在反射着月光。茉莉花和橙花的香味向上飘,像飘扬在屋顶上的缕缕炊烟一样。
远处的地平线上,在漆黑平静的海面上有一道耀眼的白光,再近一点儿的地方,在山谷里是橄榄树、角豆树、巴旦木和柠檬树的影子,此刻它们都在沉睡。
一位骑士走入林中
身披雪白的盔甲
头盔上有一根白色的孔雀毛
真像一个无畏的勇士……
阿里奥斯托的句子在玛丽安娜的脑海中浮现。但为何此时此刻,偏偏就是这句呢?
从远处浮现出一张愉快的脸,她觉得那好像是父亲大人。他是玛丽安娜唯一爱过的“身披雪白盔甲的骑士”。从她六岁那年开始,这位“骑士”就用他“白色的孔雀毛”迷住了她。当她开始追随他的脚步时,他却离开了,去俘获别人的心和躁动不安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他等女儿说话等得太累了,或许是因为女儿那固执、不自觉的沉默让他失望了。事实上,当她年满十三岁,他就已经对她十分厌倦,在一种慷慨的骑士精神的推动下,他把女儿托付给了那个可怜的小舅子——他当时可能会孤独终老,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命苦的人容易相互理解,这就是父亲当时的想法。他像往常一样耸耸肩,漫不经心地决定了。
不过,这牛油燃烧的气味是从哪儿来的?玛丽安娜环视四周,但没看到哪里有光。有谁会在这个时候还醒着?她有些犹豫不决地向前走了几步,头探出墙外,那道矮墙是建在屋顶上的,上面有几尊神像:一尊是门神雅努斯,一尊是海神波塞冬,还有美神维纳斯和四个拿着弓箭的小爱神。
从阁楼窗户透出一丝光线,玛丽安娜的身体微微前倾,就能看到房间里的一小部分。她隐约看见伊诺琴点燃了床边的蜡烛。奇怪的是,她还穿戴整齐,就像刚进房间似的。
玛丽安娜看着她开始解鞋带,动作带着怒气。玛丽安娜猜,这个女人应该在想:讨厌的鞋子,鞋带还必须得穿在鞋眼里,可这毕竟是玛丽安娜公爵夫人专门给我们定做的,是她送给我们的……再说,怎么能唾弃一双价值三十塔里的麂皮鞋呢?
现在,伊诺琴走到窗户旁,往外看。玛丽安娜害怕被发现,就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如果厨娘发现她偷看怎么办?但伊诺琴向下看去了,皎洁的月光洒满花园,把远处的大海照得波光粼粼,这景象把她迷住了。
玛丽安娜看见她的头稍微偏了偏,像是要倾听什么东西忽然发出的动静。很可能是栗色马——米圭里托在马厩里踢地板的声音。这时,玛丽安娜又好像感觉到了伊诺琴的想法:米圭里托肯定是饿了,那匹马肯定是饿了……堂卡洛手脚不干净,把草料克扣了,大家伙儿都知道,但谁去把这件事告诉公爵呢?我才不当告密者……总会有办法的!
伊诺琴赤着脚,身上穿着粉色的紧身胸衣,腋下已经被汗水浸湿,外面套着一件扣子解开的衬衫,下身穿着一件两侧都有口袋的棕色宽裙子。她走到房间中央,跪了下来,轻轻地掀起一块木板,把手伸进洞里去,焦急地摸索了一下,从里面拿出一个用黑绳子绑着的皮质袋子。
她把袋子拿到床上,用两只黑黑的手指解开绳子,再把手伸进去,摸到了什么宝贝,她闭上了眼睛。她慢慢地从包里掏出一大把银币,一枚枚摆在床单上,那动作就像是园丁在小心照料着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样。
明天早上五点,就要把灶火点燃,要去搬煤,脸要被烟熏,然后又要去杀鱼,杀那些可怜的兔子。兔子脑袋耷拉着,你拿在手上会想,含辛茹苦地去喂养它们,等它们长大,“咔嚓”一声,在头上砍一刀,兔子的眼神慢慢变得涣散,但依然还在看着你,好像在说:为什么?明早又要去杀鸡,卡洛的两个双胞胎女儿死了,真是太可惜了,她俩杀鸡杀得多好啊……她俩当然是处女,虽然赛维丽娜说,有一天早上她在马厩里看见她们姐妹俩,一个在给奶牛挤奶,一个在给父亲“挤奶”。她说是这么说,但谁知道到底是真是假。自从儿子死了以后,赛维丽娜的脑子就变得不正常了,到处看见一些奇怪的事……但是她们姐妹俩一前一后,有几个月不来月事倒是真的,这是玛利亚告诉她的,玛利亚说话比较可信……因为她每个月都要查看那些挂在外面晒的月经带,心里都有数的……但也可能是怀了别人的孩子啊,为什么就一定是父亲的?其他人也这么说,因为同样也是一天早上,佩佩·杰拉齐很早就去取奶了,当他过去的时候,看见他们三个睡在一张床上……她们流产了……可怜的傻姑娘……她们肯定去找药婆了,那些药婆知道怎么让小孩流掉……也不知道她具体怎么做……她认识草根、草药……拉三天肚子,会难受、呕吐,第三天孩子就打掉了……男爵夫人也去找她……流产成功了,她们就给她三个铜币……不过她总能成功,药婆很厉害的……
玛丽安娜回过神来,不想去琢磨别人的心思,这片荒凉空旷的屋顶上充斥着游荡的鬼魂。但要甩掉伊诺琴的声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个平静的声音伴随着那股牛油燃烧的甜腻气味,一直紧紧地跟随着她。
而且还要猜那个疯狂的公爵夫人在小字条上画的东西,她想吃什么,五分钟一个主意,还要求别人看懂她那些稀奇古怪的画:扦子上穿着一只老鼠,意思是烤鸡肉;平底锅上画一只青蛙,其实是油炸鸭;水里放俩土豆,其实是烤茄子。那个厚脸皮大小姐朱塞帕就会跑下来,把鼻子和手指伸进调好的酱汁里,总是把没烤好的蛋糕带进图书室,会不小心打翻牛奶,唱歌像乌鸦一样难听……真想扇她几个耳光,但她母亲都不打她,母亲都不管,我们着什么急啊!……我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公爵不是已经交代了明天的事儿了吗?明天是玛妮娜的生日,要做盐烤鲟鱼吗?那东西得在红酒里腌一晚上……还要做千层蛋糕,每一层都要费好大力气,还要放在那里饧着……现在可能已经夜里一点了,早上五点就要起来在厨房里忙活……这一切都是为了那可怜的四个银币。为了这四个银币,每个月都要遭罪,还得一次又一次去问他们要,因为大家都忘记要给我发工钱……这些公爵们有房有地,但就是没钱,天哪!都是些什么人啊!……
公爵夫人有时会给我塞一些硬币,但这些零钱能拿去干什么……我的皮袋里需要其他东西,我的钱包一直都很饥饿,张着大嘴,就像鱼张着嘴呼吸似的……我都不屑把这些破零钱放到地板下面……我们要不要来一枚新锃锃的金币,铸着查理三世像的那种?或者是一枚达布隆金币,上面铸着已逝的费利佩五世像?拉斐尔在把那些该死的硬币给我之前,还要反反复复数上好几遍。我有时候都想给他几巴掌,真是蠢蛋!我闭着眼睛都认识这些钱,就像妻子熟悉丈夫的鸟。
玛丽安娜绝望地晃着脑袋,还是无法把伊诺琴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好像从她沉醉于月光的那一刻开始,这些想法就从她的脑子里面冒出来了。她离开了屋顶上的矮墙,但厨娘的声音还在她脑中回响,疯狂地折磨着她,继续嘟囔着:
那么多钱,要用来做什么?找一个丈夫吧,买一个丈夫的钱都有了……我真的需要丈夫吗?难道我要像两个姐妹那样,一个一张嘴就会挨打,另一个现在孤身一人,像个白痴一样,因为她丈夫跟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年轻女人跑了,没有房子,没有钱,还有六个孩子要养?……那是为了床笫之欢吗?公爵夫人看的书里,还有人们唱的歌里都说的那些事儿……但是,这个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公爵夫人,拥有那么多马车和金银珠宝,就真正享受到了床笫之欢吗?可怜的哑女,总是在那里看书写字……我看着都可怜……
想想真是难以置信,但事实正是如此:厨娘伊诺琴·波尔顿,一位威尼斯雇佣兵的女儿,一个文盲,来自遥远的地方,手上长满老茧,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别人疼她,却对那个出身名门的公爵夫人感到同情。
玛丽安娜又重新靠在矮墙上了,无法抗拒伊诺琴的嘀咕。她接受厨娘说的那些无礼的话,就好像在这温柔、虚幻的夜里,厨娘的话是唯一真实存在的东西。她无法控制自己,还是看着伊诺琴:她用那双在厨房里游刃有余的手拿起两块大银币,一对一对放回袋子里,好像要让它们相伴而眠一样。她的手指好像可以精确地感受到银币的重量,就算闭着眼睛,她也知道那些钱是不是缺了一小块。
伊诺琴深吸一口气,用那条黑绳子把皮袋捆起来,重新放回房间中央的地板下。她把木板盖上,然后站起来,用脚把木板踩严实。最后她回到床上,一边飞快地脱裙子、衬衫、紧身胸衣,一边晃着脑袋,好像在跳舞似的——发钗和玳瑁梳子在空中飞舞,以前这些都是属于女主人的。
玛丽安娜闭上双眼,向后退去,她不想看到厨娘赤裸的身体。现在轮到她晃脑袋了,她要把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甩掉,那些想法像甜角豆汁一样黏糊糊的。这种被别人的思绪占据的事,在她身上已经发生过几次了,都是她身边人内心的嘀咕,但从来都不像这次时间这么长。现在问题越来越严重了吗?小时候,她能接收到一些句子,一些零散的念头,但都是偶然发生,毫无预兆的。比如说,她特别想知道父亲大人在想什么,但毫无头绪。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她老是钻到别人的脑子里,被某个有趣的想法所诱惑,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惊喜的发现。慢慢地,她发现自己被这些思绪淹没,迷失在其中,不知道怎么走出来。她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上过屋顶,没有窥视过伊诺琴的房间,没有呼吸过那清新但致幻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