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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改建大别墅的过程中,事无巨细都由妻子决定,皮耶罗·乌克里亚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他唯一的坚持就是,一定要在花园里建一座“小咖啡亭”——他是这么称呼的,他希望这个亭子面向大海,铸铁结构,上面是圆顶,地上铺了蓝色和白色的地砖。

后来亭子按照他的想法建成了,至少打算这么建,因为铸铁部件已经全部备好,但缺乏安装部件的铁匠。这段时间,巴盖里亚有十几户人家都在建别墅,所以很难请到工匠师傅和泥瓦匠。舅父大人经常说,还是原来的宅子住着更舒服,尤其适合打猎。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从来没见过他打猎,他讨厌吃野味,讨厌猎枪,尽管他收集了很多。他的爱好是看纹章学的书,玩扑克牌游戏,在乡间小路散步——四周全是他亲手嫁接的柠檬树。

他非常了解祖先的故事,对风塔纳萨尔萨和坎波·斯帕尼奥洛的乌克里亚家族的起源、勋章、爵位无所不知。在他的图书室里,挂着一幅大大的圣·西诺雷托殉难的画像。画像下的黄铜标牌上刻着这些字: 风塔纳萨尔萨和坎波·斯帕尼奥洛的西诺雷托·乌克里亚,圣人,一二六九年生于比萨。 然后用小字写着这位圣人的生平,讲述了他是如何到达巴勒莫,并做过哪些善举, 在医院里救助过很多拥入城市的穷苦百姓 ,还有他是如何在三十岁时,退隐到海边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的。但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到底在哪里?他是不是到非洲那边去了?

在那个荒无人烟的海边,西诺雷托遭到了撒拉逊人的迫害, 最后就义了 。但让人不解的是,为什么他会遭到迫害,铜牌子上也没有解释。只因为他是圣人吗?肯定不是,这样想就太傻了,他是在后来才成为圣人的。

解说词上写道: 圣人西诺雷托的一条手臂作为圣骨保存在多明我会 修士那里。 事实上,舅父大人一直竭尽全力,想要索回这件属于家族的圣物,但直到现在也没有成功。多明我会的修士声称,它落入了一个加尔默罗会修女修道院中,但加尔默罗会的修女声称已经赠送给克拉丽丝修道院,后者却称从来没有见过它。

在这幅画里有一片黑漆漆的大海,海边停泊着一艘空荡荡的船,棕色的船帆卷起来。近景有一束光从左侧落进来,像有个人举着一个火把,站在画框外。一位老人(他不是才三十岁吗?)被两个年轻力壮、打着赤膊的小伙子用匕首杀害了。在画的右上角,有三个天使渐渐飞升,形似一个荆棘王冠。

对皮耶罗公爵来说,尽管家族的故事充满了传奇和幻想色彩,但比神父讲述的故事更有说服力。于他而言,上帝是“遥不可及,而且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而耶稣,“如果真的是上帝的儿子,那他一定也是个疯子”。至于圣母玛利亚,他说:“如果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就不会如此轻易地把那个可怜的孩子丢到狼群中去,把他丢在那里,让他以为自己是不可战胜的,而他最后的结局大家都看到了。”

对舅父大人而言,乌克里亚家族的第一位祖先,是公元前七世纪的一位皇帝,具体来说,是莉迪亚古国的国王。他一直认为,乌克里亚家族的祖先从那个偏远之地来到了罗马,成为共和国的参议员,最后在君士坦丁时代成了基督教徒。

玛丽安娜开玩笑,给他写道: 乌克里亚家族的祖先肯定都是一些见风使舵的人,总是依附权贵 。他会沉下脸来,好几天都不看她。他认为,家族已故的祖先是不能拿来逗趣的。

然而,当她向舅父大人问起靠墙放着的那些大幅画作时——那些画堆在黄色大厅里,要等房子完全建好,才能挂到墙上——他会迅速地走过来,拿起笔,给她写下那个与土耳其人抗战的乌克里亚主教的事迹;还有另一个乌克里亚参议员的故事——他为了维护长子继承权,发表过一段著名演讲。

玛丽安娜的回应并不重要,他极少看妻子写给他的东西,尽管他很欣赏她洗练娴熟的书法。玛丽安娜经常会待在家里的图书室,而且很频繁,这让他很不悦,但他不敢反对。因为他知道,对玛丽安娜来说,阅读很有必要,她虽然是个聋哑人,但也有自己的思想。舅父大人不看书,他觉得书上都是“谎话连篇”。在皮耶罗公爵看来,幻想是肤浅的、令人恶心的;而现实是既定事实,由一系列一成不变、约定俗成的规则所组成,每一个明事理的人都必须去适应它。

只有在探望产妇(巴勒莫的风俗习惯)时,或是需要出席某个正式典礼时,他才会要求她盛装打扮,让她把斯卡纳图拉的乌克里亚祖母戴过的那枚钻石胸针别上,跟着他去城里。

有时候,舅父大人决定留在巴盖里亚,他总是会请人来乌克里亚的这栋大别墅里吃饭。现在他请拉斐尔·库法来吃饭,后者是舅父大人的管家、卫兵和秘书。不过,他都是只请库法一个人,不带妻子。他还从巴勒莫请来了曼加贝沙律师,派马车去克拉丽丝修道院,把特蕾莎教化姑姑给接过来了,还派快马去瓦尔瓜内拉,请某个表兄弟过来玩儿。

舅父大人特别喜爱曼加贝沙律师,因为和他在一起,舅父大人可以不用说话。皮耶罗公爵称他为年轻的“讼棍”,根本不需要求他,曼加贝沙总是能有话题聊。他也特别喜欢在一些细微的法律问题上进行探究,并且熟知所有发生的政治事件,不会漏掉任何巴勒莫大家族的闲言碎语。

但是,当特蕾莎姑姑在时,律师就很难说得上话了,姑姑总是能打断他,而且一旦关乎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她总是比律师知道得更多。

在所有亲戚里,特蕾莎姑姑——父亲大人的姐姐,是舅父大人最喜爱的。有时,他跟姑姑在一起,会聊得火热。他们会互通家族消息,互赠礼物:圣骨、加持过的念珠和家族的老物件。她从修道院带来的包裹里装满了鲜奶酪,里面拌着糖和茴香,简直太好吃了。皮耶罗公爵每次都能吃十块,而且总是皱起鼻子,像只贪吃的鼹鼠。

玛丽安娜看着他嚼东西,心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舅父大人的脑袋还挺像他的嘴巴。他把东西咬开、嚼碎、搅拌、混合,然后再咽下去,但他吸收得不是很好,所以才会一直都这么瘦。就像他花了太多精力去揣摩那些思想,但最后留在身体里的只有轻烟。他狼吞虎咽之后,就急于把残渣排出,因为他觉得,那些东西不配留在一位绅士的体内。

有很多与他同龄的贵族,都是在上个世纪成长和成熟起来的,他们认为那些系统化的思想很渺小、庸俗。对他们来说,和其他思想、头脑进行交流,这首先是一种让步。那些庶民总是人云亦云,想法基本上千篇一律;但贵族是独立的个体,孤独铸就了他的勇气与荣耀。

玛丽安娜很清楚,作为妻子,尽管舅父大人很尊重她,但在他心里,他们并不一样。于他而言,妻子就是个新时代的小女孩,他难以理解妻子的所作所为。她如此急切地要改变、修建,要大兴土木,他觉得这种狂热里有一种粗鲁的东西。

他认为,所有行动都是荒谬、危险、徒劳和虚妄的——看着妻子在堆满石灰和砖块的院子里忙碌,他忧郁的眼神流露出来的就是这种态度。他认为,行动是有选择的,是根据需要来的。因为行动会创造出一些以前没有的东西,让这些东西为人们熟知,这就意味着减少了很多可能性。从神学原理上来说,只有真正的贵族才能模仿上帝,闲适懒散地生活。

尽管玛丽安娜从来没听过他的声音,但她深切地知道,他暴躁不安的喉咙里酝酿着什么:他对幻想、漫无目的的愿望、未实现欲望的无限可能怀有一种高傲、充满警惕的爱。他虽然从来都不会放松自己,严格控制自己的声音,但因为烦闷,他的声音会变得很刺耳。他每次靠近时呼出的炽热、急促的气息,让她明白,他一定就是如此。

此外,皮耶罗公爵还认为,妻子冬天也渴望住在巴盖里亚,这简直是胡闹。因为天气转凉时,他们本来可以住在巴勒莫那套舒适的大房子里。还让他感到不满的是,他必须放弃在城里的夜生活,在贵族的赌场里,他可以喝着茴香酒,听着身边同龄人无关痛痒的闲聊,玩上好几个小时的扑克。

可对玛丽安娜来说,月桂路的那套房子太阴暗了,里面挂满了祖先的画像,她不喜欢的来访者总是络绎不绝。

从巴盖里亚去往巴勒莫的那条路坑坑洼洼、尘土飞扬,也使她心情烦闷。她碰到过太多次这样的场景:每当她路过阿夸·科尔萨利时,总督的长矛上总挂着歹徒被刺穿的脑袋示众。这么做是为了杀鸡儆猴,那些人头被太阳晒干,被苍蝇啃噬,旁边时常还挂着几条粘着黑血的手臂和大腿。

她转过头,闭上眼不看也没用。那就像一阵旋风一样,会把你的思绪搅乱。她知道,再过一会儿就要穿过幸福门前的两根柱子,走进卡萨罗·莫尔托大路,紧接着进入宽敞的滨海广场,经过则卡宫和卡特那的圣母玛利亚教堂。右边就是维卡利亚监狱,她脑袋里的旋风开始变成暴雨,她只想抓紧父亲的长袍,她的手会撕破披在肩上的天鹅绒短披风。

因此她不喜欢去巴勒莫,更愿意留在巴盖里亚。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乌克里亚别墅,只有在一些十分重要的场合,比如葬礼、洗礼和小孩出生,她才会回巴勒莫。不幸的是,亲戚们都很能生,她不得不经常回去。天气十分寒冷时,在巴盖里亚,她只能在少数几个放着炭火盆的房间里活动。

现在大家都知道,她要长居于此了。只要埃莱乌特里奥河水没有泛滥(这条河常会淹没菲卡拉齐和巴盖里亚的村庄),那条路还可以走时,他们都会去别墅找她。

有一次,父亲大人来别墅找她,在她那儿待了整整一个礼拜。正如玛丽安娜一直渴望的那样,只有他们俩,没有孩子、兄弟姐妹、侄子外甥和其他亲戚在周围。母亲大人也去世了,她走得很突然,没有任何征兆。父亲经常独自一人来玛丽安娜家,他会去那间黄色大厅,坐在朱塞帕奶奶的画像下抽烟或者睡觉。父亲大人很能睡,年纪越大就越能睡。如果他每天不睡足十个小时的话,状态就很不好。但由于他晚上很难持续睡那么长时间,所以他在白天打盹儿,躺在摇摇椅上或是沙发上睡过去。

他醒了以后,会邀请女儿和他玩扑克牌,尽管风湿病使他的双手变形,背也弯了,但他还是面带笑容,非常开心。他从来不发脾气,随时都会开怀大笑,或是逗别人开心。他没有玛妮娜姑姑那股机灵劲儿,他要慢一拍,但有着和姑姑一样的喜剧细胞,如果不是太懒的话,他也会是一个极好的模仿者。

好几次,他拿起玛丽安娜系在腰上的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在上面风趣地写道: 你是个傻孩子,我的女儿,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所有孩子里,我还是最喜欢你这个傻孩子。你丈夫——我的小舅子,他是个憨货,但他爱你。很遗憾,我会死去,这意味着我要离开你了,但我想知道,上帝值不值得一见,这样死了我还是很乐意的。

玛丽安娜发现,皮耶罗舅舅与他姐姐——母亲大人,以及他的表兄——父亲大人是那么不同,这一直让她很惊异。比如说,母亲大人体态丰满、慵懒闲散,而皮耶罗舅舅身材消瘦、十分好动,总是坐不住,哪怕只是去测量葡萄园的大小,他也会拔腿就走。还比如,母亲大人总是很好说话、善于妥协,而他总是固执己见、很难被说服。就更别说拿父亲大人和皮耶罗舅舅比了,父亲大人有多阳光,他就有多阴郁;父亲大人待人有多么和善,他待人就有多么疑心。总而言之,舅父大人就像是一个外来的种子,错误地落在了这个家族的土地上,愤愤不平、七扭八歪地长大了。

父女二人最后一次单独在一起,父亲大人和玛丽安娜一起玩了扑克牌,吃了蜜饯,喝了散发着果香的西班牙马拉加葡萄酒。而那时正值葡萄收获季,皮耶罗公爵就出发去斯卡纳图拉了。

就这样,在打完扑克牌,喝完酒之后,父亲给玛丽安娜写下了巴勒莫最近的所有八卦,比如: 他们说,总督的情人为了显示自己肤白胜雪,总是睡在黑床单上;最近从巴塞罗那来了一艘商船,载满了透明玻璃夜壶,大家都买来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朋友;从巴黎宫廷掀起的艾德丽安裙风潮,像一场不可阻挡的雪崩一样,席卷到巴勒莫,让所有裁缝都激动不安。 父亲大人甚至还向她坦承,他对一位制作花边的侍女动心了,她名叫艾斯特,在他帕皮雷托的房子里干活儿。 我送了一个房间给她住,那房间正好可以看到街景……你应该看看,她有多开心。

这个男人是她的父亲,她一生中深爱的父亲,同时也是让自己受过巨大惊吓的人。但他不知道那件事情对她的影响。他这么做是为了帮助她,当时是一位萨莱诺学派的名医建议,鉴于女儿的失聪是惊吓导致的,为了治好她,可以让她再经历一次更大的惊吓,以毒攻毒。可“实验”失败了,这并不是父亲的错。

父亲大人最后一次来找她时,给她带来了一个礼物——一位十二岁的小女孩。她是一名罪犯的女儿,父亲大人把那位罪犯送上了绞刑台。父亲大人说:“她母亲被天花带走了,父亲被处以绞刑,他在临死之前把女儿托付给我。白袍兄弟本想把她关进孤儿修道院,但我觉得,她还是和你在一起更好。我把她送给你,你要好好爱她,她在这世上孤苦无依。她好像还有个弟弟,但没人知道他躲到哪儿去了,可能死了吧。她父亲告诉我,自从他把那个孩子交给一位奶妈,送去乡下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你向我保证,你会好好对她,好吗?”

就这样,菲洛梅拉,也就是菲拉,进入了这个家。她来了以后,换了衣服、鞋子,也能吃饱了,但还是对别人充满了戒备。她基本不说话,总是躲在门后面,盘子拿在手上也总是会掉。一有机会,她就会跑到马厩里,坐在牛旁边的草垛上。当她回家时,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牛粪的味道,十步远就能闻到。

骂她也没有用,玛丽安娜熟悉那种受惊的目光,那目光总是会触碰到她童年的某些回忆。她经常会惹厨娘伊诺琴生气,惹拉斐尔·库法生气,甚至惹舅父大人生气。而舅父大人纯粹是出于对岳父和聋哑妻子的尊重,才勉强接受了这个新来的女孩。 GG8Crdfl7VLBuH5Ii2XO0tj5L5ARHVc9jVdQwXQD8mWXuT58jciD6NTbWJGz61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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