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正如舅父大人盼望的那样，男孩生出来了，他叫马里亚诺。就在玛妮娜出生两年后，他也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他像姐姐一样，有着金色的头发，而且比姐姐长得更漂亮，性格却截然不同。他特别爱哭，如果照顾得不及时，他会发脾气。但事实上，所有人都把他当珍宝似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所以短短几个月，他就已经明白了，稍微吵闹一下，大人就会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这一次，舅父大人终于开怀了。他送给妻子一条珍珠项链，珍珠是粉色的，每颗都像鹰嘴豆那么大。他还送了一千斯库多给妻子——如果王后诞下一位王子，国王也会这样做的。

家里来了很多从未谋面的亲戚，都带来了鲜花和甜点。特蕾莎教化姑姑带了很多小姑娘来，都是贵族家庭的女孩，将来注定会成为修女。她们每个人都给产妇准备了一份礼物：有人送了银汤匙，有人送了心形顶针，有人送了刺绣枕头，还有人送了双镶嵌着星星的室内拖鞋。

西诺雷托大少爷也来了，嘴上一直挂着笑，在窗户边上坐了一个小时，一直在喝热巧克力。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阿加塔和她丈夫堂迭戈，带着他们盛装打扮的孩子。

卡尔洛也从斯卡莱的圣马尔蒂诺修道院来了，送了一本手抄本《圣经》作为礼物，是上世纪一个修士抄写的，上面有色调轻快的袖珍画。

朱塞帕和费丽斯觉得自己被遗忘了，她们很沮丧，就假装不在意这个弟弟。她们又养成了去莉娜和蕾娜家玩儿的习惯，在那里染了一头的虱子。伊诺琴用煤油和醋给她们梳头，那些大虱子都被弄死了，但小虱子都还活着，又开始在她们的头发里迅速繁殖。大家决定把她俩的头发剃光，所以，现在她们像两个倒霉蛋一样，光着脑袋满脸羞愧地跑来跑去，总让伊诺琴发笑。

玛丽安娜的父亲大人来了之后，在别墅里住了下来，他说要仔细瞧瞧这小家伙瞳孔的颜色。他说新生儿的眼睛都会变，让人无法判断“是萝卜还是豆子”。父亲大人还经常把外孙抱在怀里哄，就像在哄自己的儿子。

母亲大人只来过一次，长途跋涉让她筋疲力尽，到了以后，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在她看来，从巴勒莫到巴盖里亚的路程“无穷无尽”，一路上的坑坑洼洼“非常颠簸”，太阳也是如此“毒辣”，灰尘简直“无孔不入”。

作为男孩，马里亚诺长得太漂亮了。臭小子长得那么漂亮有什么用啊？这是母亲大人在一张有紫罗兰香味的天蓝色纸上写的一句话。她把婴儿的脚拿出来，放在嘴里轻轻地咬了一下。将来长大，他一定很会跳舞。不同于往常的是，母亲大人这次心甘情愿地写了很多话。她喜笑颜开，胃口也很好，好几个小时都没有抽烟，然后她和父亲大人一起回到客房，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十一点。

家里的所有仆人都想抱一抱这个盼望已久的孩子。牛倌齐乔·卡洛用两只粗犷黝黑的手把他轻轻地抱起；出人意料的是，莉娜和蕾娜也很温柔地亲吻他的嘴唇和脚；还有盛装而来的拉斐尔·库法，他穿了一身全新的阿拉伯式锦缎长袍，是乌克里亚家族的颜色，他还带来了从不出门的妻子赛维丽娜，那女人由于偏头痛，几乎快要失明了。园丁佩佩·杰拉齐带来了他的妻子玛利亚和五个孩子，全都是红头发、红睫毛，害羞得都不说话；还有仆人佩皮诺·坎纳诺塔和他那个正在帕拉戈尼亚家做园丁的大儿子。

大家都轮流抱着新生儿，好像抱着圣婴，每个人都面带笑容，有点儿笨拙地理顺孩子身上的花边衣裳，嗅着那个王子般的小身体里散发的味道。

玛妮娜在房间里四处爬，有时爬到桌子底下，只有伊诺琴在照顾她。客人们进进出出，脚踩到珍贵的艾丽奇地毯上，在卡尔塔吉罗尼产的痰盂里吐痰，伸出手在玛丽安娜放在床边的托盘里抓一大把牛轧糖。

有一天早晨，父亲大人给玛丽安娜带来一个惊喜。他送了聋哑女儿一套书写用具：一个墨水瓶，瓶盖可以拧紧；一只玻璃笔盒；一个小皮包里装着把墨水吸干的粉末——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银线网兜里。另外还有一个笔记本，用一条小链子和网兜连在一起。但最让人惊喜的是一个移动书写架，木质很轻，可折叠，上面带着两条金链子，可以绑在腰上。

向萨伏依·奥尔良家族的玛丽亚·路易莎致以崇高的敬意，她是西班牙最年轻睿智的王后。她是你学习的榜样。父亲写了这句话给她，让她启用这套新文具。

在女儿的再三询问下，父亲言简意赅地把这位王后的故事写了下来。这位王后死于一七一四年，却名传千古。

她还是个小姑娘时，长得不算漂亮，但活力四射。她父亲是我们的国王维托里奥·阿梅迪奥，这位国王于一七一三年即位，她母亲是安妮·奥尔良——路易十四的侄女。玛丽亚·路易莎十六岁时嫁给了费利佩五世。婚后不久，她丈夫就被派遣到意大利打仗，在法国皇帝路易的建议下，她成了摄政王。大部分人都在抱怨：怎么让一位十六岁的女孩领导一个国家？然而人们发现，这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年轻的玛丽亚·路易莎很有政治天赋。在议会上，她会花大量的时间听取所有人的意见，再言简意赅地发表自己的评论，每次都一针见血。当有的“演说”过于冗长、毫无意义时，她就会从桌子底下掏出正在绣的东西，专心绣花。时间长了，大家就明白了这种暗示，每当他们看见她开始绣花，就会把讲话内容缩短。通过这种方式，她把国家议会变得迅速而高效。

她一直和太阳王保持着书信往来，一直虚心听取他的意见。但当她觉得需要时，她还是会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地说“不”。这位女政治家的聪明睿智，让那些老人目瞪口呆，也让她深受人民的爱戴。

她知道，西班牙军队多次战败，年轻的玛丽亚·路易莎为了做出表率，把自己所有的珠宝首饰都卖了。为了重建军队，她挨家挨户去筹钱，从富人筹到穷人。她生的第一个儿子是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她说，如果自己可以决定，她会抱着孩子骑马上前线。所有人都知道，她完全做得出来这种事。

当布里韦加和比利亚维西奥萨战场胜利的消息传来时，她非常开心，跑到人群中和人们一起欢呼雀跃。

后来，她又生了一个儿子，但那孩子在出生一个礼拜后就夭折了。正是在那时候，她患上了腮腺炎，但她对此没有任何怨言，只用花边立领包裹住肿起来的脖子。后来她又生了一个儿子，名为费尔南多·皮耶罗·加布里埃尔，万幸的是这个孩子活下来了。但遗憾的是，她的病情在恶化，大夫说是肺结核引发的。在那段时间，费利佩的父亲去世了，没过多久，玛丽亚·路易莎的姐姐玛丽亚·阿德莱德，还有她丈夫和大儿子都染上天花去世了。

两年后，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在临死前忏悔、领圣餐，与几个孩子和丈夫做最后的告别，她走得很安详，让所有人都赞叹不已。这个女人在二十六岁就离世了，临死前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这时候，佩佩·杰拉齐家的一个孩子染上了天花，家里成群结队来的亲朋好友都离开了。巴盖里亚又一次暴发了天花，自从玛丽安娜着手把乡间宅子改建成大别墅，这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天花。第一次瘟疫暴发时就死了很多人，这其中有齐乔·卡洛的母亲和库法家的儿子——他家唯一的孩子。也就是从那时起，库法的妻子赛维丽娜开始患上严重的偏头痛，使她后来一直在头上包着一条浸了醋的布条，不管她走到哪里，都留下一股刺鼻的酸味。

第二次疫情暴发时，佩佩·杰拉齐家里的两个小孩死了；还有坎纳诺塔家儿子的未婚妻也死了，她是巴盖里亚的一位美人，在帕拉戈尼亚家做侍女；布黛拉家的两个厨师也死了；还有年长的丝佩塔罗托公主，她在离玛丽安娜家不远的新别墅安顿下来不久后就死了。

玛妮娜姑婆——那个裹在长披肩里、由两个男仆照料着，用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抱起小马里亚诺的姑婆也去世了。但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感染天花而死的。但事实是，她走了，就从那栋乌克里亚别墅里走的，死得悄无声息。他们是在她去世两天后才发现的：她像一只羽毛凌乱的小鸟一样躺在床上，脑袋又小又轻，用玛丽安娜父亲的话说就是“轻得像一只核桃”。

父亲给玛丽安娜写道：

玛妮娜姑婆年轻时追求者众多，她长着一张精致的小脸，有着美人鱼一般的身材，眼睛炯炯有神，头发乌黑发亮。曾祖父西诺雷托为了避免引发追求者的不满，不得不改变想法，把她送去做修女。当时，库托亲王、圣·贾科莫的贵族阿尔塔维拉公爵，还有圣马尔蒂诺的贵族帕塔内伯爵都想娶她为妻。

但她只想待在家里，保持单身。为了躲避婚姻，她装了好多年的病。就因为多年装病，所以当她真的病了，就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拼命咳嗽，脱发，越来越瘦，也越来越轻。

尽管一直患病，玛妮娜姑婆也还是活到了快八十岁，大家都想邀请她参加聚会，因为她是一位细致入微的观察者，不管男女老少，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总是能把亲朋好友逗得开怀大笑。

尽管听不到姑婆说的话，但只要看着她，玛丽安娜也会被逗笑。她那小身体灵活得很，有一双像魔术师的手，能够捕捉到别人懊悔的表情，模仿别人笨手笨脚的动作，还有一些人的做作——现在想起来，玛丽安娜也会宛然一笑。

玛妮娜姑婆向来以毒舌出名，大家害怕她会在背后说自己，都努力跟她搞好关系。可阿谀奉承在她身上不管用，只要她看到滑稽的人，一样会嘲笑。这并不是因为她喜欢说三道四，而是有些人过于突出的性格特点吸引着她：小气吝啬、爱慕虚荣、软弱无能、粗心大意。有时候，她的玩笑话一针见血，以至于口口相传，变成了谚语。就像有一次她对拉乌王子的评价，“他蔑视金钱，却又待硬币如姐妹”；还有一次，她描述德斯·普科斯亲王（众所周知他是矮个子）在等待妻子生产，“他紧张得在床下走来走去”；以及她对帕拉戈尼亚侯爵公子的评价，“没有生活目标的标枪杆”。诸如此类的话，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少乐趣。

对于马里亚诺，她嘟囔着说，他是一只“假扮成狮子的小老鼠”。然后她用闪闪发亮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周围，等待着听众爆发笑声。她俨然就是一位舞台上的演员，在这个世界上，不会为任何事情放弃自己的观众。

她有一次说：“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又说，“但地狱是什么啊？一座没有甜品店的巴勒莫，反正我又不喜欢吃甜食。”紧接着又说，“不过我最好还是去那家大舞厅，圣女都不跳舞，只坐在边上观看，那才是天堂。”

她一个人走得很安静，没有打搅任何人，也没人为她哭泣，但她的那些玩笑话会继续流传下去，如同泡在盐水里的沙丁鱼一般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