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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预料到,第三个孩子——具体来说是第三个女儿,来得这么快,几乎早产了一个月,并且还是脚先出来,就像一头急匆匆的小牛犊。接生婆满头大汗,头发全湿了,紧贴着脑门儿,就像往头上浇了一大桶水似的。

玛丽安娜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手的动作,就好像从未见过一样。接生婆把手放进盛着开水的脸盆里泡了一下,再放进猪油里,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接着又放进水盆里。同时,伊诺琴拿过来几块浸过柠檬香精的湿毛巾,擦了擦产妇的嘴唇和紧绷的腹部。

“出来吧,出来吧,小坏蛋,看在万能上帝的分上,快出来吧。”

玛丽安娜从接生婆的嘴唇上读出来这些熟悉的话。她能揣摩到接生婆的心思,但没有躲开,心想:或许这样能减轻一些痛苦吧。她闭上双眼,想要集中注意力。

“这臭小子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出来?这个笨蛋……他要干什么?怎么转过去了?腿先出来,手还在两边,看起来像在跳舞,跳啊跳啊,臭小子……怎么还不出来啊,小鬼头?……如果你还不出来,我会打你……你不出来,那我怎么再向公爵夫人要五十塔里呢?啊!是个女娃娃呢!啊!从这个倒霉的肚子里出来的,都是女娃娃啊,真是太可怜了!这个哑女就没有好运气啊……出来吧,出来吧,你这个死丫头,如果我答应你,你出来我就给你一个糖做的羊羔呢?不出来啊,你不想出来……如果我答应你,给你很多吻,你出来吗?……如果这女娃不出来,我可能要失业了……那所有人都知道,缇缇娜接生婆做得不好,她很没用,让母女俩都丧命了……圣母玛利亚,帮帮我吧……虽然你从来没有生育过,啊,我的圣母,帮帮我吧……关于生小孩的痛苦,你又知道什么……帮我快点儿把小孩接生出来吧,我对上帝发誓,我会供一根像柱子一样大的蜡烛,哪怕要花光这位善良的公爵夫人给我的所有钱……”

玛丽安娜想,如果接生婆都觉得接生出来的孩子是死的,那也许她应该做好准备,和自己腹中的孩子一起死去。这时,她应该马上默诵祈祷文,请求上帝原谅自己犯下的过失。

就在玛丽安娜以为自己快要死时,孩子出来了,身子乌青,没有呼吸。接生婆抓着她的两只脚摇晃,就好像那是准备下锅的兔子。最后,这个丫头的脸皱得像一只老猴子,张开没牙的嘴巴,大哭起来。

这时,伊诺琴给接生婆递过来一把剪子,接生婆剪掉脐带,用蜡烛烧了一下。玛丽安娜嗅到肉被烧煳的味道,这意味着她不用死了。那股刺鼻的气味把她带回人间,她突然觉得累极了,却很高兴。

而伊诺琴一刻也闲不下来:清理床铺,用一条干净的带子缠住产妇的肚子,往新生儿的肚脐上放了一点儿盐,在她还带血的脏脏的小肚子上放了一点儿糖,在她嘴唇上抹了一点儿油。最后,她用玫瑰水给婴儿清洗身体,再用襁褓把婴儿一层层地包起来,从头到脚包得紧紧的,像个木乃伊。

“现在谁去跟公爵说,又生了一个女孩?……肯定是有人在这位可怜的公爵夫人身上施了法术……如果是某个乡下人生了女儿,那第一天喂一勺甘蔗汁,第二天喂两勺,第三天三勺,这样的话,这个不受欢迎的小女婴就会去另一个世界了……但是有钱人的孩子就不一样,尽管已经有太多丫头了,也都得养着……”

玛丽安娜无法将视线从接生婆身上移开,她正在帮自己擦汗,然后用一块上面浸着油、蛋清和糖水的布块给自己涂药。所有这些玛丽安娜都已经很熟悉了,她每次分娩时,见到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神带着炽热和亲切,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死了。看着这两个女人在自己面前忙碌——她们的动作很娴熟——在照料着她的身体,她心里涌起一股全新的喜悦感。

这时,接生婆用她又尖又长的指甲,刮去婴儿舌头上的那层薄膜,要不然她长大就会变成结巴。按照传统,为了安抚哭泣的婴儿,她往其嘴里放了一抹蜂蜜。

玛丽安娜在入睡前最后看见的,就是接生婆用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拿起胎盘举向窗外,向人展示胎盘是完好无损的,没有被撕破,产妇的肚子里也没有残留物。

在十二个小时天昏地暗的沉睡之后,玛丽安娜睁开了眼睛,她首先看到的是两个女儿——朱塞帕和费丽斯,她们都穿着盛装,衣服上有各种花边、缎带和珊瑚装饰。费丽斯已经会走了,而朱塞帕还在奶妈怀里抱着。她们仨都很震惊地看着她,那眼神就好像看到她从棺材里醒过来了。她们身后是孩子的父亲——她的舅舅兼丈夫,穿着他最好的红色上衣,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玛丽安娜立马伸手,去探寻刚出生的女儿,她本来应该就在身边,现在却找不到了。她开始怀疑,心想:是不是在我睡着时,女儿死了?但看着丈夫脸上露出的微笑和两个女儿的盛装,她又安下心来。

她在怀孕的第一个月,就知道这是个女孩,其实从她肚子鼓起来的形状是圆还是尖,就可以知晓——如果是男孩,那肚子就是尖的,这是玛丽安娜的奶奶朱塞帕教给她的。而事实上,她的肚子每一次都圆得像西瓜似的,而且每一次她生的都是女孩。她还做过一个梦,梦见了肚子里的孩子:一个长着金色小脑袋的孩子靠在她怀里,很苦恼地看着她。奇怪的是,梦里的女孩顶着山羊的小脑袋,头上长着乱糟糟的卷毛。所以,她会生出一个怪物吗?

然而,生下来的这个孩子很完美,尽管早产了一个月,身体偏小,但她的皮肤白皙透亮,毛发不多,跟浑身是汗毛的朱塞帕出生时不一样,跟出生时脑袋像一只紫梨似的费丽斯也不一样。

她的性格也很快显现出来了:安静、不闹,给她喂奶她就喝,从来不要求什么;也不哭,在摇篮里一觉能睡八个多小时。如果不是伊诺琴拿着表,去叫醒公爵夫人起来喂奶,这对母女会一直睡下去,全然忘记了接生婆和奶妈说的那些话:新生婴儿隔三个小时必须喂一次奶,否则他们会饿死,会成为家族的丑闻。

她前两胎生的是女儿,这没问题,可第三胎又生了一个女儿。舅父大人不是很高兴,尽管他嘴上没有说什么。玛丽安娜知道,在她生出男孩之前,他会一直尝试下去。她害怕他会丢过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那种话,比如: 什么时候生个男孩?

她知道,很多丈夫都会在妻子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就不再理会妻子了。但皮耶罗舅舅漫不经心,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再说,他本来就很少给她写字条。

生出来的孩子叫玛妮娜,这个她在十七岁时生下的女儿,赶在别墅竣工时出生的孩子,沿用的是老姑婆玛妮娜——马里亚诺爷爷的妹妹的名字。这位老姑婆终身未嫁。

在他们家谱里,有好几个玛妮娜了:一个生于一四二〇年,一四四〇年死于鼠疫;另一个玛妮娜生于一六一五年,死于一六八〇年,是加尔默罗会的赤脚修女;还有一个玛妮娜生于一六五〇年,两年后就过世了;最后一个玛妮娜生于一六五一年,现在是乌克里亚家族最年长的女人。

玛妮娜像谢巴拉斯奶奶一样,手腕纤细、脖子修长,也遗传到了父亲那种忧郁、严肃的气质。尽管如此,在她身上,还是能看到风塔纳萨尔萨的乌克里亚家族特有的柔美和喜悦。

费丽斯和朱塞帕很喜欢和妹妹一起玩儿,她们把糖人玩偶放到她手里,希望她能吃一点儿,结果摇篮和布上到处都是黏糊糊的糖。她们对妹妹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但有好几次,玛丽安娜看她们太闹了——这对婴儿来说还是很危险的——所以,每当她们靠近摇篮时,玛丽安娜都会十分小心。

自从玛妮娜出生以后,两姐妹甚至都不去找莉娜和蕾娜玩儿了,她们是放牛倌齐乔·卡洛的一对双胞胎女儿,一家人就住在马厩旁边。这两个女孩没嫁人,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她们就全身心地照顾父亲、牛和家里。两姐妹生得高大强壮,很难区分。她们每天穿着褪了色的红裙子、淡紫色的天鹅绒上衣,淡蓝色围裙上总是沾着血迹。厨娘伊诺琴决定不再杀鸡了以后,杀鸡和切鸡的工作就交给这两姐妹了,她们都杀得果断又麻利。

有传言说,莉娜、蕾娜与她们的父亲一起睡,就在父母曾经睡的那张床上。她们曾两次怀孕,但都用欧芹打掉了孩子。有一天,拉斐尔·库法把这些流言蜚语,写在交给玛丽安娜的家庭花销账单背后,但她根本没放在心上。

两个双胞胎姐妹晾晒床单时会唱歌,歌声十分动听。这也是玛丽安娜从家里的洗衣女仆那儿知道的。有几个早晨,玛丽安娜走到马厩顶上的长阳台上,靠在有彩绘的栏杆边,看着两姐妹晒床单,看着她们在大篮子前一同弯下腰,又高雅地踮起脚尖,一起拉扯床单——她们一人拉着一头,看起来像在玩拔河。她看到她们张开嘴巴,却无法确定她们是否在唱歌。她想听到她们的声音,想得心痒痒的。所有人都说,她们的声音很美妙,她却听不到,对此她十分不满。

放牛倌父亲对着两姐妹吹个口哨,就像他对牛群吹口哨一样,她们便迅速向父亲跑去,像那些习惯干重活儿的人。她们肌肉有力,行动敏捷,步伐坚定又迅速。父亲不在时,她们会对栗色马吹口哨,接着双双骑上马,两个人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一起。她们还会骑着马在橄榄园跑一圈,丝毫都不担心橄榄的枝条会扎到马肚子,也不担心挂在树上的荆棘会把她们的长发弄乱。

费丽斯和朱塞帕会去找双胞胎姐妹玩儿,就在马厩旁边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里面挂满了圣人像,还有一罐罐用来做奶酪的牛奶。双胞胎姐妹会跟费丽斯和朱塞帕讲杀人和狼人妖怪的故事,回家后,她们就会转述给父亲大人,但他每次听了以后都很生气,不准她们再去双胞胎姐妹家。可只要他一去巴勒莫,这俩小女孩就马上跑到双胞胎姐妹家,在一堆苍蝇和马蝇的围绕下,一起吃面包和鲜奶酪。父亲大人实在是粗心大意,每当两个女儿蹲在麦秆中听完恐怖故事,偷溜回家时,他都不会闻到她们带回来的那股麦秸味。

白天听的故事让她们十分害怕,到了晚上,两个女孩就会钻进母亲的被窝。好几次,她们都哭着醒来,吓得满身大汗。“你的两个女儿都是笨蛋,如果她们这么害怕,为什么还要跑去听故事?”这就是舅父大人的逻辑,不容置疑。只是这种逻辑并不能够解释女儿的这种喜好——明明很害怕,却还是要去听这些关于死人的故事。或许,她们喜欢的正是这种刺激。

玛丽安娜一边想着总是往外跑的那俩姐妹,一边把刚出生的女儿从摇篮里抱出来。她低头探进女儿穿的花边衣服里,再移到小婴儿的脚边,闻到了一股独特的气味。那是刚出生的婴儿身上特有的,混合着爽身粉、尿臊、奶腥味和莴苣水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也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玛丽安娜把脸贴在新生儿身体上,心里在想,她以后会不会说话。之前,费丽斯和朱塞帕出生时,她也很害怕她们日后不会说话。她们呼吸时,她紧张地盯着,还用手去触摸她们的喉咙,就为了感受到她们开始说话的声音。每一次,看着她们的嘴唇跟随着句子的节奏一张一合,她才放下心来。

昨晚,舅父大人进房了,他坐在床上,有些厌烦地看着她给孩子喂奶。他腼腆地给玛丽安娜递了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闺女还好吗?你的胸部有没有好一点儿? 最后他温和地加了一句话: 男孩会有的,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不要灰心,他会来的。 m/pixyM+Zp0B9tp/ShajdSsXXawlQVF4MjGDP5HEoNwuC1+AfXAzs/JiCAq+y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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