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园遇见章美玲,是大年廿八晚六点。腊月间天黑得早,院子里的人和树被夜色掩盖了。袁园也就没看见站在九重葛阴影下的章美玲。
章美玲倒是早就看见了袁园。路的尽头响起行李箱拖动的声音。轱辘辘的声响带出一张白而细致的脸,映照在橘色路灯里。尽头一扇大门,琉璃瓦盖下四根印度红大理石方柱,柱子间夹着保安室。袁园冲保安室方向点了点头,迎着橘色路灯和九重葛填满的道路往院子深处来。
行李箱轱辘轱辘地从身边擦过后,章美玲开口喊:“袁园!”两人定睛对视,袁园喊:“章阿姨!”顿了两秒又说:“你,怎么在这里?”
二楼人家亮着灯,窗户紧闭。章美玲疑心那似有似无的一声“呜”,是狗挨了打,或被掩了口鼻。她不能就这样走掉。但杵在这里太久,寒气一点点渗进手脚,又动摇了她的意志。
错就错在心软。心一软,解了宽宽脖子上的绳扣,狗儿蹬着腿就跑走了。章美玲原先觉得,宽宽跑不远。小公狗围着母狗的屁股打转转,转够了,或者被大狗踹了咬了,又会哼哼着跑回来。宽宽还小。可是这天,章美玲在院子里走了好几个来回,宽宽也没有出现。她认得宽宽跟着的那条母狗。雪纳瑞,纯不纯不好说。平常总被那家女儿抱在怀里,似乎爱惜金贵,很少下地。天冷了后,雪纳瑞穿羽绒服,一天一个颜色,下了不少本。宽宽追过去的时候,雪纳瑞在上楼梯,后腿和屁股亮着。宽宽嗅着雪纳瑞屁股跟随,步子踩得温柔。章美玲的手机响个不停,微信群里估计又在抢红包,她就掏手机出来,手指头又干又僵,在屏幕上划了半天才打开。抢了几个,她有点兴奋,步子往单元楼切割出来的小路上走。等到她从手机的热闹里抽身出来,抬眼四望只剩团团漆黑,才发现宽宽没回来。又听了一会儿,二楼人家有狗吠起来。不是宽宽。
袁园盯着她问,她只好说:“好冷哟。”
“你回来了?”袁园的语气里有惊奇。
“狗儿不听话。”章美玲伸手指指二楼人家。
“找保安去敲门?”袁园也不确定这家住了什么人。
章美玲连连摆手:“你先忙,你先忙。”
袁园记下章美玲的电话,就走了。脚步离开后,身子却回转,看了看树荫下的章美玲。
章美玲仍口齿清晰,戴文雅的珊瑚红金属框眼镜。即使手指上没有沾着粉笔灰,也让人难忘她是“传道授业解惑”之人。只是,与老师的身份相比,这些年来,她更为人所知的身份是美人及不伦恋的主角。关于后者,更通俗的说法是——荡妇。
“荡妇”这个几近永恒的谈资,在袁园回家的当晚,就出现在与父亲母亲的谈话里。
跟往常一样,父母等待她说一路见闻,从话语里剥出点新鲜事,给两个老人带来些外面的气息,好把又一个冬夜打发过去。袁园也就如往常一般说起来,日常与旅途,尤其旅途中的村寨、溪流、稻田、苗人。真正的际遇,那些关于人的,她最后才说。
“就是口红涂得像要吃人的那个吧。”母亲说。
“她呀。”父亲说出半句话。
“老得让人认不出呢。”袁园说。
“五十多了吧。”母亲计算。
“当年人人觉得她美。”袁园嘀咕。
“人人?”父亲又是半句话。
“我们这些女学生,都羡慕她的衣裳和口红。”
袁园与母亲议论了几句女人的装扮与衰老。
母亲突然说:“她那个丈夫,又有了新的人呢。”
林冬莹记得章美玲。除了她教过女儿语文,林冬莹更记得些别的。比如,章美玲看上了别人的丈夫,亦忘掉了自己的丈夫,还忘记了所谓“为人师表”,离婚、结婚,闹得工作差点丢掉。很难说是哪些原因,让林冬莹在言语里对章美玲刻薄。
“她好像搬回来了。”袁园想起来了似的。
“比她小二十来岁,小妖精。她有的受了。”林冬莹细密说着听来的情节,怎么讲都是荒诞。好不容易结成新的婚姻,也没经得起更多的时间。或许那丈夫原本就荒唐。
“你从哪里听来这些乌七八糟的。”袁天成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退了休也不活动,天天闷在家里头,晓得什么?”林冬莹嗔他。
袁园倒是想起别的事来:“房子空了这么多年,还能住吗?”
“好男不养猫,好女不养狗!”林冬莹不像是在回应女儿。
这些算起来相识,但其实与袁家并无关系的人的故事,日复一日在餐桌上被咀嚼吞咽。曾经,父母也会参与这种三人之间的游戏。像玻璃跳棋,三人各踞一角,轮番跳跃,争先恐后。但这些年,他们说得少了,似乎他们所知的那些人和事,都在被一个叫死亡的窟窿吸走。他们也就显出沉默来。
高铁去年底终于修通了。回乡的路,从沉闷的飞机旅程,变成了更加沉闷的高速火车旅程。车子摆着细长的身体,从海平面的高度往崇山峻岭中攀爬。据说,这些山远古时都是海,所以沟壑纵横,险峻逼人。窗外一片暗色,隧道紧咬着隧道,只剩二等车厢里惨白的灯光,映照出旅人一张张疲惫的脸。
高原最冷的时节,雨下到半空就成了冰珠子,等到了地上,则结成一片一片的薄冰。冰覆在泥浆上,污脏难辨,徒添凶险。
这样的气温里,九重葛罕少绽出花朵,但枝条高企,叶片常绿,也是冬日一景。袁园大学毕业后居住的城市在北回归线以南,四季不分明,夏天最盛时,立竿不见影。九重葛在那里几乎四季开花,尤其在天桥,往往一大片垂下,如瀑如云。这植物的架势靠的是枝条的气力,常见往上生长、活泼野蛮的枝条。但花朵其实很小,漏斗形,一生三朵嵌在苞叶里。苞叶薄如纸,夹进书本里迅速失水。
袁园小时候,袁天成有阵子喜欢弄盆景。这方水土出兰草、奇石,天生好材料。袁天成指着九重葛跟女儿说:“这花最顽强,剪一枝,插进土里就能活。”
大概因为生命力强,建这座家属院时,沿着道路两边植下的九重葛,很快生根蓬勃。二十年下来,九重葛成了院子里最热闹灿烂的植物。只是这花也不是全都好,花开固然如火如荼,但总不肯凋落,花褪色后也企于枝头,将衰败后的颓唐污脏一应奉上。
袁园还在刚到家的怅然中神游,林冬莹却一句话击醒了她。母亲说,你顾叔叔就要放出来了。
按林冬莹的说法,顾言刚减了刑,还有大半年就刑满释放。这个消息,让袁家餐桌上的氛围闪回到多年前。林冬莹在意的,是顾言刚出来后,会不会回到小城生活。袁天成则关心,顾言刚这些年在牢里过得可好,顾家有没有新的打算。他们都催促女儿,你快去跟恬恬聊聊,聊聊啊。
袁天成说起顾恬,总亲热地称呼“恬恬”,有时候,也会用顾言刚唤女儿时用的名字,“老恬”。袁天成叫顾恬作“老恬”的那些年月,袁园和顾恬都还是小朋友。袁园喊顾言刚“顾叔叔”,顾恬喊袁天成“袁伯伯”。顾叔叔和袁伯伯是好朋友。好到什么程度呢。顾恬和袁园几乎每天都玩在一起,睡在一起,扎一个款式的小辫,对着相机摆出一模一样的动作。两个爸爸在篮球场的哨子声里跑来跑去,两个孩子就扯杂草,捡落叶,假结婚。所有的蚂蚁和麻雀都认识了她们。
现在,退休后的袁天成被熟人唤作“袁伯”,两个女儿也过了三十岁。不变的东西也有,袁天成两天里跟女儿提了几遍,问恬恬了吗?恬恬怎么说?问到第三遍的时候,他小孩子一般恼道,老恬等着呢。袁园问,等着什么。他转身走出房间去了。
袁园没有马上联系顾恬。顾言刚入狱后,顾家在这院子里只剩房子的空壳。顾太太朱虹跑到服刑地所在的小县城守着,个别念旧情又还有点能量的老同事,慢慢帮她把工作调动去了小县城的国企。女儿顾恬呢,跟袁园一样,早已考上外地的大学,离了家。这么算起来,顾恬已有十年没回来过了,或者说,顾家从这院子里,已消失了十年。
袁园缩在被子里翻顾恬的朋友圈。如果说,从五岁到十七岁,一起长大的经历让两人有某些共同点的话,大概是抛不下自尊。报喜不报忧,顾恬发的都是值得高兴的事。袁园也就在发送信息的界面止步了。真有什么的话,顾恬自然会开口。她们都这般要强。
年三十晚上,袁园在一堆信息里看到顾恬的问候,果然是干脆简洁的:“新春大吉,阖家美满!我初二回来,到时约?”袁园直接回:“初二来我家吃饭。”顾恬问:“袁伯伯还好?”袁园回:“身体还可以。你来他肯定高兴。”顾恬发来一串笑脸:“好,我来给袁伯伯拜年。”
顾恬搬了箱猕猴桃来。林冬莹看一眼,招呼她吃车厘子。暗红色的果实在盘子上堆出个小山包,瓜子花生之类的便宜货倒是不见踪影。袁园不做声,跟袁天成一样,老老实实对着眼面前的茶杯。
“阿姨的手艺你还是记得的吧,啊?”林冬莹堆出些笑容来。她从小就教育袁园,不要动不动就跟人笑,穷亲戚脸上最爱带笑,因他们除了笑什么也拿不出来。偶尔,笑容闪现的时刻,她让女儿去领悟到底是什么用意。
在她的笑容攻势下,顾恬也笑了笑:“好啊,阿姨的手艺我怎么会不记得。红烧肉!”两个女人手牵着手,差点就要头挨头来显示亲密。这么多年了,顾恬和袁家,都没有变。这些辞令和身体语言里的规矩,还是一模一样。
四个人,四杯茶。袁天成循着袁园事先铺垫过的细节,问候着顾恬和顾家的种种变化。顾恬也由着他,顺着无关痛痒的谎话继续用谎话作答。顾叔叔好着呢,顾太太也是。顾恬也好着呢,顾恬的丈夫和孩子也是。外地的生活,自有外地生活的滋味呢。袁天成于是松软了,在话语里幸福着。
顾恬的一句话,却让袁天成意外。她淡淡说:“这次回来,要把我们家房子卖掉。”
袁天成怔怔道:“卖掉?”
“八月份我爸爸时间就到了。我做点准备。”
“是你爸爸的意思?”袁天成不解。
“他不晓得这些。”顾恬喝一口茶。
“卖了你们住哪里呢?”袁天成皱眉头。
“袁伯伯,这里这么多人恨他,回来住不得。你晓得的嘛。”
林冬莹这时却是一句话没有,只招呼吃车厘子:“吃这个,恬恬,对皮肤好。”
袁园把母亲塞进手里的一颗车厘子放下,说:“顾叔叔到时候跟你去北京住?”
“不管是北京还是哪里,反正是不住这里了。”
沉默了半天的袁天成突然说:“其实回来也没什么的。你看对门,还有楼上,哪个不是又回来住在这里呢?”
袁园想起了她以前跟母亲说的一句玩笑话:“现如今,我们这栋楼,楼上楼下住的都是劳改犯。”林冬莹听了这话大笑。袁天成听了,却是恼恼地沉默。
“哎呀,袁伯伯,我爸爸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顾恬说完这句,一口气吃了四五个车厘子。
顾恬一走,林冬莹就品评顾恬的穿着打扮,一如既往地想表达,顾恬从来不如袁园,而锻造出这么一个女儿,顾太太朱虹也是一如既往地差劲。“粉扑成那个样子,还盖不住满脸的斑。”“个子也太矮了,像是十几岁后就没有长高过。”
袁园和袁天成都没有接话。父亲在想什么,那覆满灰白头发的后脑勺并没有显露。但母亲的话,多少激起袁园心里积灰的情绪。与父亲和顾叔叔的友谊、袁园和顾恬的友谊相比,母亲从不认也不表现出与顾家的友谊。不好的日子里,她对顾家的厌恶与嫉妒在言语里递增。好的日子里,谈到顾家的不幸或霉运,也只是“唉”一声,然后说些“怪不得别人”之类的话。并非母亲是个恶毒的人,很多时候,她只是把袁园和父亲藏而不露的心思一字字抛掷进空气里。像大部分时候,这个由沉默的父亲和安静的女儿组成的家庭里,总需要生气盎然的母亲来捣出一汪活水一样。
“都这样了,他家还端什么架子。”林冬莹嘟囔。
“卖了也是几十万。”袁天成说。
“几十万”几个字似乎对林冬莹产生了效果,她说:“对啊,顾言刚放出来,连工资都没得。”
袁天成被这句话提醒了似的猛抬头,却不肯再说话。
“你那点退休工资,大病是不敢生的,打打小麻将倒是够了。”林冬莹笑说。
三人并没有沉默太久,沙发上一只手机叫起来,唱的是儿歌。“有三只小熊住在一起,熊爸爸、熊妈妈、熊娃娃。熊爸爸身体强壮,熊妈妈美丽漂亮,熊宝宝呀好可爱呦,一天一天长大了。”
袁园开门把手机递给顾恬:“我送你。”
“三只熊啊。”两人一前一后下楼,袁园说。
“三只熊?”顾恬抬头。
“你的手机铃声。”
“哄孩子。”
钥匙在锁孔里翻来覆去转了好多遍后,顾恬终于用力一把推开了门。门“呀”的一声像发出预警,空荡荡的房子里回旋着的风向她们涌来。
“家具呢?”袁园问。
“当时都搬走了嘛。”顾恬答。
两人在顾家旧居里打转。顾恬检查每一扇窗户、每一道门、每一个锁孔。顾恬似乎并不像她所说的,是带袁园来看一眼,估估价。倒像在执行某种工序,用一对眼一双手,扫描、录入、归档、存储。把这套房产证上写着“顾恬”的房子收纳折叠、反转变形,塞进她隐形于心口的小叮当的百宝袋里去。
雨一丝一丝下坠,接近零度的空气里的雨,让电缆上结出亮晶晶的冰碴儿。袁园揣在大衣口袋里的手,不自觉地捏成两个拳头,想要蓄住一点热气。顾恬则直接搓起手来,大概那一串丁零当啷作响的钥匙,太凉了。顾恬还是比袁园矮半个脑袋,维持着她们十五岁时就已固定的身高。
顾家旧居与袁家一样,都是三室一厅。同样面积,同样格局。顾恬和袁园曾经的房间,也是这三居室里的同一间次卧。只是从她们的房间看出去,不是同样的风景。当年集资建房,知道两家将会住进同一栋家属楼,两个孩子兴奋了很久。袁家在二楼,顾家在五楼,步子快一点,到对方家只需要一分钟。
如今,从顾家五楼朝南的窗户看出去,已经不是袁园记忆中的景色。
远处,小城里长出新的丛林。簇集的商品房,照搬沿海城市的塔楼样式,似乎一夜之间就立起来。连绵冻雨抽干了天空的颜色,灰色天际线直压塔楼顶尖。
家属院围墙多年未维护,墙体早已被雨水侵蚀成青灰色。一墙之隔,新修的商品房小区仿欧式小洋楼,淡粉色外墙簇新扎眼。粉色小楼之间,园林别致有序,不知从哪里移来的榕树、冬青,拱照出墙这边没有的气象光景。
袁园数数墙这头的独院小楼,最早修给书记们住的房子,不多不少只六栋。老干部们多已驾鹤西去,子孙们有能力的,翻新外墙;没心思的,任墙皮褪色,木窗棂脱落。至于她跟顾恬所在的家属楼,20世纪90年代修建时还属气派,如今在外面世界簇新楼房的映衬下,只是黯然了。房子不会迁移,十二栋家属楼仍积木一样堆在这黄金地段,组合出政府曾有的架构和它的职员们的家庭。但随着政府搬迁到新区新址,跟出租车司机报地名时,家属院已变成难以形容的模糊地段。要回家,袁园一般只能说:“乐淘淘超市斜对面。”
“我爸妈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了。”袁园说。
“居然这么久了。”
顾恬的话出奇地少。
这里曾是一个崭新的顾家。顾恬房间里镶木墙裙,贴华丽墙纸。如今,蓝色窗玻璃过滤了光线,让二十年前陈旧的装修愈显衰朽沉寂。窗帘发黑变脆,只剩史努比和花生家族的图案兀自欢欣。
在这个房间里,十五岁的顾恬曾问十五岁的袁园:“为什么跟陈勇在一起?”
袁园说:“我不想待在家里。”
后来顾恬又问过:“为什么跟陈勇分手?”
袁园说:“我不想回来了。”
如今,顾恬和袁园三十二岁。这些,自然都不提了。
说是送顾恬,两人却不知不觉间爬了楼、看了房,还不知不觉走出院子来,走到街上去。
从院子东门出来,是条南北向的主干道。往南走,东边是片厂区,宿舍、学校、医院自成一格。往北走,依次路过政府旧址、闹市、中学,跨过一条东西流向的河以及桥,公园、车站、商场布局在河的北岸。这些景致物事,处处可见,无甚特别,只有这条河,还有河北岸的公园,算得上全国知名。市民们都会背陈毅元帅给公园的题诗,“真山真水到处是,此处布局更天然”。也不忘说起,巴金和萧珊就是在此度的蜜月,这里是爱情的福地。总之,好山好水孕育出真善美。
袁园和顾恬一起从桥上走过的时候,却没有想到这些她们从小就知道,以至于快忘记的事。公园大门挂上了迎春的大红灯笼,花盆堆叠拼凑出“春节快乐”四个字。顾恬说,走,游泳去。袁园笑了,这个天气,我们两个怕是会牺牲哟!
玩笑归玩笑,两人还是往公园里走。不变的是河。袁园走了很多地方,但没见过哪里的水有这个颜色。大概只有那些最懂得光线和色彩的画家,才能模仿一二。夏天在河里游泳,光脚踩下去,任你是男人女人小孩老头,河都用水草回馈温柔。袁天成和顾言刚都有一身好水性,在河里托着两个女儿浮游。游累了,就翻身上船,木桨推开水草,往河的隐秘处去。不管母亲们在岸上如何抗议,两个父亲都像调教男孩一样调教着女儿的脾性。顾恬在水里搂住袁园的脖子:“千万不要放开啊,不然我要死了!”袁园于是不放手。两个人连成两个秤砣,一起沉到河底去。两个年轻的父亲“哈哈”笑着,捞鱼一样把孩子捞起来。
顾恬久没来公园,路却是比袁园更熟,从小,她就是方向感更强的那个。两人沿河岸一路向前,跨过石墩子垒成的“百步桥”,走去儿童乐园。小火车、碰碰车早已更新换代,还新装了小型云霄飞车。但在游乐场的边上,拆下来的一套转转车还没来得及搬走,或者是根本不打算搬走了。两人一前一后,挤进去坐着。顾恬说,不晓得我们种的橘子树还在不在呢?袁园却是忘记了,我们还种过橘子树啊?顾恬笑,就在碰碰车后面,我们不是把吃橘子吐出来的籽全部种下去了嘛!
游乐场开业那天,两家人一起来尝新鲜。脚踏车一左一右两人位,袁天成领着袁园上去了。顾家则是朱虹带着顾恬上去了。从架在半空的轨道上可以俯瞰整个乐园,碰碰车、海洋球、旋转木马都没这气势。从半空看下去,顾言刚和林冬莹是两根盐柱,而当他们抬起头时,就变成了两株向日葵,要转动头颅紧紧跟随半空中的丈夫、妻子和女儿,才不致孤单。
顾恬的记忆版本是,她跟朱虹骑了上去,但骑了一截就害怕得哭起来。她下来后,朱虹不想浪费票,就独自上去踩单车。朱虹全程绷着脸,像是在完成任务。顾恬觉得奇怪,袁园怎么就不害怕,骑到天都快黑了。顾言刚又要“锻炼”女儿,于是给顾恬三块钱,让她去乐园门口的小摊那里买橘子。顾恬平生第一次离开大人独自去买东西的经历,就这么突然到来。等她拎着橘子回来,袁伯伯和袁园才从天上回到地下。父亲对她说:“顾言刚的女儿怎么能没出息呢?”顾恬听了,只拉着袁园往林子里去,刨个土坑,把嘴里蓄的橘籽埋进去。更让袁园做证,看她生吞几粒橘籽。“橘子会从我头顶上长出来的。”这是顾恬的壮举。
“这两个爹,我们那么小,他们还搞什么男子汉培养计划。”三十二岁的顾恬摇晃转转车的座椅。
“怕他们哪天不在,我们就被人欺负了。”袁园说。
她们的身体,比五岁时折旧了不少,但是,要轻盈得多。面对面,她们仍像两颗玻璃球,停留在绷紧了的蚊帐上。但不再像以前那样,迅速被重力牵引滑向对方,在蚊帐的中心陷落。她们都控制住了神秘的牵引,稳稳停在一角。
顾家和袁家,在家属院修起来之前,就结下了缘分。那时顾言刚和袁天成都是两个刚转业的小年轻,在同一单位同一科室。
对外人而言,顾言刚入狱、顾家的衰败是泥石流般的坍塌,迅疾,猛烈,轰隆作响。但对袁家来说,顾言刚的升迁与顾家的兴盛同样道路漫长,几乎耗尽了他们所有的记忆容量和情感热度。
在袁园小朋友眼里,恬恬的爸爸顾叔叔是一个神奇的大块头。长大后她知道,顾叔叔身高不过一米六几,远远称不上高大。可是在很长时间里,他粗壮的胳膊,夏天吃西瓜打赤膊时露出的胸口伤疤,都显得孔武有力,预告着一个陌生世界及其规则。她和顾恬都相信,伤疤是顾叔叔打老虎时留下的:“老虎还是多凶的,给我一爪!”
恬恬的妈妈朱阿姨则是小个子。她头发全部往后梳,露出鼓鼓的额头和一张圆脸。发髻扎得很紧,不像有些长发的阿姨,发髻松松垮垮一挽,看起来很温柔。袁园倚在她怀里撒过娇,多半是跟恬恬一起讨糖吃或者申请看电视的时间。她的怀抱温暖,却并不绵软,让袁园不想依恋。
朱阿姨对袁园是好的。有阵子流行盘头,从耳侧揪起发束,分作三股,手势沿着脑袋绕一圈,不断增添进新的发束。女孩子的头就变作一朵向日葵。最后一定要在耳侧扎上大红或水红的绸子。绸子精细折叠、捆扎再散开,开成一朵大大绽放的牡丹。恬恬头上长出一朵大红牡丹后,朱虹说,“袁园来”,然后让袁园头上长出同样一朵。顾恬和袁园就成了祖国大花园里最新鲜的两朵小花。
看到女儿头上长出的大红花,林冬莹很不高兴。她指责朱虹随意给自己女儿打扮,又说,“大红色,这么土气,她也不看看你的衣裳和皮肤”。三两下,林冬莹就把那朵精致叠出的牡丹花从袁园头上扒了下来。盘成向日葵的发辫也一点点松开。林冬莹用她的橡胶梳子在袁园头皮上刮了几下,扎出个高高的马尾辫。“小姑娘,扎马尾最洋气了。她就是脱不了土气。”
袁园是个敏感的孩子,母亲扯着头发时比平常更大的力度,让她察觉到了怒气,虽然她还不能明白母亲为什么生气。但她爱母亲,她愿意为了让母亲高兴而做一些本不会去做的事,比如,说顾家的坏话。她确实在顾家看到一些跟自己家不同的细节。比如,客厅里,塑料花瓶里插了几根孔雀毛,摆得有些久了,孔雀毛和花瓶都积了灰。袁家也插过孔雀毛,只是林冬莹一句“过时了”就扔了。或者,朱阿姨穿着白纱的结婚照,染色的师傅似乎走了神,把她的眼眉染得过绿,而嘴唇又过红。袁园说这些细节时,林冬莹总是呵呵笑,像是她自己并不曾发现。她仔细听女儿说完,然后笑起来。那时候,袁家比顾家的境况要好许多。家具、电视,林冬莹的口红甚至绣花丝绒拖鞋,都是朱虹不能奢望的。林冬莹尤其得意的是,袁家在沿海有亲戚,总能寄来洋气的海产干货,以及让袁园穿上看起来像个洋娃娃的洋装和连裤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