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魔鬼可以是汽车座位上的一根硬弹簧,眼前飞过的蚊蚋,也可以是木质警棍划过牢房铁栏杆的哗哗声。魔鬼可以是一道闪电,一口劣质威士忌,也可以是一个让一整筐好苹果都烂掉的烂苹果。魔鬼可以是抽打在孩子背上的皮带,也可以是塞在一辆开了八年、快要散架、颜色斑驳、长满铁锈的绿色奥克兰双门轿车滚烫的后座下面,几乎要把座位顶起来的一纸箱子廉价平装本《圣经》。
而今天,魔鬼就是这般模样。
轿车方向盘后面的男人看起来就像是某个人的天使。他三十二岁,长相英俊,像个迷路的小天使,嘴角撑起两道忧伤的线条。他有一头金色的鬈发,剪得很短,眼睛是夏日的烟色。他穿着一条白色的西装裤和一件领子簇新、胸前有褶子的衬衣,细细的黑色领带被一个双手交握造型的银色领带夹固定住。他身旁皱皱巴巴的皮制车座上放着一顶系着一圈黑色饰带的绅士草帽,和一件叠好的白色西装外套。他的双手柔软,握在方向盘上。如今很多人都在靠着挖水沟来赚一天的活命钱,可他并不是那种靠卖力气维生的人。因为他一向厌恶得克萨斯州东南部夏季毒辣的太阳——能把人晒成干巴巴的人皮棍子,要熬过这个艰难的时代,他靠的是自己的聪明才智。
问题是,他就没有见过不艰难的时代。
他开着这辆破车,行驶在针叶松林间一条车辙满地、尘土飞扬的小路上。他的右胳膊肘正下方有一张手绘地图,画的正是他此刻所在的乡间地形。地图上,几个墨水洇开的叉号分布在一条小路沿线,这条路则连通着散布在灼热大地上的众多小镇子和农场。他离这个镇子不远了,不过今天还有很多路要走。他的衬衣被汗水湿透了。吹进车里的风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而且有一股淡淡的烂桃子味。这股味道搅起他心里的记忆,不过他不太确定那究竟是什么,于是他并不想试着回忆起来。不管是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是个专注于未来的人,而未来正在一分一秒地变成现在。他心想在这个艰难的旧世界里,要想活下去,就得像蛇一样,蜕掉旧皮,然后从一块石头的阴影下前进到另一块石头的影子里—— 前进,前进,一刻不停地前进 ——因为别的蛇也在前进,而且它们永远都饥肠辘辘。
这是1934年7月的第一周。不到五年前,那个10月的黑色星期二,这个国家的经济崩溃了。股市崩盘,全国的银行开始一家接着一家地倒闭。华尔街的窗户纷纷打开,让那些发现自己一夜之间变成穷光蛋的有钱人随着命运一起,跌落到现实坚硬的人行道上。现金流在关闭的出纳柜台前戛然而止,成百上千家公司随之倒闭。债务暴增,抵押合同大量违约。在股票和银行崩溃的余波中,冬天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寒冷过,夏季也从未如此炎热。大风席卷大平原,吹走干旱农场的表层土壤,变成翻腾的沙尘暴,横扫饱受摧残的大地。领取面包的队伍在曾经充满活力的美国城市里越拉越长。成千上万的无业游民坐着火车四处寻找工作,更多的人则或徒步,或乘坐轿车和卡车,在大地上四处游荡,而这些汽车又像是随时都会车轴断裂、汽缸垫烧坏。
那是个苦难的时代,既看不到尽头,也没有停歇。广播节目——《鲍斯少校的业余时间》
、《国家谷仓舞》
、《阿莫斯与安迪》
、《独行侠》
和《25世纪的巴克·罗杰斯》
——所带来的安慰广受欢迎,可那只是个短暂的瞬间。在那些由没有实体的声音和收音机电子管让人愉悦的金色光辉所组成的娱乐时光之外,仍然是严酷的真实世界,是就连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沉稳而真诚的“炉边谈话”也无力改变的现实。美国——实际上几乎是整个世界——已经支离破碎,而且直到现在,未来的碎片仍旧在不断落入俄国的斯大林和德国一个名叫希特勒的狂妄恶棍之手,并任由他们重新拼装。
可是今天,尽管天气热得让人可以在这辆褪色的绿色奥克兰顶棚上煎鸡蛋,但车里的人仍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他昨天过得不错,赚了将近三十美元。昨晚他在休斯敦一家咖啡馆里吃了一顿牛排薯条大餐,吃饭时还跟一个衬衣旅行推销员聊到联邦的执法部门究竟能不能查出来是谁绑架并杀死了林德伯格家的婴儿。
这件案子被称作“世纪大案”,去年五月孩子的尸体被发现了,头骨粉碎,从那以后,所有能听广播、会看报纸的人都在关心案子的最新进展。
这个长相堪比天使的人并不在乎他们能不能找到杀死婴儿的真凶。世道如此,这种事情难免发生。林德伯格家富得流油,他们会没事的,而且那个孩子死后,他们已经又生了一个。如今是个绝望的时代,人们总会做些绝望的事情。
轮胎碾过火车铁轨,车子一跳一跳的。他经过一个路牌,路牌上散布着几个弹孔,弹孔边缘锈迹斑斑。“弗里霍尔德”,他看见路牌上这样写道。他没有停下,从刺眼的太阳地开进松树荫下,又开出来,周而复始。
子弹孔让他想起另一件事。这件事在他看来比林德伯格家孩子的遭遇更有趣,当然也更值得玩味。是邦妮·派克和克莱德·巴罗
的事情——他们把一台照相机落在了密苏里州,相机里面有这两人拿着手枪和霰弹枪招摇过市的照片。自从这些照片被人发现,并且登上所有报纸杂志后,他就一直在追踪有关这两人的最新消息。太可惜了,不到两个月前,在路易斯安那州一条偏僻的公路上,邦妮和克莱德被六个警察组成的队伍开枪打死了。报纸上说,两人尸体上的弹孔太多了,血水止不住地往外流,连装殓师都无能为力;还说开枪的警察耳朵都震聋了。
他讨厌这个新闻,因为这样一来,他以后再也不会听到巴罗团伙的消息了——他们抢了谁,又杀了谁,如此种种。没错,他们过的就是脑袋别在腰上的生活,可是国家都成这样了,自食其力总归是有些好处吧,哪怕这意味着要用到一些震天响的玩意儿。跟上等人作对,普通人的赢面本来就不大,而且他们总是想把你困在灰沉沉的水泥监牢里,这时候除了炸出一条路来,还能有什么好主意呢?
不过,总还是可以关注约翰·迪林杰
的。他们还没抓到那个恶棍杂种,而且从四月开始他就一直在保持低调,不过他大概很快就该在什么地方现身了。他的枪战新闻一向都很耸动人心。
出了松树林,经过一座红色的石头教堂和一片小墓园——墓园正中间有一座张开双臂的耶稣雕像——就是弗里霍尔德小镇。这个人开着破破烂烂的奥克兰轿车进了镇子,驶向右前方一座看起来孤零零的德士古
加油站。尽管他不需要加油——他在休斯敦加过油了,而且他总是在后备箱里放一桶备用汽油,但他还是开进了加油站。他把车子开到乙基
油泵旁,开着发动机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一个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短腿的脚上穿着增高鞋的年轻人,一边用一块油乎乎的抹布擦着手,一边从小屋里走出来。
“早上好。得关掉发动机,先生。要加多少?”年轻人嘴里叼着牙签问,又补充道,“我们刚进了那个新出的救火队长牌汽油
。”
“不加油。”这个司机用柔和安静的语气说道。他的语调里带有近乎音乐的南方口音,曾经被人形容是既 优雅 又 华贵 。“我要打听点消息。你知道怎么去埃德森家吗?”
“托比·埃德森家?”
“应该是了。”
“呃……知道。沿着前街走,过了瓦侯马街在下一个路口右转,就上了六十号州际公路。你开出去一英里……一又四分之一英里,我估计,你就能在路左边看见一个邮箱了,上面写着埃德森。”
“谢谢你的好心。给你添麻烦了。”这个人从裤兜里掏出一枚亮闪闪的硬币,把它放到油乎乎的手掌上。
“多谢。”年轻人回答,他皱起眉头,“要是你找埃德森先生有事,那我得告诉你,他上周过世了。周四已下葬。他的心脏不行了。”
“ 哦。 ”现在轮到司机皱起眉头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不过……我去埃德森家的确有事情要谈,而且或许我能给他们一点安慰。祝你愉快。”他冲着年轻人一点头,把车子挂上挡,又出发了。
弗里霍尔德是一个尘土飞扬的小镇,有几家关着门的店面。前街有一个农夫,赶着一辆装满西瓜的大车。他开车超了过去。几辆旧车和一辆破破烂烂、后面焊着一个铁质车斗的福特A型车停在一处店铺前面,店铺招牌上写着“贝琪咖啡馆”。在那附近,两位穿着长罩衣、戴着草帽的老先生坐在长椅上,看着这个人开着褪色的绿色奥克兰从旁经过;他向两人招手,只是表达邻里间的友好态度,当然那两人也挥手致意。
他右转,上了六十号州际公路,离开镇子范围,加快了一点速度。一又四分之一英里过去了。他看见路左边的“埃德森”邮箱。他下了公路,开到一条土路上,在车后卷起滚滚尘土。路两边种着松树和灌木丛。又过了一会儿,他下了土路,来到一片空地上。那里有一栋刷着白漆的房子,位于一棵枝繁叶茂的巨大橡树下面。几头牛正在一片有围栏的牧场里吃草,距离房子五十码处,有一座饱经风霜的谷仓。他在房子前停下车,关掉发动机,拿起白色外套和绅士帽,把汗湿的后背从皮制车座上揭下来,下了车,戴上帽子,穿上衣服。他理了理领带,调整了一下衣领,好让外套穿得尽量熨帖一些。他看见橡树低处的一根树枝上挂着一个轮胎做的秋千,想象托比·埃德森的两个孩子杰斯和乔迪在那片凉爽的树荫下玩耍的样子。
带门帘的正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早上好。”女人说。她的声音既疲惫又警惕。“要帮忙吗?”
“是的,夫人,我想是的。这里是埃德森家,我没弄错吧?”
“是的。”
他已经迈步绕到车子的另一边了。路上的尘土腾起来,在阳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金光。“我这里有样东西给你和孩子们。”他说。
“什么?”
“有样东西给你和孩子们。”他重复道。他打开副驾驶车门,拉起车座,伸手从车子后面的箱子里拿出一本《圣经》。这本《圣经》上贴着一个标签,上面写着数字“1”,意思是说这是今天要送的第一份快递。他撕下标签,把它扔到车子地板上,然后把《圣经》装进一个白色纸盒子里,动作轻快熟练。纸盒子刚好能把《圣经》妥帖地装进去,并且做工看起来像皮革的。盒子正面用金色墨水压印出“圣经”两个字。他随后关上车门,做出既有遗憾又充满期待的表情,朝埃德森的寡妇转过身去。“请您节哀,夫人,”他微微一低头,说道,“我在镇子上的加油站听说您的丈夫最近刚刚过世。”
“托比是上周四下葬的。”她说。她一头金发,脸色苍白,长下巴,尖鼻子,眼神麻木。从奥克兰轿车里出来的男人注意到,她用右手扶着敞开的门,左手却在屋子里,看不见,于是他心想她会不会正握着一把手枪或者霰弹枪。“你想干什么?”她问,同时准备随时让这个陌生人消失。
他停了几秒,这才回答:“哦……眼下对您来说正是艰难时刻,我知道,不过——”
他的话被打断了。两个孩子从屋子里出来,站在母亲裙子旁边,他们全都头发金黄、皮肤白皙,像这个女人;男孩杰斯差不多八岁大,女孩乔迪则在十一岁上下。他们长得干净,穿得也干净,却是一副骨瘦如柴的样子,就跟那些遭受生活毒打的孩子一样。两人都盯着他,仿佛他刚刚从另一颗星球上降落下来。
“我能过去吗,夫人?”他问。
“你拿的什么?我已经付清了这个月该付的钱,我跟银行两清了。”
“我相信这一点。而且你跟耶稣和圣父也两清了。”
她眨眨眼。“ 什么? ”
“请容我……”他举起装在白色礼盒里的《圣经》,等待女人示意他上前来。当他走向女人和她的孩子时,他听见谷仓方向传来半吠半呜咽的狗叫声。
“点点想要回它的宝宝,”女人对孩子们说,尽管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这个男人手上的白盒子,“去吧,把它们拿过去。”
“妈,我们刚刚把它们——”小男孩刚开口,女人就嘘声让他闭嘴。男人礼貌地微笑着,等待这出小小的家庭剧演完。这时他才看见男孩和女孩手上各拿着一只蜷作一团的狗崽子,一只是深棕色的,另一只颜色浅一些,两眼之间有一块奶油色的斑点。
“刚出生的,”男人说,他的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容,“小狗狗真好看。”
“一共有六只,”杰斯把他那只举起来,凑到男人面前给他看,“新出炉的。”
“别说了,”埃德森的寡妇厉声说道,从奥克兰车上下来的男人心想这也许是她丈夫生前用过的表达方式,“去吧,听话。”
男孩走开了,尽管有些不情不愿。乔迪说:“杰斯,把多利也带上。”她在小狗的鼻子上飞快地亲了一下,然后把它交给她的弟弟,男孩一手捧着一只小狗,费力地朝谷仓走去,与此同时,狗妈妈继续可怜巴巴地呜咽着。然后小女孩站到母亲身边,面无表情却牙关紧咬,她的蓝色眼睛像是能穿透这个模样仿佛某人的天使的男人的颅骨。
“你有东西给我们?”女人提醒道。
“一点儿没错。”他朝小女孩笑了笑,女孩却没有任何表示,于是他转而把他那假惺惺的魅力尽数用到了寡妇身上,“首先,夫人,请让我给您看一下我的名片。”他把手伸进外套内兜,把名片拿出来,一张干净的白色卡片,昨晚在旅店房间里刚做出来的。新鲜出炉,托比·埃德森也许会这么说。他递上名片,女人像是往后躲了躲,于是小女孩把它接过来。
“说他的名字叫约翰·帕特纳,妈妈,”乔迪看过名片,说,“说他是休斯敦圣帕特纳圣经公司的董事长。”
“正是在下。”约翰·帕特纳收回名片,把它装好。他想 这个女人不识字,所以她得依靠这个孩子。哎呀,这就有意思了。 “就像我说的,我知道眼下对您来说正是艰难时刻,可是也许我今天的来访能给您带来些许安慰。我这里有您丈夫上个月订购的金版《圣经》。”
“ 什么? ”
“哦……抱歉。您不知道这件事?”
“你要把话说清楚,董事长先生,”女人近乎恼怒地说道,“我现在真的很难受。”
“您的丈夫,”约翰·帕特纳说,“上个月在我们公司订了一本金版《圣经》。他照规定寄来一美元作为订金。题赠文字照他的要求,已经做好了,于是我说我会亲自把东西送来。”他把帽檐往后一推,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色手帕,擦了擦额头,因为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尽管这会儿才刚过九点钟,“我……猜他完全没有跟您说过?”
“一本金版《圣经》,”女人说,她的眼睛已经泛红了,“没有。没有,他一个字都没说过。你是说……他给你寄了整整 一美元 ?邮寄的?”
“是的,夫人。他一定是在县报纸上看到了我的广告。”他胃里一紧。如果托比·埃德森也不识字,那这个游戏也许就彻底玩砸了。可是女人一直沉默着,尽管她的痛苦表情说明了很多事情,于是约翰·帕特纳在这块人类苦难的沃土上继续耕耘,“我猜测,埃德森夫人……您的丈夫是想把这当成一份惊喜。也许是一份生日——或者结婚周年纪念日——的礼物?”她没有回答,于是他从自己趁手的情感工具箱里挑出另一样工具,让声音更柔和些,把它递了出去,“或者,也许是……他早就料到自己时日不多。很多人都会这样。是上帝的声音在和他们对话。至少 我 相信是这样。但说到底,这都是爱呀,埃德森夫人。上帝的爱让人温和地意识到自己时日不多了,还有丈夫——和父亲——对妻儿的爱。您要看一看他让我做的题词吗?”
“我不……”她不得不停下来,深深地吸一口气,仿佛她的肚子上凭空挨了一记重拳,一时缓不过劲来,“我识字不多,先生。你能读给我听吗?”
“当然。”他发现谷仓里的狗因为狗崽被送回来而心满意足,于是不叫了,不过杰斯显然打算在里面多待一会儿。小姑娘坚定地、毫不含糊地瞪着他,这让约翰·帕特纳有一丝不自在,他真希望她也去了谷仓,不过他的本领和天赋之一,就是让自己镇定的举止表现得无懈可击。他从盒子里取出《圣经》,翻到题词页——叠好的收据就夹在那里——然后用恰当的沉痛语调读了起来:“ 送给我亲爱的家人,我的妻子爱迪丝,我的孩子乔迪和杰斯,爱你们的丈夫和父亲。 ”他把那张纸递给女人,“这是收据,得克萨斯州弗里霍尔德的托比·埃德森支付一美元。您会注意到日期是六月十二日,不过我相信是我的秘书写错了,日期前后差了几天。”
寡妇埃德森接过收据,展开,茫然地看着它;然后她把收据递给女儿,女儿专注地读了起来,约翰·帕特纳觉得那种专注堪比精明的律师看止赎通知单。
“我真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女人告诉他。
“我明白。”他摆出一副随意却又仔细地检视这座房子的架势,仿佛他是前来收走抵押品的银行高级职员。“那个,”他说,“通常还要支付五美元,货到付款,不过——”
“还要 五 美元?”她说话的语气,仿佛那是五百美元。
“我们的金版《圣经》定价六美元。您明白的,夫人,这是家庭珍藏版,能传好几代人。收据上写着,待付五美元。”
“哦……是的先生,可是……这可是一大笔钱。”
“先生?”小女孩说,“我能看看题词吗?”
“当然。不过请注意,这不是您父亲手写的。它是我们用专门工序印上去的,所用的墨水得到过休斯敦第一浸会教堂的温斯顿·卡特牧师的祝福。”他把《圣经》交给女孩,把注意力放回到心烦意乱的女人身上,“现在,埃德森夫人,不要烦躁,”他温和地说,“我不是唯利是图的人,我们亲爱的耶稣和天上的父不会希望您亡夫给您的礼物被抢走。不过,成本还是要考虑的。这就是在恺撒的世界里生活的惩罚。不过咱们可以这样:圣帕特纳圣经公司将为这个特别版本收取四美元,然后咱们就算——”
“妈妈,”乔迪打断他,“一分钱也别给他。”
约翰·帕特纳打住话头,嘴却一直张着。
“ 什么? ”女人说,“别这么不礼貌——”
“这上面写的字,”女孩接着说,“的确是他念的内容,可是……妈妈……他把我的名字拼错了。”
一时间,约翰·帕特纳的喉咙里像是卡住了一块石头。当他又能出声时,那声音在一片寂静里听起来既单薄又刺耳。“ 拼错了 ? 怎么回事? ”
“我的名字,”小女孩说,同时用她那双挑衅的蓝色眼睛烧穿他的颅骨,“结尾是字母i,而不是y。爸爸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牧场上方的某个地方,一只乌鸦哇哇叫着,另一只则在约翰·帕特纳身后的树上应和着。除此之外,整个世界就像是停了下来,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一点声响,除了他耳朵里开始越来越响的尖啸声。他突然好奇,在一番枪战打死邦妮和克莱德之后,那些警官们听到的会不会也是这种声响。
“她的名字的确写作J-o-d-i
,”爱迪丝·埃德森眯起眼睛说,“显然托比不可能告诉你别的拼法。”
他只花了三秒钟就恢复镇静。他强忍住从女孩手中抢回《圣经》的冲动,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是怎么拼写的,那个名字在县里公告栏上那个该死的讣告上就是这么拼的。他调整一下肩膀,嘴硬地回答道:“要是我们真的拼写错了,我们很乐意修改。”
“我的名字拼错了,”女孩一边说,一边指给他看,“看见没?就在那儿。”
她的食指指着那个让人恼火的“y”。然后她指给她母亲看,她母亲就算别的字都不认识,至少也认得出自己孩子的名字。
“四美元,”埃德森夫人说,“仍然是一大笔钱,先生。咱们要怎么修正这个错误呢?”
不等约翰·帕特纳回应,那孩子就说:“我想他应该把这本好书免费送给咱们,妈妈。就这么定了。爸爸很可能会觉得这很有意思。我能看见他这会儿正在哈哈大笑。”
“没错,”女人点点头,同时似乎有一抹笑意划过她的嘴角,“我也能看见。”她把《圣经》从她女儿手里拿过来,一只手的手指抚过封面,封面已经热得有些变形了,“这似乎就是托比送给咱们的好礼物,不过我的男人可不是那种随便为别人的错误买单的人。他会感谢你所付出的全部努力的,而且他会说,这真是一本漂亮的《圣经》,可是……他会让我付你一美元,然后像乔迪说的那样,就这么定了。你看合适吗?”见约翰·帕特纳没有立刻回应,于是她进一步说,“我不觉得你能把这本书再卖给别的什么人——你能吗?”
他脸色一僵。仿佛过了很久,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他才听见自己说:“好吧。一美元。”
女人从他手中拿过那个做得像皮革的白色纸板礼盒,把金版《圣经》塞进去,然后走进屋里去拿钱。他被晾在那里,盯着小女孩,后者则一言不发地瞪回去,不过她那指责的眼神像是在向他传递一个信息: 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拿到钱后,他攥紧那一美元,给了女人一个冷冰冰的微笑,并祝她生活愉快。然后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女人和小孩,朝他的汽车走去,在这对母女的注视下,用帝王的威仪脱掉外套和绅士帽,然后钻进车里。随着一串震耳的轰隆声和一声尖厉的声响,发动机启动了。他开出去时正好经过从谷仓出来的小男孩,后者像招呼邻居一样向他挥手致意,约翰·帕特纳却没有回应。
他开车走了,身后卷起一团团的尘土。
他照着地图的指引继续他的旅程,那上面的叉号代表的是最近这些镇子上死去的人。这一天可说是喜忧参半。两本金版《圣经》卖出去六美元,一本卖了三美元,因为那位老太太的饼干罐子里只有那么多钱。快到中午时,他在一个人家泥泞的湖边停下车,吃了点薄脆饼干,喝了一瓶尼嗨
橙子汽水。他的下一站没去成,因为那栋房子门口停着一辆得州的州警汽车,而再下一站是一座空房子,门上钉着一块抵押房屋止赎的牌子。
不过这一整天里,他一直在想那个小女孩瞪着自己的样子,还有她那句“ 一分钱也别给他 ”多么伤人。
长久以来,他一直觉得人们并不知道他为了挣钱付出了多少努力。在他看来,这和挖水沟一样辛苦。仔细研究各个县公告栏上的讣告,记下名字、地址和一切他能弄到的信息,然后用那台可以改变字体和图章的小型橡皮印章机,把需要的内容用金色墨水印在书页上。《圣经》和礼盒加在一起,从位于沃斯堡
的公司拿货只需要四分之一美元,可是墨水是真他妈贵,一瓶就要七十五美分,而且要一路从新奥尔良运过来。
他觉得自己卖的明明是一种有价值的商品,可人们并不认可, 法律 并不认可。他卖的是一份长久保存的回忆,一个美梦,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卖的是一根金线,收拢起人生所有的遗憾。他在为社会和悲伤的家庭提供良好的服务。
一分钱也别给他。
这话真是让他难受。它啃噬着他的肚肠,让饼干和尼嗨橙子汽水在他胃里翻腾。距离沃顿镇还有几英里时,他不得不停下车,在路边呕吐起来。
等他觉得舒服点儿也冷静了些,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他坐在车里,卷了根烟,用银色的打火机点着。打火机上有两只手交握着作祈祷状的图案,和他的领带夹一模一样。然后他继续开车,进入沃顿镇,在镇上的廉价商店里买了一根儿童尺寸的棒球棒。
他惊讶地发现沃顿居然有家电影院,下午上映《金刚》。去年电影刚上映时他就看过了,不过他很喜欢这部电影,于是心想不妨再看一遍。当他从昏暗的电影院里出来时,天刚擦黑,还有时间,于是他来到一家跟电影院隔着一个街区的小咖啡馆,吃了一盘猪肉香肠、奶油玉米配芜菁。他又抽了一根烟,把一杯咖啡喝得一滴不剩,还跟红头发的女招待调了一会儿情,服务员则偷偷给他拿了一块胡桃馅饼。然后他付了账,离开了。
到了下一个州际公路的路口,在星星和半个月亮朦胧的月光下,他掉转车头,驶向弗里霍尔德。
一分钱也别给他。
这句话里包含的不公正让他想哭。可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除了决绝。他的双眼也干得像美洲大草原上的岩石。
距离通往埃德森家的那条土路还有三十码,约翰·帕特纳把车从六十号州际公路上开下来,此时他的手表显示已经九点多了。他心想自己得抓紧时间,以防有州警察在四处巡逻,不过他今天已经注意到这条路上车辆不多。离埃德森家最近的房子在西边四分之一英里处。他拿着那根儿童尺寸的棒球棒,还有车上装满汽油的油桶,出发了。
埃德森家里有几盏灯亮着。看起来像油灯,灯光很暗。这里不通电。约翰·帕特纳走向谷仓。门本来就开着一道缝,这样更好。
他走进谷仓,点着打火机。他脚边的干草堆上,躺在一块红黑方格毯子上的狗妈妈立刻发出了低吼。它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六只正在吃奶的狗崽子拖住了它。不等这只狗叫出声来,约翰·帕特纳便用棒球棒一下子敲中它的脑袋。
他又敲了一棍,使出全力,以防万一。
接着他检查一下工作成果,然后继续做剩下的事情。他抓了几把干草盖住狗崽子。倒上汽油。
打火机火光摇曳。
在红色的火光中,约翰·帕特纳再也不像是谁的天使了。一瞬间,这火光仿佛照亮了他的脸后面的那张脸,而这张脸绝不是约翰·帕特纳想让世人看见的脸。
他抓起最后一把干草,把它凑到火上。
“J-o-d-i。”他静静地说。他眼中无神。
他把点着的干草朝母狗尸体旁,浸透汽油的毯子上满身汽油的狗崽子丢去。他还没来得及退后一步,干草便随着一股轻轻的热浪,呼地一下蹿上来,差点儿燎到他的眉毛和金色鬈发。
尽管他很想待在这里看着谷仓燃烧,可是现在该出去了。
不过他把棒球棒留在那里。杰斯也许能用得着它。
约翰·帕特纳回到车上,感觉像是卸去了一副重担,或者说纠正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放好油桶,载着一车金版《圣经》,驶入夜色,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