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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帝站了一会儿才慢慢适应眼前黑暗，姥姥鸟喙猿腮一头蚕茧般白毛，蹲地上，两只奶袋耷拉在膝。炎帝说多年不见，你还好吧。姥姥说不成人样了。炎帝说你一走就没了消息。

姥姥说没有消息是因为我们刚到就让人破获了。姆么还没出发，黄帝就做了一梦，梦见三只蝴蝶绕着桃花飞，然后桃花谢了，黄帝请风后占梦，这个错别字大王占出蝶，间谍的谍，犯桃花。扭脸姆仨到了，还跟人使计呢，人中完计就跟姆翻儿了，罚姆么立正，东寅西申南巳北亥近身站四个人，没白晴没黑夜瞪着姆么，没办法，姆么只好用叛变这种方式潜伏下来，宣誓成为有熊人，永不返大庭。炎帝说怪我，这个梦其实是我做的，不留神托给公孙。哥以白手得天下，不能以空拳治天下，终日思虑，得了严重精神衰弱，日有所闻，夜间必得一梦，以射虎得壶推窗见床这样支离岔迷剧情重演。《连山》曰：同心共梦。这个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同心者谁，有没有这么个人，也曾邀可交心者同睡以期共梦，不得要领，哪里晓得同心者得乎千里之外，公孙也！请你吃猪皮火锅交代任务那晚，我坐着打了一盹，梦见庭前桃花开，三只蝴蝶飞舞，公孙卧于树下，也在做梦，梦里桃花开，三只蝴蝶绕舞。醒来我还想呢，什么意思呢，莫非桃花时节我与公孙有共坐一庭赏花之谊？哪里想到报应在你那儿。我们的谋略就是这样会者定离、残心射吼——透露给了公孙。怪我！交代任务思想不集中，总是希望暗中有命相助，往两手啐口吐沫就能想啥来啥。

姥姥说不好意思，事隔这么多年我已忘了咱们的谋略是什么了，您能给我点提示么。炎帝说不好意思我也忘了，好像是放羊。

姥姥说如果是这个，我做到了。采儿因为活儿好，留在黄帝帐中扫炕。玄儿因为会端盘子，分配到夏廷大食堂当服务员。只有我，年老色衰，被判七年劳动教养，发配贝海尔湖放羊。

姥姥举起骨节畸突牛蹄一般粗大的手，说这双手，见了树，必须撸叶。羊见发愁，奶头发涨，必须挤。狼，冲上来，一巴掌一个滚儿。我都会了，接羔、挤奶、剪羊毛。大风雪，与白毛风搏斗！关于羊，你有什么想问我的，我都熟。

炎帝怜惜捧起姥姥那双瘢痕累累硬若磐石大手抹挲：不需要了，姐，咱不是缺奶吃那个时代了，咱大部队到了，现在已不是羊的问题，羊，全都吃喽！抓人，公开抓人！判他们全国劳教。

姥姥干涸的眼窝更干了，抽回自己手，说：放羊的日子，我天天盼大部队来，第一年没来，我哭。第二年你们没来，鸿雁来了，喊着北京话：瞅你瞅你。我深思，我一姑娘，延庆蒂根生蒂根长，为什么跑贝海尔成了羊倌，思来想去，被你们坑了。炎帝说这么说就不好了。姥姥说第三年，我泪干了，我忙，我打草，我起羊圈，我上境界，我生造了俩字，写景摹意，曰美，曰義。

炎帝说都是你和羊在一起。姥姥说哦对！我变女仓颉了，恨不得有四只眼才能看得过来这十几只羊。多少个毛风横吹昏天，我怒奔在齐腰雪中靠辨认羊蹄子拓下花脚印去找羊。多少个静若海底夜晚，天上流星像白色烟火灿然四坠，我——只有我，抱着小羊独立冰原，为这太元之美震悚。羊长大了，我心也大了。

炎帝说你吃了很多苦，我都门儿清，给你记功，隐蔽战线一枝花。姥姥说你拉倒吧，我放下了，无羊无美，无羊无義，说的就是我之前过的懵懂日子。（《骨辞正义》：美，上羊下岔着双腿的人。義，上羊下手执粪叉的人。都是干活的场景，剪羊毛，起圈，劳动产生美和哥们儿义气。文皇帝训義，利也；我的羊摆在头前，人持戈捍护私利。公義，私利之合。主持公義，犁分私利权界者也。三人曰众，众人之利，曰公益。文皇帝在他私人日记里颤颤巍巍写下这样八个字：利，義之体。義，利之用。）

炎帝说恭囍你，你的事迹再次证明，遭罪使人深刻。山戬也来了，正在桑林里安排部队宿营，我怕他失控，没敢告他你在这里，当年你失踪，他差点没疯了，我说你不辞而别，回国了，他现在还恨你，你自己定，要不要见他。姥说就别给他再添恶心了，我如今人不人鬼不鬼，他看着更拧心了，你就说我被你们坑死了。

炎帝说媿也来了，前些天我派她和公孙联络，现在应该就在公孙大营，你没听说么。姥说听说了，那小押艇的，眼里没人。（《古北方言考》：押艇，水手术语。舟行于浪，橹人押于后。意谓重心、重要，有老大之义。初囿于业内，后传于世，民口多前缀“装”——装押艇的，以讽冒称有来历，能主控局面，其实出身行径皆可疑者，流布市井，以致新义尽僭旧义，凡言押艇即装押艇者。又称压艇，丫挺。世风流转，语随境迁，丕义穷反，是为一例。）她在黄帝帐中洗澡，采儿给她搓背掏耳朵，连声谢都没有。采儿跟她说你妈在这儿呢。小丫居然说我没妈！炎帝说都是我的过儿，我负责给你找补回来。劳您驾带我去看看熊姥登霄的地方，我攘把土，祝祷祝祷，也算姥当年没白疼我一场。

素姥带揄罔爬出迷宫般地窨，来到台地高冈。败草丛中散落着几根白骨，向阳坡长着几棵栗子树，几只鹫在天上滑翔，山脉如天糊边。草甸远远生出三两股巨人般黑烟柱，那是夏军在烧制军器。妫水上一些战士在涉河，一些人站在河滩东张西望。

素姥说：从我被捕——我们这案子也是当年清苑轰动一时的大案——熊姥姥拣榛子晒杏干，上清苑四处走门子，给嫘母婚夫人送礼，招了人讨厌了。黄帝风后两个人亲自跟我谈，你这个事不大，我们本来考虑讲清楚就放你走，但是熊姥姥这么一搞，姆么必须严肃处理了。姆么国是个熟人社会，自定都以来，也制定了刑罚，但到目前为止，一个案子判不下去，有点事就一堆人来托关系，都跟姆么连着亲，这次希望你带个头，扭转一下这个风气，希望你配合。我说好吧，我也不喜欢大家一直假熟，没事乱托人，一个国搞得跟个家似的，早就想过，我要摊上事，谁也别捞我，就让我坐塌牢底。说吧，让我怎么配合，我能在法庭上供我是来行刺你的么，这样怎么都不能饶了我。黄帝说也不要乱讲，还是要相信人心有秤。现在可以给你交个底，刑是一定要判的，判完找个背静地方给你居住，只是远一点，先避免和任何人接触，等大家都不聊这事了，再把你赦回来。风后说到时候你改个名字，学个一技之长，也别蹉跎岁月，你不是对畜牧业有兴趣么，这个我们可以安排。

炎帝说这就说得通了，才我还有点小纠结，何以专办老熟人，方才解悟。姐，你是对我们两国制度建设有功的人。素姥说都是弟弟，就盼着你们都好。之后还安排我和熊姥见了一面，让我做熊姥工作，不要再闹了，闹下去只会对我不利。熊姥听了劝，把身上皮草都扒下来给了我，佝偻着走了，那是我和熊姥最后一面，倍儿辛酸。我刚走到霍林郭勒，熊姥就登霄了。黄帝派人拿着赦令去追我，赶上暴风雪，信使冻成冰雕。我傻呵呵到了贝海尔湖，认真劳改，黄帝他们也不知道，以为我不爱回来呢。这一耽搁就是七年，我刑满归来，妫水孩子见我都喊熊姥姥。我低头照河，熊姥面容果真出现在水中，连我也以为我是熊姥变身，你知道我不是姥亲生的，可如今，鬼使神啄，我不但顶了姥姥名号，也阴袭了她的容貌。

炎帝说刚见你我也吓一跳，一个人对一个人思念至深，相随痴转也是有的。当年女娲之子葛天为了给母报仇，到处寻找庖牺，但是他不晓得庖牺长什么样，走遍天下一无所获，一日来到黄河渡口，遇见一个老者也不知哪儿显得那么亲切，二人同船过渡，河水映出两张一模一样面容——之前葛天也不甚清楚自己长什么样在那个无镜的时代——于是认出庖牺，当刻拔出石刀刺入老者肋下。素姥说为什么跟他像就是庖牺，也可能是兜兜。炎帝说也可能。当然在这个传说中，庖牺是把女娲焗得半熟啃了条膀子的，女娲基因组就此改变了庖牺多肽链也未可知，还需要研究。

素姥说我想研究这个现象。炎帝说首先我们要改变食用敌人尸体的陋习，这个故事教育意义在这儿呢。其次，我这个话说得可能早点，要有个科究以学的态度，不可致诘者不信。有识浅者胡乱称信，零产生前猜想的宇宙常数也敢信，把自己困在怎么乘也不过百穷境里寻个人定位，馊可笑！素姥说姆不当那种人。

两个人陷入散漫游思，午后老阳热辣辣烘着人脸，天上的鹫不知何时飞走，渡河人不知去向，混和着尘土味儿的干草香熏得人一阵阵皮紧一阵阵魂儿飘，草甸上黑烟稀薄，渐成游霭，远川有风呼唱，栗子树一动不动。素姥脸靠在炎帝肩上，小心挽起他胳膊，沙声说：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时代了。炎帝拍着素姥手说相信时间，我们把自己都交付时间。合同踏着草浪踊跃奔来喊报——，黄帝台上到。炎帝说到哪儿了？合同喘匀了气说：到对岸看地形，又回去了。炎帝说你怎么说话大喘气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