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若稽古。起初,天未生禹,山东不是今天这个样子,早更新世,华北平原形成,环岱皆汪洋,曰:岱泽。岱泽浩淼,西接黄河,东引泗水,南注淮河。湖口就是出海口,盛产基围虾,也是驼背马哈鱼前往黄河上游产卵重要洄游路线。古猿啼曰:羞羞羞。译成现代汉语是首童谣:岱泽清,飞远天。岱泽浊,落满山。岱山者,湖心岛也。岛,象形,鸟落满山也。当时还有其他的岛,峄山岛、梁山岛、沂山岛什么的,都是候鸟栖息地。整个山东古称千岛泽。中晚更新世,地壳强烈运动,峄山断裂,岱泽面积缩小,黄河长年夺泗入淮,时汛时淤,形成沂泊、崄泊、寥泊、汶泊北四湖和刁阳、南阳、微山南三湖。素女南来之际,北四湖已发育成四条季节河,伟大的东方城市大庭就坐落在泗水、沂河冲积三角洲上。泗水时常改道,城市也几经水漫,老窝棚都夯地底下去了,有点像土坯版姑苏,雨季进城出城还得游泳。
素女冒着大雨跳进沂河游向大庭,水底趴的全是锦鲤,一蹬踹一脚油鳞,不时还有白鲢穿耍跃水,往复蹭刮腿股,跟老有人拿手扒拉你似的,心底或一惊。生有毛发处,草鲫竞相追啮,耳后小腹被鱼嘴嘬得全是痒点,麻电烫。素女边游边说:舒服阿。
岸上大庭,正值神农邦联兴旺世代,史称立克之治。七世炎帝立克台上在位百年(《骨辞正义》:百,通白,一以下一片空白,是不清楚的意思,不是计数单位),带领人民放火烧荒,在森林灰烬之上点种豆粟,是有记载最早定居务农的人。在那之前六帝,虽也种地,并不定居,今天在这里烧一片荒,秋后收把豆,明年迁徙到他处,换一片林子再烧再耕,亦称:游耕。天大地大,有的是荒地。也是观念,人活着就是行走。也是没办法,河泽年年泛滥,今夜这还是块菽麻地,晚上眯觉还嗅着豆花香,早起就在水中央。是,大水漫过旷野,泥黑泥肥,春上点种子,秋下过来采穗,树蹿得比庄稼高,已成幼林。人就这样水里来泥里蹚,林子里摸黑春种秋收,还不如上树采蜜呢,还不如下河摸虾呢。所以那时的农民,都是二混子,主业还是采摘渔猎,闲了,捎带脚,种点粟,调剂一下口味。有证据显示,当时大庭居民食谱很丰富,有相当比例甜食,对野枣、蜂蜜依赖很大。《九丘·良枣》记曰:采彼阳兮,阳有良枣。枣子多虸,弃去来兮。一日无枣,犹可怀之。三日无枣,食不惹味。采彼阴兮,阴有累巢。蜂子来袭,爽辣无比。一日无蜜,犹可怀之,三载无蜜,如斩四肢。
可能就是这么一个偏爱甜食的嗜好,使得大庭人对淀粉有了成瘾反应,不吃饭没劲,想,还是得种地。立克把大伙召集起来说我决定种地了,让人民碗里有饭有鱼,到时候你们可别喊累。
起初,神农诸氏合部,男生部分来自烈山氏——特别会放火烧山一群人。女生太半出自两个著名母系氏族,连山氏——女巫群体,长年住在山上,就怕崖不险壑不深,善辨植物。此氏中人望气问祥,圆梦寻物,找人约砲儿打的一些卦,流传到夏,成为《连山易》源头之一。魁隗氏——膀宽腰方面目凶恶女汉子。膀宽腰方因为老干活,是最早凿井挖渠的人,老低着头跟地过不去,经常干到无氧状态,肌肉近乎溶解,猛抬头——显得凶恶。
种过地的人都知道,伺候庄稼是重活里最细的活儿,要算日子,早起,每天忍受强制姿式劳作,累腰。女的心细,跟草熟,心里有事就睡不着,对日子敏感,腰好,不嫌烦,见小猎而欣喜。多少回了,出去打猎男人一去不返,女人带着孩子只能吃草,这不能吃那不能吃,都是祖祖辈辈幸存者回忆。连山氏出的精神病最多,很多食草中毒者心灵受到开启,醒来成为通灵者,话密,神神叨叨,曰神农。农,通浓,密也;上古招魂专用语。形容一个降神者深深陷入谵妄。神浓是最早的博物学家、灵媒、暴侃者、药剂师。听老人说,史上几代神农都是被毒死,总赶上一株草没见过,花开得妖,揪下来塞嘴里,没醒过来,骇着去了。
立克年轻时当过兵,练的是弹弓和棍术,放火——行,这不用教,凿井汲水堆肥点种这一套农活,不太熟。既然坐到农业国帝这个位子,不会不行。古国法统都一样,选帝不但恭谨懂事,还要有体力,动手能力强,什么活儿一过眼就能上手,捡得起来,女帝亦如是。纯耍嘴皮子,心眼治国,还要若干世代很久以后。
立克一心扑在生产上,跟连山氏后人学习辨蕊识株,跟魁隗氏后人学怎么选种,像猫埋粑粑那样埋在草木灰里和怎么合理密植、蹲着小步快走间苗和追肥,很快成为大庭有名庄稼把式。
今天我们讲他是最早定居务农的人,不是指他不挪窝,只耕种庭前屋后这二亩地,还是游耕,每年选毗邻草深林茂生地放火烧荒。这样讲是基于东北亚,立起来看,没出山东,是定居。
老人家还是泥瓦匠祖爷,大庭城市奠基人,从小好玩泥,跟着老人烧陶。古法烧陶就是把泥拍扁,捏出碗边儿,埋火里,跟烤叫花鸡一个系列,经常熥着一半飘来朵皴云,把柴浇了,净冒烟,扒拉出一堆瓦片,也能凑合使,主要是舀水和……刮痧。
也常剩一堆泥,晒干成了坯。立克老师脱坯,垒起史上第一座土窑,可拒风雨,大大提高了胶泥利用率。时,泗水两岸人民还生活在穴居时代,所谓屋不过是窝,主体部分在地下,是个坑,结绳捆扎树枝糊之以泥为穹,顶苫苇草,一窝连一窝,其形也似蚁穴,也似趴地张大嘴披毛犀。土窑已经是一屋子了,知不道,就拿它当炉子,还忍窝里。后来连下大雨,河水暴涨,窝泡了,大家沦得跟水煮蛋似的,挤在土窑里过夜。谁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已失确考,但是大庭从此有了新气象,立起来了。人民从阴烂霉湿土坑里走出来,家家脱坯,户户建窑,还是苫草,讲究的苫海带,冬暖夏凉,开门朝阳,推窗见光,可避风雨又不得头疮股癣。
土坯,这在石陶时代无疑是材料界创举,犹如后世发明塑料。其实砖,那一刻也已问世,老窑工立克他们的窑已就是砖窑了,可是他们不重视,住土窑里已经很开心了,觉得土坯有机,透气,还是不确定自己真能住一地儿就不走了。砖,首先是作为兵器走上历史舞台。阪泉、涿鹿战后,剩余大量军火,砖一下臭了街,俯拾皆是,一些退伍伤残老兵无处栖身,暂时忍砖堆里,后来就住下去了。科技进步总是这样,军转民。《九丘·摔泥》记有当时建窑热火朝天景象和喜悦心情:摔泥脱坯,嗲嗲其浆。矩之以方,累以筑堂。摔泥脱坯,煌煌若姜。劬劳日蒸,予以养疮。
疮,皮肤病总称。高古流行病。腹泻、动物咬伤、皮肤溃烂是穴居时代人民三大致死病因。这里有久居潮湿环境引起的真菌霉菌感染,也有真正的性病。高古通家司马谈先生认为,先民从多毛长毛走向短毛少毛经过一段漫长演变,中间发生过突变,造成人类大面积脱毛,出现像硝过的皮子一样光华人种,肇因是皮癣。毛人长了皮癣或疮,痒,老挠,抠破生发层细胞间桥,继发感染,伤到真皮,好了也不再长毛。这一进程可追溯到篆书以前的世代。考查仙人形书至篆书,梳,这个字,一向画成一绺绺弯曲的毛儿,同体异义字还有“水”“飘”和“云”。上古语没有“梳头”这个词,所谓梳,就是全身通毛,就像给猫梳毛,必至背腹四肢头脚。文皇帝训梳,左形右声,梳假舒,舒坦的舒。
立克世代,正是大脱毛时代。大庭街面飘柳絮一般四时滚动着一卷卷人毛儿,行人皆如换季牦牛也似浑身鬼剃头,裸露的皮肤布满红溃银屑。人们彼此厌弃,性交急剧减少,造成严重社会问题——人口下降。大庭神社覆坛圮石啄刻一段祷词记录了严峻现实,后收入《九丘·天爷》:天爷!我欲与君交,长夜无绝歇。无红肿,焕烂之疥。无使我裂,生狼疮,大梅花,乃敢与君接。
大脱毛时代流行病学上叫大梅花时代。司马谈先生认为,高古人口长期上不去,与大梅花时代历久有关。很多强壮富有本来享有交配优势的贵人因无法保持社交距离,喜获梅疮,红肿败露,自绝——绝于人。一些出身低微本来处于社会隔离之辈,反因不可接触躲过传染,依旧皮糙毛厚,很雄蛮,形成新的复古审美,大受异性欢迎,多毛相隔至少心理带套,还有海参效应。
《连山·端卦》曰:风过涉底,趋之不及,逆守反征,无咎。传说就出自大梅花时代,说给两边着道的人宽心。没有什么了不得,时代就是风,跟风如过河,浪下还有泥,赶也未必赶得上,赶不上、原地不动或可自成一端,都没大毛病,得之不足喜,失之不足惧。实际两下遗传特征也都传至当代,一类只剩小撮阴毛,一类胸毛浓似毛背心,都性感,冰棍发菜各有所爱,在性文化上继续发挥各自影响。文化丰富进化,从头到脚都有发生。
素女和行者在建设中的大庭很快找到工作。行者当了窑工,在立克台上家新窑脱坯,吃住在窑上。素女则走街串巷给奶水不足人家当上门奶妈。夏晴天也去窑上卖冷饮,光膀子蹲井里拔透了,上来,一口奶换一块土坯,攒着,多早晚凑四堵墙,糊弄一小窑,可以开间自己奶站。立克儿子少年山戬当时也在窑上干活,和行者处得不错。来窑上卖奶外地人挺多,竞争厉害,有时卖的不如买的多,想出一口,还得排半天队。素女做生意实诚,量足,原汁——好多奶妈下井拔凉先灌一肚子井水,卖掺水的。山戬和其他小伙伴就订了她的奶。德高肾衰的立克有一次来窑上掌握火候,差点中暑,喝了素女冰奶才解过来,感其绵黏膻美,特赐名:大醒。素女有了品牌,每天早上没醒就有一帮人在奶站外拿号,太阳还没出全,就卖断货了。素女奶站火了,附近卖私奶的就想跟她联营或加盟也行,都挂“醒”牌。
素女说我也不了解你们,我也不知你们奶的质量,不行!坚持只卖自己的奶。这就要招个伙计,也不要他站柜台,也不要他送外卖,只要保证自己每年出奶。行者去年就叫她连铺盖卷扔大街上赶出去了,脱坯起窑这种工作和出奶不能兼职。城里很多无业小青年来报名,其中也有山戬,素女试工之后,收了山戬。
又明年,大庭发生一件牵动人心大事,七世炎帝立克得了老年痴呆,巫医叫苶迟,人格化为齑粉,回归物种本来面目——一头无思无虑、极端自私类人猿。每日活在梦游里,裸裎放诞,行于街头,捡东西吃,翻垃圾堆,虽不能举,见老妇亦嬉皮笑脸,掏嘚儿扯蛋,喜则大笑,悲则长哭。贵族——也就是老亲戚们,决定立即让他退位,同时派出长跑选手通知各地远房亲戚——诸侯,马拉松来大庭选举新一届共主——炎帝。
相当于公爵的大舅和相当于太妃的二姨被推举担任提名委员会男女主委——母后已经被生生熬死。山戬因为是立克之子,天然被排斥在候选人名单之外。这是一条刻在《鱼甜男女万古媾和碑》上的成文法:帝崩,退位,嫡庶子孙不得继位。古称燧人法。神农代燧人,制多因循,也就流传下来,成为习惯法。
司马谈《华夏旧俗考》指出:此一法理源头可指向太初混芒,猴儿王之世,新王入群,首要便是换血,尽屠旧王子孙,使雌母发情,新生一拨自己孩子。孩子没长大,自己被逐了,孩子又被屠了。客观上起到了虽不可禁绝还是减少了母子兄妹不伦交,久之将致种群退化之果效。后世相交替,女主衰落,男生大量入群,人得增寿,王亦不全凭力取,老尤在位,见怜子孙,屠孙令乃止,乃有家天下存心发萌。但是习俗尤在,人或不从其俗,于甥男辈擢拔新帝,与姨、姥交,乃遭天谴。《天放啄翮录》记载,赫胥部曾连续发生孙姥同遭雷劈之惨剧。其中一双,孙尚幼,抱于怀中,姥至冤,以致一段时期天下姥姥不敢给闺女看孩子。
季伯辄先生《华夏旧礼览要》记载,燧人氏传至五世,忽兴一奇特风俗,先帝传位,新帝要去势,曰骟让。每闻帝萌退意,巨室大族子俱闻风鼠遁。后屡有新帝跨性别,其俗为母后所废。
习惯法规定,新帝必须从姑爷里挑——也是母系遗风,到底是权位,总不能八竿子打不着,至少睡过,也算验过。立克当年也是姑爷,耍单小伙儿,倒插在六世炎帝姜来门下,跟姜来闺女来凤成了傍家儿。(《古北方言考》:傍家儿,神农时代俗语,特指依傍女性家族生活之男性。太初,有族无家,人类生活中心就是群雌围坐内个火堆,家内个意思——围火半蹲吃肉聊天温暖景象曰:聚。从暗黑处冒出来恬着脸挨着女家长坐下蹭吃曰:傍。左啣右取,炊饮相递,人相交,曰夹;取擒住之意。后来有了寮棚,养了猪,家——这个私密生活单位轮廓逐渐清晰,除了猪,还有新成员,拿腿夹来的,方音读如哈。后有文字,始称:家。)
《天放啄翮录》云:男子自古无家,自鱼甜迄始得近雌亲,随女子入赘人家,称姑野——姑娘的野男人。后得孙,正其名曰:姑爷。大庭有儿童谜语:不是瓜,犹多籽;不是爷,胜似爷——打一家庭常见之物。谜底是姑爷。时,姑爷已经成为一般男子新的社会身份和主要政治面目,人或云:天下男子无不是姑爷。神农之政,司马谈先生一语道破个中秘辛:选帝,就是选姑爷。
帝立克苶迟确诊不可逆后,大庭有新姑爷人家连夜搬走数十户。提名委员会派大嗓门可街嚷嚷:有意选帝者可报备公门。大庭姑爷只剩病得下不来炕和名声不佳者,前来帝寮踊跃报名者都是在家不受待见上外边耍得眼珠子发蓝大耍子,姥姥不疼舅舅硌硬指的就是他们。二姨儿都熟,一见面就告他们:你们甭想!
山戬去窑上看出砖,行者正在弯腰脱坯,一窑砖,上千坯,密密匝匝一大片。山戬说你有兴趣当我们这儿帝么。行者说我,行么。山戬说你乐意你就行。行者说我还没名呢。山戬说没名起呀,谁让有文化呢。于是给行者取名揄罔,当天给他报了名。
揄,牵引、提升。罔,不通、没准,懵懂、没心眼的意思。鼓励揄罔提高心眼儿。又连夜给他订了门亲,是山戬姐家孩子,大表妹,这样揄罔户口就落进了帝室,有了竞争新帝资格。
又明年,远房亲戚呼哧带喘都到了,揄罔在立克家族支持下当选八世炎帝。新帝登基之日即欢送先帝上路之时,也是辞旧迎新的意思。送立克走那天,大庭人漆面文身头栽角翎涌上街头,打着手鼓,载歌载舞形同大祭之日。七个武士肩扛小筏子,立克头戴花冠丘在上面,诸侯手拉手唱着古老骊歌跟在后面往泗水边走:何英不凋?何木不老?悠悠苍天,生子于郊。子生之初,尚寐不觉。子生之后,劬劳弗挠。何英不凋?何人不老?济济魁星,生子于宵。昔子独来,且猖且骄。今子独往,永住秘好。
立克挺欢乐,以为大伙跟他玩呢,嗬儿搂在武士肩头手舞足蹈。百姓也由衷为他高兴,这一辈子终于拿下,我们还且一关一关过呢。沿途妇女不时向顽皮立克献上解渴的荼罗甘荷汁,这给递张煎饼,内给拿根葱,都蚩尤给收着,一会儿下水连人放筏子上。素女也来了,腆着肚子,捧着罐酸奶。山戬没让来,嫡亲子侄送到家门口就算礼尽了,怕勾起什么,破坏欢乐气氛。
揄罔给素女介绍蚩尤:姥爷。蚩尤辈分高,早年来大庭走亲戚,泡过立克三姨,从揄罔这儿论,就是姥爷了。蚩,山下虫,土鳖。尤,特别、突出。全名翻译过来叫天下第一土闹。当时人皆畏天,越牛叉名儿越往寒碜走,生怕无故托大,被小鬼拖住脚。
素女见姥爷及其随员皆束发涂油,下勒鳄鱼皮丁字裤,因问:姥爷您这是要送克老一程。蚩尤说回国,我们游泳来的,还游回去,绕点远,陪老爷子漂一段黄河,看着他入东海,顺便晒点盐回去。素女说你们水性够好的。蚩尤指着黑不溜秋随员说这、这、还有这,你瞧他们个儿矮吧,都是娃娃鱼后代,史前结的亲。这位,高外祖母是白鱀豚,老家长江,年年探亲漂趟吴淞口,还跟一群表妹去过重庆。素女说我不懂阿姥爷,我老在湖里游,这江,分顺水逆流么。蚩尤说你们岸上走的人,分。我们水里走的,不分。就跟你们在陆上走一样,有南来有北往,分顺风逆风么?
素女说那你们回国还得跳龙门吧。蚩尤说跳,不跳到不了家。我们这一路事儿多着呢,各流域情况都不太一样,表面平静,浪底下好多赶路的,比你们大街热闹。素女说知道,有鱼,还有虾。
蚩尤说你知鱼多成什么样么有的河道,淮入洪泽那段鱼能把河道全堵了,非得一条条把它们咬死,才能蹚开一条路,每回过那儿我都犯怵。素女说那您快走吧,别耽误您回国,头明年到得了到不了都不一定。姥爷说惯了,边撕边游,潮推浪催何为家,水下无声手撕虾。不瞒你说妹妹,姥爷把河泥当家,虾作亲人。
素女说姥爷您太会聊了。蚩尤说别叫姥爷,咱不横着论,咱单论。素女说那叫您什么呀。蚩尤说叫哥,头回见,以后怎么发展谁也不知道。前边手鼓骤然打得磅礴织促,人群已抵河岸,一片吵嚷喊尤!尤!蚩尤给素女留大方向:什么时候想去南国玩,找哥,淮河流域,提我都知道。然后提提绔兜,收腹向人群走去。
蚩尤搂着立克腻歪在小筏子上头影渐入烟波。大庭人悯帝立克一世凉薄,其生也操劳,其死也无踪。为其设坛,谥号:哀。
时,岸上送行男女见辰光正好,不肯散去,三三俩俩没入草中,抟扥呴嘘,扞格接形。素女看了会儿虎游兔鹜,觉得无趣,扭脸回到城中,径去奶站。山戬正在打奶油,一个眸如烟、腰如弓少女头顶陶甑立在窗外跟他说话,见素女来了,少女一低头扭腰摆臀撤了。素女说这就是你姐内孩子阿。山戬说还行么。
素女说脸有点歪。山戬说二姨说了,发送完我爸就给她办,昨儿已经安排他们焌锅了,揄罔哭了,我妹说还行。二姨说情况特殊,帝不可一日无妃,老礼儿三年试婚等不了,先进宫,参加日常起居巡幸,三年之内生不了孩子再废。妃的名号巫师已经占出来了:嫖。素女用木勺从陶盆往碗里捞奶渣,说他一激动就哭,泪点很低,还行已经是极致了,担心他身体。山戬说看着砖砌的似的,大舅母二姥姥也说没问题。素女说老人宽容。哎哟一声,扶着墙拧那儿了。山戬忙低头查看:没扯着哪儿吧,别乱扑腾了,回头娃又该掉了。素女靠着门框慢慢坐地上:你说我生么。山戬说你也不能跟酸梨似的,结一回果掉一地,树也有累弯腰的时候,瞧你脸这煞白,跟石膏似的,丝瓜瓤子也比你多二两筋。素女说还不是为产量么,生意刚好起来。山戬说生意是做不完的,周围小孩都起来了,听说她们都卖奶粉了。素女说不实诚,把角玄儿家听说还掺猪奶,早晚这行业让她们把牌子砸了。山戬说你还是老观念,卖诚信,个人产量再大也管不了满街的嘴,不是那岁数了,你这奶质也有下降,去年一斤出三钱油,现在也就二钱五。素女叹:有卖不动那天。
山戬说我想再开一分店,点儿都踩了,城南望河街太阴庙,前二年难产死了孩子,闹鬼,没人敢拜了,拾搂拾搂扫扫地,现成。素女说你也打算像她们,去收野奶。山戬说没敢跟你说,怕你不同意,二姨是养猪大户,我想也做点猪的生意,不卖鲜奶,专轧奶酪,咱们真逮跟上点时代了,眼瞅着猪奶开始流行,这样一年四季都能给市民提供奶制品。素女说你太可笑了,谁要跟上时代,猪让你挤么。山戬说不让,试过一次,还没挨着边呢,让大猪咬了一口。素女说喝牲口奶作孽呀。山戬说主要还是不熟,我这两天天天去,给母猪带点豆饼。素女说我不想再聊这事了。
又明年,素女产下一女,生下来一脸惭愧,山戬为女儿取名:媿。两口子把闺女抱进宫给揄罔看。揄罔说像姥姥。山戬说奈姥姥。素女说你不认识。又明年,大庭流行猪瘟,一窑工喝猪奶粉中瘟,也可能跟猪没关系,他自己乱吃东西得了霍乱,但是最后进食喝的是猪奶冲小米糊,喷的哪儿都是,巫医不能分辨,赖猪身上了。跟着人传人,大庭壮劳力躺下一半,人都去泗水搞卫生,流域都黄了。揄罔传谕把猪奶及其制成品禁了,乳品业受到打击,人奶飞涨,很多混营兽奶(包括狗奶)小奶站倒闭,业主只得又去站街。素女自己奶也有点接不上,孩子经常夜哭,小脸寡绿。山戬为了让孩子多吃口,不得不去跟人换工,半罐奶要帮寡妇耪一晌午地,有时碰上不好说话的还得饶一砲儿,走道打晃,为了孩子,一跺脚,扛根毛竹投河,下东海拣贝去了。
揄罔在大庭中塘召见素女,请她喝鲫鱼汤,跟她讲:公孙在清苑称帝了。素女奶着孩子不喛喛。揄罔又讲:牛人氏听说过么。
素女说听姥姥提过,葱岭内头的牛倌么。揄罔说过来了,头前儿已经到了康西草原。素女说噢,那不挺好么。揄罔说是挺好,草原上饿不死人了,都喝上了奶。素女说草原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为家乡高兴。揄罔说我也不盼着别人倒霉。然后就垂着头在呢儿添柴,叹气:唉,唉——素女也不抻茬儿。揄罔说有个事想请你帮忙,你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素女说我不答应。
揄罔说你还不知道什么事呢。素女说讨厌你这种假装给人选择的说话方式,你现在越来越像大依巴狼了。揄罔说我变了么,我没觉得我有什么变化,我还是过去的我。素女说好吧,我错了,过去你就很讨厌。揄罔说您就别挑礼儿了姐,情况你也都看见了,大庭奶业垮了,市民生活受到很大影响,问题出在人身上,根子在猪身上,猪奶不靠谱。我想——也不是我个人意见了,是大家的请求,积极扩大新奶源,寻找可替代人畜。昨天元姥院已经开会,决定派出部队,去森林湖沼捕捉野人少女,成立国家储备奶基地,派我跟你谈话,希望你回一趟河北,偷一只奶牛回来。
素女说什么叫偷。揄罔说牵,我用辞不当。放牛娃没瞧见呢,您就悄默唧儿牵一只走,要让人逮着呢,您就去找你老熟人,请他们支援一只。不会让你空手去,这犁头,这把燕儿锄,我还让人包了几包黍子豆菽种子,你给公孙带去,是个意思,农民向他致敬。素女说你都替我想到了。揄罔说哎呀,我这个位子不都想到了,最后麻烦还不全是自己的。指不喛声一直蹲在旁边往陶鬲里下鸡爪子、猪皮和卷耳芫荽女子说:玄儿你认识吧,过去也是经营奶站的,现在宫里当催钵儿(《骨辞正义》:钵儿,古语饭盆。催钵儿,催着上饭的人,古司膳官名,今一般指佣人。高级佣人曰高催),跟你一起去,她负责牵羊,一旦被逮着负责向公孙使美人计。还有一个叫采儿的,今儿没在,也是主力使美人计的。这个小组你当组长,一会儿你们仨开一会,你向她们介绍一下公孙命门和偏好。元姥院还有一个深远计划,有没有可能招募公孙,成为我国卧底,将来向我方秘密出口种牛,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素女说信息量太大,你让我消化消化。低头给媿擦嘴,哄她入睡,闭上眼哼摇篮曲:月儿高,狼在笑,寒窑静悄悄……
玄儿说姐你吃猪皮。素女说姐没胃口,姐现在脑子特乱,能再想想么这事我?素女看揄罔。揄罔说能,你就在这儿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回家,这儿有热鱼汤,也有地方伸开了腿躺,山戬不没跟家呢么,你回家也是凉炕。素女说我求你们了,孩子小,我想回家。揄罔说也行,我跟你一起回,陪你想。
下一个月圆,山戬背着袋贝壳,发了财回来。白骨般月光洒了一地,家——那个土窑黑黢黢。山戬轻轻拨开柴门,往炕上一扑:我回来了!蹭一脸土。啪啪拍遍炕头,手都硌疼了,窑里没人。山戬下炕,出门愣在街上,猛拔腿往宫里跑,贝壳在他手上哗啦啦响。街上全是呼噜声,震动着城市,还有嘿咻。半间窑整铺炕人家只只黑脚丫子蹬在窗洞上。一只猫快步溜过街角。
大庭中塘火苗烂旗般蛐蛐瑟瑟,陶鬲里咕嘟着漆黄小米汤。嫖像件新出窑黑陶尊,釉亮皮光伏在火塘边沉睡。揄罔脸上印着泪痕抱着小小的媿对嘴喂糊糊,抬眼看到跨过横竖卧在地上人体奔来的山戬,鼻侧展开深长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