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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给几个署令放了天假,我、阿老、田蚡窦婴去盩厔二署培训基地参加应届公主班结业礼,顺便看望一下公主们。小栾在基地门口等着,旁边站一个挽旋螺髻穿窄袖紧身绕襟深衣女子,一见我们给我们介绍:班主任,何彼秾女士,我署特地从虑得班挖来的名教。我说主任你好什么班?小栾说“虑而后能得”的虑得班,长安专门培养仕女名班。内些想进宫,傍上公侯,或者家里忽然阔了太太小姐还一脑袋秫黍花子,手没处放眼没处瞧、逮哪儿歪哪儿人家争相花大钱去上、去受罪掰姿势的——班。您没听说过?

我说我上哪儿听说去呀?小栾说宫里呀!今年你们选秀,前十名五名出自人家内班儿,我这八竿子扫不着的人都听说了。我说真哒,没问,还没闹清去年选的呢,前年的才记住长相。

主任说上,这边请。我说你们这班可长安有多少个阿?主任没接茬儿,只是介绍沿途营区建筑:这是许舍,这是教室……栾说围着你们两宫,民房都出租给班儿了。

主任说这是练功房,这是礼堂,这是食堂……带我们绕过礼堂直奔食堂。

我说结业礼也是饭局形式?主任说食堂,平时也是我们传授礼仪主要课堂。

进了食堂,姑娘们已经集合,沿西窗一侧列队,一水挽堕马髻著三重衣,见我们进来,右手藏左手袖子里挡着脑门一齐鞠躬九十度,一下把我臊着了。

小栾说您赶脚怎么样,像又回宫了么?

我说宫里没人这么迎过我呀。

小栾说诶哟您可别这么说,我们这可是专门请庄好庄老师来讲的课,亲身示范亲手提教过的。

阿老说可能长乐宫走的是这一套。我说老太太也特烦人多礼。我说田蚡,你平时不是也老去长乐,你见过么?田蚡说过节时候,大日子口,有。可能你不注意,你走哪儿人都回避,你就把回避当礼了。

栾说我们也怕走样儿,去查过叔孙通当年编的《汉礼·内则》,上面确实写着“帝后燕居行揖礼”什么的。

我说你们是宁信书,不信我这当事人?

栾说头几个班都是这么弄的,现在你说不是也不能改了。

我说行吧,就按你们想的、大家认为宫里应该什么样,去弄。单于不是也不知道咱宫里什么样儿么。

这时就见姑娘们倏尔矮半截,一齐趴地上,簌簌簌,膝行至近前,拿手垫脸,撅臀下拜。

我惊说:真没这个!田蚡拽我袖子:小点声,人主任不高兴了。我说噢噢不好意思。

主任耷拉脸,带着我们往东窗根走,东窗下摆着一溜坐垫,显见是给我们留的。我还跟阿老让呢:您坐中间,您岁数大,这儿您又是校长。阿老说我不坐中间,中间夹菜两边胳膊都有人挡害,我什么校长,我压根都不太来这儿。窦婴说这肯定分餐呀,坐这么开还并排。阿老说那我也不坐中间,说话老得来回拧头,我靠边。我说您把这边我把内边,中间留给主任。

我刚盘下,小栾赶过来,说您不在这儿,内边给您留了位。一指正南,有个红垫儿:您在那儿。

我说我就这儿了,我跟大伙坐一块儿。我说栾,你坐哪儿阿,你挨着我吧。栾说等会儿的阿。回头看主任,主任没表情,回头跟我说:主任的意思您还是坐南边,学员都看着呢,现在正是让她们把规矩立心里融化在经络里再好没有的机会。

我说你怕她是吗?栾说不是那么回事。

我说主任,我坐这儿行吗?栾赶紧把主任拉一边去,主任垮着脸身子扭来扭去,一会儿望天一会儿看窗,栾说行行你少说两句吧。

栾回来在我内侧落座,说这人就是较真。

我说你们真行,这点事叫人拿得死死的。

栾说我们这后边还俩班儿指着她呢。

我说赶明儿我来,我给你们当班主任。栾说您,我们还真不敢请,怕教出来的学员匈奴不认。含笑对主任:内什么,花儿姐,下面还啥节目赶紧开始吧。

花儿姐矜持一白眼,扭脸拍手对姑娘们喊:全体全体,起立退下。

姑娘们揣着手低着头面向我们碎步后退,像一把合上的扇子——抽!消失在门后。花儿姐嗓音高亢报幕:下一个节目:匈奴挤奶舞。

进来一瞎子,拎把马头琴,屈体地上一跪,曾,曾,锯起来。

一个换了匈奴长袄,俏皮扣着獭帽圆脸姑娘拎着一只桶,高张另一只手,仰脸贼着指尖,像眼前老有帘挡着,拨着闪着,不停寻摸,东看西亮相,走着慢猫步,不时跃一腿——上来;然后一脸夸张,寻着宝似的,喜回首,小手拢着嘴,朝门口喊:克斯卡维斯!哈逮!(姐妹们!快来哟!)门外齐喊:哈逮!一队同样装束也都女牧民打扮跟刚从草原下来似的姑娘拎着桶跃着、旋着、岔着、奔出来,晃肩抖咂儿,渐渐逛成一队,侧向观众骑马蹲裆,双手一上一下,爬绳似的,曾!曾!作挤奶科,倏尔一齐扭脸,睁眼咧嘴烂笑……

小栾介绍这些姑娘身世:领舞这个,张良孙女,文皇帝十年,她爸张不疑坐与门大夫杀故楚内史,按律当斩,自个掏钱赎为完城旦舂,男的去筑城,女的去舂米,六年刑满,家也败了,全体成了庶人。孩子是服刑期间生的,一天好日子没过过,我们这儿招人自个报名来的,条件不错,还是有家教底子,是我们这儿推荐演公主的三个主要演员之一。

排队尾笑得特自然这个,是老费侯陈贺曾孙女。老费侯,韩信的人,汉初入伍,起初是左司马,击项羽提的将军,平定会稽、浙江、湖陵有功封的侯。三代侯都挺好,到这孩子他爸陈偃,不好好弄,景皇帝十年有罪也不知什么罪,侯丢了,判得还比较轻,隶臣妾一年。正好执行地点判在我们署,就在这基地,给门隶——看门李大爷当臣,什么臣阿,李大爷一直就一人,就是岁数大了腿脚不利落给李大爷当个服务员,平时管打饭打开水,来人需要喊人帮着给喊个人,夫人给李大爷当妾。陈偃我们都熟阿,过去老一块玩,不熟的也都见过,哪能眼瞅着他受这份儿屈,我出钱,附近农村给李大爷雇了个全活儿阿姨,服务、妾都有了。陈偃和我内嫂子就算我养着,单身宿舍给找俩铺,平时吃食堂。孩子从小就在我们这基地混大的,跟前面内几届公主班小姐姐都熟,听说将来出国嫁单于,羡慕。她爸她妈刑满回老家,死活不走,说我才不回砀山内穷地方当庶人呢,非要参加我们这班,我这还给小姑娘一直做工作,你别以为出国是去享福,嫁给单于怎么了,单于家活儿还没李大爷家轻省呢,每天你得去拾粪,挤奶。你知人孩子怎么说?我认!那我也没答应,说你爸你妈都是我朋友我不能看着你入这火坑!末了陈偃俩口子来找我,陈偃不开口他媳妇说,就让孩子去吧,我们这世也是翻不了身了,将来生下一儿半女老了也不至受穷。当妈的张了口我还能说什么?你别说这孩子还真是上道儿,争气!也是当过几年侯府千金,门门核考第一,会来事儿,不娇气,也是我们考虑……正说着,陈姑娘门口一个亮相——姑娘们跳完了收队忽拉拉往门口跑,她最末一个进侧幕条也就是出门,又回头呲牙一笑小眼神洒给所有人。

姑娘们闪去闪回,又接着跳拾粪舞。锯琴的旁边又添一瞎子,站着拿一镲,姑娘们弯腰撮一下,他给来声镲。田蚡问阿老都用瞎子什么讲究。阿老说不知道学员长相。窦婴说那他怎么瞧见撮内下呢?阿老说琴给的点儿。田蚡说拉琴的不也是瞎子么?小栾说合多少遍了,数着步呢。又跟我说:这是隆虑侯周灶的曾孙女……我说别说了。小栾说我也特难受其实看着这些孩子,内不是朝廷有需要么。我说看、看演出。

姑娘们欢快拾完粪,下蹲围作一圈发出欧欧啸叫,中间俩姑娘一上一下蹿腾假装火苗熊熊燃起。田蚡忽然看我:内火苗是不是认识你阿我怎么觉得她老瞅你。

栾说是内正蹿刚落的吧我也觉得了,这是宫里出来的,在长杨宫还当过仆射,这班好几个长杨宫的。

我说认识。栾说要不要一会儿叫她过来。我说就不必了。栾起身走。我说你别!栾说不找她我安排事。

一会儿贴墙根绕回来,说下面马上开饭。又两手撑地说不好意思,一会儿还得麻烦您讲几句话。我说讲什么呀我不讲。栾说鼓励鼓励她们呗,这是跟这儿最后一顿饭了,明儿从这儿迈出去,我也许还能再见到她们,她们再见中国,见得着见不着就不一定了。你讲几句话,比我们讲,公主们心里滋味不一样,您就从父亲的角度讲。我说父亲,你真戳我肺管子。

房间又空了,大伙站起来活动,揉膝盖,伸懒腰。

我跟靠门框站着的花儿姐搭话:舞都你编的?

花儿姐说请的匈国编舞。我说好看。

姑娘们又换了汉服,一人端一案子鱼贯而入,放下定食,也不知心里数着点儿还是谁拿眼色发了一暗号,一齐揭了盖儿,撅着斜么岔退下,一对一,跪在边侧低眉偷眼搜䁖案板,掉一滴油、一口汤,无声迅速爬到,解袖口变出块搌布抹一下。我实在受不了惹,抬头摇手找花儿姐,说:她们不吃阿?花儿姐说你乐见她们吃么,你乐见她们就吃。我说让她们吃!

我说……我还是别说了。阿老说我也觉得你不必说,我说。阿老转而面对姑娘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该说的你们教官、班主任也讲过多次了。这次出去,我只强调两点:过好语言关,过好生活关。朝廷和亲,是大政策,具体到你们每个人,就是每天挤奶拾粪打油打酪和今后一辈子。困难,一定困难。苦屈,一定苦屈。不习惯,一定不习惯。我坐在这里讲也是空话,要你们自己日日去体会、去适应、去习惯。出了这个门就没人心疼你们,照顾你们,你们只能互相照顾,互相心疼。还有空寞、孤寂、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像掉井里的时候,你们也只能咬断牙、和着血、吞进肚、抠着土、一步一抓挠、自己往出爬,爬出来爬不出来都没人知道,你们就是草原上的隐子草、寸草苔、拂子茅,一岁一枯荣。不要抱幻想,生个儿子将来做单于,你就是阏氏。更大可能你生一堆孩子爹都不知道是谁,你每日辛劳拉扯一堆脏孩自己也变成一脏妈。十年之后,用不了十年也许五年、三年,草原上烈风怒雪会夺去你的容颜,背桶会累弯你的腰,拢火焌黑你的脸,骑马变罗圈腿,也许只有一双手天天挤奶还保留着你这年龄应有的光嫩但一股子奶臊味洗也洗不掉。你没有家乡,中国、我汉、我们现在坐在一起的场景,对你只是一个遥远影约、比梦还不真实、褪色的记忆点。你的家人早把你忘了,你只是一个长得像匈奴人、说话匈奴话,甚至做梦也用匈奴语、帐子里一堆匈奴崽子见了汉人就新鲜就热情就像打听外国一样打听中国事的匈奴老婆子。到这时,你就算完成任务了,你就比较坦然、容易活下来了。

田蚡捂脸,窦婴望着天,姑娘们一脸沉稳,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阿老笑微微,不慌不忙把一簋已经凉了的牛蹄筋拖到跟前,开吃。我说我去上趟厕所。

我去基地羊圈看了一眼,一个老大爷正在铡草。

我说您是李大爷?大爷说是我有何吩咐?我说没事。在大爷身边蹲下,说这羊都你放阿?大爷说不放了,这届班毕业,教学羊也没用了,明儿都宰了拉集上卖肉,我这是给它们准备最后一顿草,吃饱压分量。

小栾出来找我,说都完了,您回去吧。我说等人都走了的。小栾说都走了,您这怎么遮还不好意思了。

我说倒也不是。小栾说阿老的话不是头一回讲,这个班招进来,第一课我们就这样讲,没任务,训练你们的目的就是让你们尽快适应匈奴生活,活下来就是任务。我们有教训呀,前几个班困难讲少了,过去受不了,有的就叛变了,主动出首,说我是军情署乃届乃个班出来的,负有什么特殊使命,打入单于身边刺探军情,我们班还有谁谁,还有说自己任务是刺杀单于,乱讲,为求重视。所以现在我们都不挂牌子,对外讲是大行令下面的出国代培班,对学员也从不透露基地军情背景,内些姑娘现在还以为我是大行行人署少史,阿老是署丞。花儿姐也不知道。李大爷知道,李大爷是军情署老人儿,南蛮处调来的,潜伏闽越被破获蹲过几年水牢,受了很大罪,背上都是后植的皮。

我说你们这点事确实不好弄。小栾说都逮想到了,这一班其实多数是掩护,我们叫幌张儿,你查去吧,身份动机来历全是真的,底就那么几个,哪能当这么多人交代任务,都是阿老一个个单派车单接署里在城里密点个别谈,我都不知道是谁!按纪律,您打听都不能告您,情报可以报您,人名,对不起,阿老带棺材里去。哎对了,还说让你去挑内仨公主三选一呢。

我说不想去,你们看着定得了。

栾说那今晚进宫让太后过眼,认干闺女您也不参加?我说不参加。

栾说还是见不得姑娘委屈,秉多想,这帮姑娘不是凡人,敢进这班的没一个省油的灯,都皮着呢。 2WWLO9q7k5RytOo6kmisPabJauLlW5zZ24XLxoI5ZlLDbCMIX4j4d7uf4cPb02Z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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