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明日,会议挪到甲一号院军情署大会议室举行,扩大进一署的夏侯赐、三署的郦坚、四署五署的周坚萧婴和在家的几位将军李广程不识和御史大夫韩安国。由北狄处长小栾向与会者作关于匈奴社情报告,重点介绍其武装力量当前实力、战争动员体系、兵员构成、武器装备、指挥层级、惯用战术和补给模式。
小栾父亲栾布汉初曾在燕王臧荼手下为将,文皇帝时又出任过燕国丞相,与匈国左贤王部多有交道,因与匈国左大都尉须卜居祥交好,为小栾和左大都尉之女须卜永梅指腹为婚,结为儿女庆家。故小栾家中胡汉双俗兼行,日间常备甜咸奶茶,宴客辄以烤羊腿手把肉飨之,是我汉军中难得对域外风土人情了若切身又在匈有人脉之军事干部,七国平乱后阿老特意把他从其父属下要来,主持对匈情报行动。
小栾报告中讲,匈族社会比较古老,五帝世代便以小规模部族集团出现在黄河以北广大地区,山戎、猃狁、荤粥是尧舜时夏人对他们的称呼,其中荤粥比较切合他们的自称“Huns”的发音。有人认为他们是夏桀之子淳维之后,更早还有黄帝十三子崩耳说,十四子儿羊之子始均说,即便都是真的,也只能说有古夏人融入匈族,丰富而不是决定了匈族主要人群种因成分,这从匈族各部所操之语无一与汉语属同一语系兹便可征。匈人肤色自西向东由浅入深,头颅面相由长圆深隆至扁平,与我汉人民面相肤色相类,愈往东则愈难分彼我,由兹可鉴彼之来历及与我共同演进血胤交杂之深远渊亲。今日我们所知匈人皆是游猎牧养,骑马放马,牧羊牛驼,逐水草而居。而在六百年前,《左传·鲁隐公九年》曾经记载郑国伐北戎“彼徒我车”,郑国军队驾着战车,戎人徒步作战。一百七十年后,鲁昭公元年,群狄攻晋,还是“彼徒我车”,还是步兵,没有马。也就是说至少四百年前,尔等还是徒步牧人,所谓诸夏之师尚对其保有速度和机动性上的优势。徒步之牧,恐怕只能牧羊,或小群牛,种群大了就顾不过来。牲口少,人也就少,活动范围也小,一伙人,行动靠走,传令靠吼,有效管控范围不出百里,故尔斯时叫戎也好、狄也好之诸胡对我诸夏均不构成重大实质威胁。有证据显示,入居塞内,与我诸夏相峙于溪谷之地赤狄、白翟、林胡诸胡国已有相当成熟之农业。后诸国虽灭,关于农作物和农具甚多词汇仍作为词根保留在今日匈国本部语中,用以表述桑科豆科植物和兵器。也就是说匈人并非天生牧人,也曾与我一样因采摘进而发展为种植,至少其一部确曾走在成长为农民进程中。其后百年,诸胡崛起于草原,我们这里正当春秋至战国,也是大时代,赵武灵王十九年正月,下诏易胡服,改兵制,习骑射,什么情况?诸胡有马了!且骑术精良,来如飞鸟,去若绝弦,诸夏兵车干不过他们了。说他们有马,指的是驯术。马,凡草连碧处,皆有野群,不会驯,等于无马。还有骑乘观念,我们倒是很会驯马,可是千年下来只用以拖拽,宁肯造个车让马拉着,也没想过裸马可骑,可能是服式限制了想象,大袖宽袍底下是光腿,会阴受不了。可能最早车的动力是牛,观念就停留在换牲口不换车了。马术何来?诸胡无文献,传说不可征。文化嬗变无非两途,一是引入,一是自我求新意识强,见缝就钻。查李耳著《穆天子传》及周左史戎夫《新六师西征战记》可知,周天子西行一路所遇西膜诸国无分贵贱男女皆骑行,途经广漠、旷原每常遭受当地人民骑马攻击和袭扰,虽规模较小,多不过百十人,亦可称骑兵了。诸胡西膜同出一源,土地相连,人民,都是牧人,从小骑羊、卧牛,是个食草动物就往人家身上爬,裆已磨成铁裆。马,快如闪电,有朝一日骑上它,大约是所有草原牧人的终极梦想吧。故尔,见羡思齐,浑常等闲事也。
小栾报告说,秦灭六国,诸如赤狄白翟山戎林胡高夷大荔绵诸昫衍之戎便不见于史,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戎部名:匈奴。这说明在我国发生兼并天下诸夏归秦战争同时,草原上也发生了部落兼并诸胡归匈奴大事件。据我署接收前秦档案记载,匈奴之称秦昭襄王十一年才第一次出现于秦丞相府每旬边情简报中,记曰:十月丁卯,匈奴扰边,郡守发边兵五百讨之,斩首九级,至郁郅还。这时的匈奴还是个小部落,战斗规模不大,伤亡亦显著轻微。至秦始二十六年,不过百年,已俨然强胡,使蒙恬击之,发三十万卒。查秦相府档,蒙恬此次出击并无斩获报送,只记“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谪戍以充之”,是驱离、防守的姿态。之后守边十一年基本都在搞工程,到二世元年蒙恬受诛,只记载了一次出黄河占领阳山北假的行动,亦无斩获记录。
小栾说,匈奴方面材料因限于口传亦多缺漏不实,我处多次派员深入匈奴本部收集表现其战斗生活民歌牧调,并无片言提及蒙恬和他内次出击,在匈奴人民记忆中蒙恬不存在。目前所能掌握信息只有当年单于的称号,相当于我们的帝号,叫头曼;帐下人民“万帐”,相当于我们的万户。考虑到“万”是中行说老师入匈前匈奴人最大数,也许实际拥有帐户过万,匈奴牧歌有“狼居山,余吾水,头曼万帐白胜雪”句;也许少于万,牧歌亦有“匈奴不满万,满万无人敌”;也许是不同时期产生的歌咏。以万帐计,一帐出男丁二至三人,头曼帐下战士数万应是中数。
小栾说,头曼,在匈奴语中是英雄的意思。汉读半音半意,正确发音康泽曼。父祖皆失名。他的姓氏:挛鞮;是冒顿单于开始与中原各国打交道才始见于中国文书,应是替他草拟文书汉吏根据其姓氏发音选字。挛与鞮,是匈奴英雄史诗《库赐传》中两个人物,挛是天女,在狼居山下余吾水沐浴,为天神塔穆拉偷窥生爱,交配生子鞮。母亲生完孩子就抬屁股归天了,留下鞮,由狼居山下群狼养大。库赐,匈语意为苍狼,在史诗中是狼群姐大,喂养小鞮奶水主要来自她和其它几个狼姨儿。小鞮视其为母,武艺——军事才能也全拜乃母所赐,跑、跳、扑,长距离跟踪,包抄合围,月圆进,月亏退,利则进,不利则退,打不过就跑,全是狼内套。小鞮长大指母为姓,成为草原英雄,匈奴首称单于者,号库赐单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冒顿单于接这儿了,把传说中俩人名字连一块,说他爸头曼是库赐单于亲外甥,单于亲赐其姓:挛鞮氏。
小栾说匈奴英雄史诗也多,目前我署收集的本子就有《康泽曼刚巴尔》《阔尔奥格立》《阿勒帕米西》,都是不完全本。英雄们还活在天边马背孤独牧人哽咽干燥长调声中,草原内点困难都让他们解决了,也无非是打打杀杀劫财劫色,古老人民惦记的事都差不多。史诗是匈奴人的历史和文化熏养,灌育成就其尚武轻死重诺爱财之人民气质。一般人民得子亦偏爱以史诗中人物取名,就像我们给孩子取名多从五经中摘义。真正拥有姓氏,世为显贵者只有三姓:呼衍、兰、须卜。据说此三姓先人均为匈奴合部前诸胡之王,呼衍出自山戎,兰氏出自林胡,须卜出自白翟。当前匈奴各大将、都尉、当户、骨都侯除宗室莫不出这三姓。
小栾说,中行老师传回报告曾言:匈奴今日官制自冒顿始。中行老师对我署贡献无逾其右,我署对匈工作可分中行老师入匈前和中行老师入匈后。之前,可说一切都在混淆隔膜中,不但我们说不清,匈奴中人也是一本糊涂账。我老翁丈,匈奴左大都尉须卜居祥,祖为白翟王,居洛水,为晋所驱,避于河左。头曼单于时归匈奴,封当户,率本部继续牧于河南。后匈奴分部,出河右,迁于延水,晋左都尉。景皇帝四年,公主和亲,我也和亲,与新妇合卺于坝上,纵酒长歌七日。我老翁丈对我讲:咱家这个官实在得自头曼老单于,若论英明神武,咱们当今这位单于、他爹老上单于、再往上的冒顿单于,比之皆略逊。就那么几匹马、几张弓,往来于漠北河南,今年相遇还任人追打,来年再见已坐拥万骑。草原阿,草长马肥,凡百年间,必有强部兴起,一强兴,众部归,归而不迁,不分众,是老例。匈部兴起前,犬戎亦兴,楼烦亦兴,都循这个老例,各安其众,还是你们这些人,还在你这个牧场,当你的王或穆他什——头人的意思。头曼老单于亦不分众,亦不迁部,但是对不起,降你的称号,也不叫王,也不要叫穆他什,我来给你封个头衔:依那什——也就是大将;当户——很难翻译,是一种低于大将的军职,汉军没有这个级别。
我说校尉?小栾说校尉太低了,大概相当于秦的裨将。但是不具备隶属关系,平时各自还在各自领地牧游,爱作甚作甚。称呼上之所以有区别,全在于各部人畜领地实力大小,出万骑称将,千骑称当户,就像我们的伯侯子男。为什么这么叫?头曼单于对各部帮主讲,不是我要贬低各位,而是利于战时,当我把你们召集起来,咱们大家一起去抢秦的女人财帛,咱们立刻、不用重新编队,就是一支军队了。这时就要按平时的官称明确指挥层级了,当户就要服从大将,大将服从我,咱们就是一只拳头!
栾对阿老说阿老,我能借用您几句话么在这里?阿老说您用。
栾说阿老曾来我处视查,与我们共同分析狄情,对我处工作作出重要指示:匈奴,封建军国!大头领如周分封子弟,层级关系又如军队,全民皆兵。故上对下,虽各称王,势如主奴,下对上绝对服从,上对下言出即令。其人民主业虽为牧猎,战争亦为其主业。研究匈奴,不要把它当作一个我们这样的正常国家,要当一支军队研究。其国所产马牛羊骆驼也不要看成单纯经济动物,要当作军需供给计算,有多少匹马、多少只羊,就能大致估算出他们军队规模上限、后备兵员基数和一次出动维持作战天数。于是我处就把一段时间工作重点放在数羊上。
田蚡说马不好数,理解,跑得快,为什么数羊呢,我们统计的不是军队规模么,为什么不数人呢?
栾说羊比人显眼,草原上只见羊不见人。而且数羊比较不易引起怀疑。我们的目的是统计匈奴部队综合补给能力,数人并不能达到目的。
我说数得过来么?栾说很困难,确非一朝一夕之功。我处——并从其他处借调干员——全员出动,流浪二年,走遍弓卢、余吾两水之间广大草场,数到的羊,未及匈奴本部一二。
窦婴说数帐子呀,不管叫国、叫军队也好,一顶帐子就是一个基本生活单元,你们自己不是已经出了数字:万帐。
阿老说这个问题已经解决,小栾讲的是中行说老师入匈前被动局面,中行入匈后,受委任负责在蹛林大会上做人畜点校统计,数字出来,单于那里得一份,我们这里拿一份,年年一份新的,直到前年中行老师病故。
我说中行老师没了,什么病?阿老说梅毒。
我说他不是长乐宫出身,太监……怎么会?
阿老说哦,这个梅毒不一定插入,接触、用一块帕子擦脸,也会传染。我说太可惜了。
窦婴说前年的数字在哪里,可以看么?小栾说没在手边,但大概数字我还记得,马百五十、羊七百、牛三十、驼十二——都是万的单位。其余驴骡犬类不参与点校。以每名战士五匹马,五日一羊,连吃带糟践计,可支持三十万战士连续作战百日宽宽裕裕的。
田蚡说吃不了,真要掰开揉碎从羊头吃到羊蹄,一只羊且吃呢。
窦婴说部队减员计算在内了么,这么多部队搞在一起行军坠马擦刀走刃沿途逃亡非战斗减员也不得了。
周坚说羊不死么?小栾说羊还生呢。郦坚说他们还喝奶呢,他们还喝马奶呢,百日,我看二百日、一年坚持下来也没问题。李广呵呵大笑,说你们这全是坐在屋里拍脑袋算出来的,我五日不吃饭你怎么算。
小栾说都算在内了,伤病减员、马奶、沿途逃亡,再加上部队行动快,补给跟不上可能出现的断供;部队苦乐不均,部分战士可能发生的轻断食以及缴获、围猎所得;加一项减一项,最后得出的数儿还是百日。作为一个参考呗李将军,有上下十五日容错。
李广说十五日少了。
阿老说我们这个数字也不是一次计算得出,也是参考了别的数据。三十万战士是他们点校大会给出的数,是真实存在。我们只是用牲畜数除人口,得出一个基本日耗量。可能不准阿,一只羊到底能吃多少天,还要看大羊小羊,要真到草原、大漠里去吃一下,不同地形地貌得出的天数可能也不一样,才准确。
小栾说去了,我亲自带人背着羊到沙漠、草原不同地域环境进行了生存极限测试。有的三五天羊没死自己先倒下了,最长有扛一个月的,当然最后几天一直饿着,跟人的体质也有关。参加测试人员一致认为要保持战斗力,不是光活着就行,五天是一个中数。
我说老百姓呢,你这里没提老百姓。
小栾说老百姓都包括在宽裕糟践里了,三十万兵员实消耗一日六万羊乘以百日六百万,剩下的都是随迁家属奴仆的。而且我们不认为他们是百姓,而是随军辅助战斗人员和预备兵员,故每人每日伙食标准比照战斗人员减半且不在优先供应排序中,就不单列了。
小栾说:我署自文皇帝十四年建立这一数字模型,并根据每年实地侦察和情报汇总进行修正。其中主要变量在匈国牲畜头数,这一数字与当年不同气象条件同比增减。最好的年景风调雨顺未发生干旱雪灾瘟疫鼠患,马牛羊三大主要战略资产平均可上浮十分之一至二;遇不良气候大风雪酌减十分之一至二;而人口——这里指的是兵员总量,并不发生指数级波动,大致维持在模型给出的三十万左右。我们认为,三十万部队,是当前匈国国力所能容可最高上限。历史上,也只有高皇帝七年白登之围匈国出动三十六万骑超过这一上限。我们通过我们的望气查找那之前的气象资料,发现高皇帝七年前三十年,草原气候温和,未发生大的气象灾害,那是他们的隆鼎盛世。文皇帝十四年、后六年,均发生特大暴风雪,当年牲畜头数十减其三,模型显示,不支持三十万兵员在役,后相继发生匈军一次国一级、一次军一级两次入侵,而模型给出的差额数目恰是二次入侵兵员数,十四年十四万,后六年六万。景皇帝有国十五年,匈国没有发生大的天灾,只在中二年发生过冬季少雪春季草原闹鼠患,中六年干旱独乐水断流,后二年少雪又闹鼠患,三个年头都有匈军入侵。中二年规模较小,数百骑耳。后两次规模较大,都在数千骑。我方有损失,后二年动员了军队,太守冯敬战死。但都不属于战略级,模型不显示变化。
程不识说:老李,中六年内次是你带队截击的吧?
李广大红脸,说特么跟我没关系,我在上郡,匈奴入的是雁门,中间隔着千山万岭呢。
田蚡附耳对我说:李老就是内年出去巡边被匈奴堵住差点活捉,回来受了处分,通报批评。
我说你都知道。田蚡说他们喝酒时老说,就爱拿这事跟李老开玩笑,李老一提就急。
小栾说因此我们可以说,通过模型可预判匈奴入侵频次和规模,十以下每发生波动,都会引发匈骑入侵,十分之三是红线,低于三,规模限于军级;与三持平或超过三,入侵规模必至国级……
我说怎么会议室进来这么多人?田蚡说都是各署曹史,听说这里作报告,进来听热闹。我说司马迁!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司马迁说刚来,刚坐下,屁股还没热呢。
我站起来说:无关人员请退出,本次会议保密,一律不得记录。喊东方朔:郎官!搜缴会场人员携带刀笔,没收一切简帛文书。
田蚡也站起来,说各署的人先不要走,署令到门口监督一下,让他们登记姓名,泄了密挨个找你们。
司马迁张开双手,高举,对东方朔说:什么也没带,什么也没记,路过,听说,进来溜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