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跟张骞一起练摊儿情报员报告发现聂壹,一个人傍晚出来吃烤包子——现在这位情报员和张骞联手做生意一个烤馕一个烤串儿,碰到老匈就卖夹馍碰到老汉现场捏褶儿卖烤包子。聂壹吃得满嘴流油,还跟张骞聊了几句,说你这包子馅里应该再加点茴香。
毗蓝氏婢女也出来买铅粉了,一下子买一大盒,说我们主子要跟爷们儿出远门子了。
阿老在匈奴本部各王的关系也都传出话,接到调兵令,草原上正在放牧的牧民放下套马杆卷甲携弓,箭袋插满箭,马群牵出几匹马从八方四面向茏城飞奔。
己巳日,一自称聂壹男子进入我武州塞,指名求见我二署北狄处长栾树。自护送聂壹出境一直等候在此的小栾出面接待了该男子,在通关留置室与之密谈,随后以密闭驿车载其入关,亲送至马邑城外放行。自己乘快马走已部分竣工汉直道在黑峪口牛家川渡过河,换乘渡口兵站驿马上秦直道,于庚午日破晓抵达西畤。
上当面听取了小栾报告。小栾讲聂自述三月到达茏城就没见上单于,朵尼安排他住下一等就是两个多月,也不让出门也没人问话,每天一块奶酪一碗酸奶送进毡房里,把他焦躁的,寡淡的,只能自个唱歌,和毡房里钻进钻出老鼠说话,雷雨天毡房外积水,夜里蛙声一片,和看守一起扎蛤蟆糊上泥扔火里烤着吃。后来跟看守混熟了,才得知军臣就没在茏城过冬,去秋就去了其十四子勃度赫那里,整个冬天住在比较温暖的居延泽,这几年每年入冬军臣都去居延泽,人上了岁数,怕冷,又惦念幼子,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上说我们的情报工作做得不到家呀,几年了,这么大变动,一点不知道。
小栾说十天前朵尼来找他,带他去军臣位于狼居胥山夏季牧场。道儿倒不远,半日即到,到了安排他在单于大白毡幕不远一个小毡房住下,送来一碗酸奶一块奶酪,跟他说别出门,就在这儿等,单于随时可能召见他。他就等,一等等到昨天,天天扒着毡房缝儿看单于在周围遛弯、喂羊、逗狗,有时骑马进山,有时还见个什么穿金戴银贵人,有时纯粹一点事没有,站在坡上望着大山发呆,就是没人通知他单于现在见你。昨天——哦不,是前天了,前天早起,他还睡呢,一夜失眠,刚睡着,被人掀了蒙在脸上老皮袄,是朵尼,跟他说起来,跟我走,一路把他带进单于大白毡房。单于也一夜没睡,喝了一夜马奶子酒,现在还举着个瘪皮囊往嘴里滴,地上横竖躺着各种喝醉的阿克为甚和毗蓝氏。军臣真是老了聂说,比起二十年前他俩初见时脸皮子松了不知多少扣,原来满满登登一张饼脸现在跟扇子似的都出折叶了,小眼本来就不大原来还有点聚光现在跟俩瓜子似的,嘴皮也薄了透过稀疏胡子能看见俩嘴角弯月一样一咳嗽缺门牙。聂还没张嘴,军臣便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特马者。
小栾说特马者您懂吧?上说懂,不就是“行”么。
小栾说对,说完单于就睡了。剩下的事都是朵尼和聂谈的,二人相约,匈方负责将聂送回边境,聂潜回马邑纠集手下门客镖师,于本月十五望日月圆之夜,举行暴动,攻入县署斩了县令、县丞,将二人首级悬于城门为号,匈方见首级即刻挥军入塞,直取马邑。话没说完,一地人都醒了,卷地毯摘挂毯拆毡房,顷刻见了亮天,外面原本满山谷毡房均已不在,匈奴人都骑在马上,只听朵尼一声号令:油路也立即——走着!全军奔腾,山谷至方圆可见晴空陡生千尺尘埃,还在熟睡的单于亦被二奴抬上网床双马夹峙并驰而去。
上既羡且惊:瞧瞧人家这行动力!就是说他们已经来了?小栾说聂壹入关之时,军臣大军已勒马塞上。他是中午到的,上午天就是黄的,我坐在武州塞屋里都感到灰大,呛得直咳嗽,我还以为是沙尘暴,亭尉李二哥说六月不会起尘暴,定是北边有情况。李二哥是老边防,有经验,迅速登上敌台瞭望,即刻吹响竹哨“一长”战斗警报,叼着哨子跑下来取弓,对我说以烟尘腾空量估算不下数万骑。这时,聂姗姗来了。
上说望日没有几天了,我们的时间很紧。扭脸唤来儿宽,当即签署命令:任命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着即前往马邑霍窑沟就战场总指挥职,节制各军。总牧李广为骁骑将军,指挥已改装骑兵之第一军、第二军,着即前往马邑就职。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指挥步混第六十一军、六十二军,着即前往马邑就职。
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指挥强弩第三军、第四军,着即前往马邑就职。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指挥补充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军,着即前往代郡桑乾就职。
依作战计划,我主力对当面之敌发起进攻之日,将屯将军指挥的右路偏师即应前出平城,向西卷击,夺取匈军后方辎重也即随军放牧牛羊,遮断单于归路,以达成应歼尽歼——聚歼之势。本来考虑将屯将军人选是程不识,因其日前于军中坠马摔伤右胯右臂,生活自理亦发生问题,只得回家休养。上另属意张羽苏建,未及使人征询二人意愿,事为王恢所知,当面向上请战,言臣是燕人,自小行走于燕代之间,又在代地收集情报多年,平城一带地形再没有比臣更熟悉的人了,今兴大兵,雪三世(指旧燕、前秦、本朝)之恨,臣虽微尘,尤有奋扬意,难辞壁上观,请为将军。
上说你行吗?王恢说怎么不行,前年闽越谁去的,兵不血刃,郢酋授首。上说噢噢忘了还真是,特马者。
司马迁按:王恢以边尉数年内起为九卿、将军,才不可谓不高,仕途不可谓不畅,惜德不配位,智穷运滖,终不免囚死,徒留“微尘奋扬”熟语哂世。
六月十五望日,廷尉(虽景皇帝中六年更命廷尉为大理,除殿堂之上一般人还是改不过口依旧称廷尉)石庆亲自解送去年京兆轰动灭门案本来意在毒杀婆婆未料全家中毒而亡恶媳陈某贞和连环杀人强奸劫财案犯者南山巨匪屈某平至马邑。虽总提屡次重申保密并将雁门代郡划为战区(灌案四大战略区设想最终未能在总提会上通过),在战区实行军法管制,并在相连相通各要津关渡设立检查岗,严禁非军事人员进出,长安各公侯府邸宴饮酒席上还是近乎半公开疯传北边要打大仗,全国兵马都开上去了,今上也去了,听说包围了匈奴几十万人,单于也在包围圈里,这是旷世大战阿!百年一遇,这仗要是不去观战,亲眼瞅瞅单于怎么被活逮,以后就没得看了,匈奴这国已就没了。
很多公卿都借公差往雁门跑。北阙甲第各胡同无聊女眷也花枝招展包车组团搞战地几日游。无赖少年更是锦衣绣靴驾着自家车马在秦直道赛车扭脸就往战区闯。设在黑峪口几大渡口战区军检人员,经常搞不清来者身份,见这些人手里都持有战区前指或各军、各职能署发放通行令牌,有些人家提名知道,有些人没听说过七聊八聊总能扯出一个闻名的,都是老长官,就一概放行。一辆太仆所属皇家车场专造岁末花车游行拉嫔妃、平时闲置只有皇亲近戚大婚接新娘才借得出来、描着黑漆金螭龙长安最长轿式马车,跑到马邑去了,拉了一车夫人太太招摇过市。为不使潜伏马邑匈奴间谍觉察有异,总提并未提前撤离马邑城内居民,给战区前指的指示是内松外紧,警戒圈设在城郊,许进不许出,出来一个扣一个。城内老百姓还在正常过日子,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出城走货进货种地放羊的人走一个失联一个,说好的日子平日当归的时辰不见人,出去找也是去一个没影儿一个,忽见来了这么辆漆着皇家徽记大车,拉一车华服高髻插满珠花步摇的女的,市民释然:哦公主来了,怪不得城外多了不少当兵的,我们家内位一定是给拦在哪儿了。
更有一辆北阙少年独驾双马跑车直接冲进雁门前指大院,守门警卫拦车,车上下来个小子还把警卫打了,还在门口叫嚣:我舅是皇帝,你们都归我舅管。前指下级军官很多出自南军,也多有将侯家庭背景,这小子狂言唬得住当兵的唬不住这帮哥们儿,撸胳膊挽袖子围上去说管你是谁先废了再说。惊动窦婴下来观看,还真是枣泥——修成子仲,赶紧吼住这帮人:都别动手!对小胳膊已被拧住小脸欻白修成子仲说:外甥不免死,再让我看见,先埋了你再跟你舅舅说。
战区每日简报送到西畤,上震怒。儿宽听到屋里什么东西兹兹响,循声发现上在磨牙。上命儿宽写命令:战区军法长史就地免职,路监义纵接任军法长史。对秦直道实行全线交通管制,地方车辆一概禁入,原战区前指及各军各职能署发放通行令牌权收回,今后只凭总提开具令牌通行。附命令还有一卷御书“义纵亲启”密札,里面只一行字:见到枣泥打断他腿。
一年后义纵在长安县任县令,果然路遇修成子仲,二话不说拖下车来梏断他双腿。此是后话。
石庆到了马邑城下,被套白裤腿军事警察拦下,说你不能再往前走了。石庆说我是廷尉,有总提发的令牌。军警说你是皇帝也只能到这儿了。石庆说我送人来的。军警一瞪眼:等在这儿!
此刻已过半夜,满月挂在中空,明若穹窗,地上城、树、人眉眼看得很真。石庆能感到四下有更多的人,有人群叫气场也好叫磁场也好起的噪波。一会儿来了一伙提刀扛斧便衣,石庆认出领头者是栾布小儿子,看着长大的,前些年老头活着的时候俩家走得还挺近,瓜果上市采邑献贡两家都在互致礼篮名单上,逢年冬至携眷餐聚两家也经常在共同朋友大局上相遇,没少喊叔。小栾上来就扒着囚车看,回头怒说怎么还一女的,押运员在哪儿?石庆早被这伙人挤到一旁去,这时又挤回来说我、我。小栾说不是说好要俩男的,怎么什么事不叮着就非掉链子什么毛病这都!
石庆说号里现成的就这俩已决犯,你们不是就要人头么,人头砍下来还有什么男女之分都一个丑样子。
旁边一人说你们家男的没胡子呀?石庆说你们家孩子起小就长胡子呀?这女的才十四本来就是少年犯她就是男的也没胡子。小栾说行行别争了,这会儿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天亮之前必须把人头挂出去,那就开始吧,老聂你往后让让,这位老哥麻烦你把犯人枷开了,次公次公,还得麻烦你,动作麻溜儿快。刚才拦车内位白裤腿军警着装汉子扛着环首刀走过来说:我这刀刚开的刃还没喝过血呢。
石庆找他的人:小王小王——王温舒!钥匙钥匙。
小王跑过来,一边袖子里掏钥匙一边说:把我们摁一边蹲着不让动。
陈某贞屈某平开了枷从车上提下,都有浑身松快血液畅通一时愉悦。石庆跟二人说该说不该说的行前都跟你们说了,你们所犯除故意伤害人命还沾十恶罪,一个是不孝,一个不道,连伤多人,其中一死者还是你兄弟,救过你命;二审定谳也对你们宣布了判决:具五刑——大卸八块。也不知你们曾经做过什么积德的事,赶上恩典了,改判殊死,只砍头,少挨多少刀。一会儿上路,都硬气点,别给咱们廷尉大狱丢脸。
屈某平说是是感谢朝廷大恩和大人您体恤恩待。
石庆说嗐,谢我什么,我不过是给朝廷打工,干的就是这份差事,我和你们近日无怨往日无仇。
屈某平说是是我们从来都没记恨过您,我和小陈在号里隔墙唠嗑还总说廷尉大人是好人,来到廷狱就没再受过拷打每天饭汤还能见到肉末,今生无以报答,来世做牛做马。
石庆说你还觉得你有来世阿?您在地狱也是最底下内层,熬到最高层就得十万八千年,才能到地表,从最低级生命苔藓混起,混成孑孓、豆虫、蛹、蛾子、爬行动物,再到哺乳动物牛、马,我都不知在哪儿了。
陈某贞说我呢,我在第几层,我不怕碰见鬼,就怕碰见我婆婆。
石庆说你比他高两层,十六层,你婆婆正好也在内层,你怕她干什么,你在油锅里,她在磨盘碾子底下,她顾不上你,而且你们俩即便相遇也互相认不出,这层关系止于今世,她虐待你你给她下药你俩扯平了。
小栾说怎么这么些话聊起来没完了。
石庆说完了,换好裤子就完。这边王温舒已捧来两件叠得见方见角粗麻絮丝绵芥末黄加厚裤,抖开一看都连着裆。旁边穿系带到膝白裤腿军警好奇围上来,说哟你们这怎么还带裆阿?小王说我们这是专门给死囚行刑穿的穷裤,怕断命时尿一地拉一地不好拾搂所以带裆,裤脚还有扎腿。军警说你们真讲究。
石庆亲手为屈某平陈某贞提上裤子,到陈某贞还别过脸,杀紧腰绳,又蹲下抽出裤脚绳拉紧记上仨死扣,边忙边念叨一套说词儿:迈左腿,别家乡;迈右腿,别爹娘;杀紧腰,恩怨消;杀紧腿,腾云起……
完事起身对小栾说:你们可以弄你们的事儿了。
四个军警上来两个夹一个往一边带。
陈某贞喊:大人,能不能拜托你一会儿把我头捡回来和身子缝在一起?
石庆拱手:全交给我了。问屈某平你需要么?
屈某平说不需要。
张次公走过来说给二位道喜,您二位谁先?
陈某贞说:我。向前跨了一步。
次公说姑娘站着还是卧下?
陈某贞说站着。
王温舒怀抱一小酒葫芦速跑过来跟次公赔笑:还有酒还有酒——还有一口酒。
小栾说你们怎嫩么多规矩!
次公说让他们喝,喝了酒脖子根儿硬。
陈某贞一口酒就给呛呢儿了,弯腰咳嗽,再抬头就见一物袭来,眼下就只见草和脚了。
石庆高喊:前面是座天阿,脚下气托云……阿字没出口就被一只腥手捂住,小栾热烘烘一张嘴吹着他耳朵眼说别喊,让人听见。说完松开手说叔,不好意思才刚没认出您,回长安,带上您侄媳,给您赔不是。
石庆说叔懂,在这儿不讲这个……这边话没落地,内边喊一声疼!同时当啷一响,又一颗人头骨碌骨碌滚下坡,几个人飞跑下去摸黑捡回来,给小栾查看:没沾一点血全是土,还得说张哥手艺好。
张次公摸着刀刃说我还头回见刀进半截脖子还喊得出来我这刀崩刃了。踢着脚下土说这儿有块石头吧。
才刚屈某平是趴着受戮,几个人围着两腿岔开没头身子说有的时候还是女的牛。
小栾说女的头呢我看看。一个军警把陈某贞头端上来:也没沾血,还能闻见酒气。
小栾说这么干净不行,找血,滚滚。
再把人头举到眼跟前,小栾满意说这回分不清男女了。把头传给身后人,说你待会儿挂城门再给挂高点。内人捧着头说那我就带我的人先撤了。扭脸问自己身后人:内颗头收好了么,这不能包,得用篮子。
人说收好了。接过头放进一篮子,一手拎一篮子,两颗头在里边还有些晃荡,一队便衣蹑脚而去。
这时天已渐亮,小栾对另一汉民打扮脸却是胡人鼻眼汉子说:你怎么遮是现在就走还是等挂上人头?
汉子说等挂上人头。小栾说也好,还不定有别的什么人在附近贼遛着呢,我陪你等。对石庆拱手:叔,受累,您可以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