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我再次下诏各郡推荐人品贤良具有一定文学基础的人,在西畤亲自面试了他们,请他们写一篇策论,出的论题是:过汉论。大多数人给惊着了,答题时间光流汗终篇者什不及三。我留下两个文字乖顺擅用惯腔熟语者给灌夫作抄书吏,其余发往云中雁门请李广程不识储备为将来新军文吏。我要求李程,新军训练要总结经验,尽快形成一套行之有效有利实战可操作规程,譬如几天可以学会摔角,几天可以学会拳,几天可以舞棍,几天可以熟练使刀,几天可以上马几天可以开弓实箭射靶。我要求他们十天报一次总结,全训结束后拿出我汉骑兵队列条令推广到全军。
整个五月,我都蹲在西畤和灌夫两个人抠方案。畤翻修过了,少皞神像没动,掸掸灰尅哧尅哧爆皮儿酥碱重又刷了遍清漆,两眼封泥剜净,我拆了阿娇一手串摘了俩珊瑚珠子扖眼眶里。供案使碱水杀去老油老泥再经井水泼洗擦拭露出木材本质牛毛纹和小棕眼。
我从宫里厨房搬了摞临潼姜寨窑烧彩鱼蛙纹盆和两只雍镇北首岭窑烧水鸟衔鱼细颈彩陶瓶一字码开,瓶供清水,盆当油碗,天擦黑点上特别晃亮特别显好——我指神、案、殿。
开光内天,我请我妈林虑来参观跟我妈说给您买了所庙请了一正神以后您呆着烦瞧谁都不顺眼可以来静静,住多少天都行这就算咱家家庙您个人一行宫。说着推开刚油过没完全晾干还有点粘手正殿门,口喊:灯灯灯——灯!
妈说妈领了你这份孝心了。抬腿迈门槛子整跟少皞对了个眼,一哆嗦,说这什么神阿怎瞪俩红眼珠子?
林虑说你别扯了给妈买庙有听说太后住行宫的么?我说南甘泉怎么说呀?林虑说还不是出事了你能不能盼妈点好?我说那叫出事阿,你小孩不知道心疼老人。
跟妈说这是白帝,玄嚣,也是孝子,黄帝长子,他爸嫩么不待见他都不带急的,临了得福分派管了西方罩着西方所有人现在归您了。内俩眼珠子是我换的,原来是绿眼珠子更吓人,还不如红的有依据熬夜也能红,再者说咱家不是尚红么,换了眼珠子就是咱家门神了,只罩着您一人,您说您这福气可有多么的大。
林虑说谝!谝!你再谝闲传。妈说得是的,孝子俄喜欢。林虑说妈你傻呀,这白帝跟咱家有仇,当年高祖爷爷劐断过祂娃,您还指着祂佑护您还不如说您正刚巧犯怹手里。
妈说俄不这么看,真要把这当真事计较起来,咱家还是赤帝呢,不比祂低。高祖爷爷劐断的是猴娃娃凡胎,搁天上说就是催着娃回去。哥俩儿如今都在天上没准早和了没准现在正一齐瞅着咱们在老白家庙里说话,给老白家上供添油地上也和了不定怎么欢喜呢。
我说是这么个理儿,是这么个理儿阿!是凡在天上有位子的在地上结的疙瘩都不是疙瘩,是猿粪。妈您老是能一下把话说到根儿上。冲林虑:你就是一身俗见。林虑说见过谝得自个都信了的。
西厢房刚粉刷过糊了顶棚门窗粘了新帛隔断打通铺了一拃厚地板,家具陈设还没进只在地当间摆了俩坐垫我跟灌夫说你先出去躲一天上雍镇街里玩玩晚上再回来。妈在门口脱了鞋进来说这是俄寝卧阿?我说喜欢么,喜欢就睡这儿。但原来设计不是这样的,这是您歇脚冥想香堂,我找人写了两个堂号:莫言堂、存默堂;您挑一幅镌了挂上,有什么不爱见、见了没话的人带到这儿来,干坐着也不该尬。妈说那俄住阿搭捏?我说有,有滴是,您往里边走,可着您住。
妈说里边是阿搭?跟我顺廊子往后走。里边——出了正殿后门,是一地木料,踩着木料过桥似的出了后院门,是整个村子,村民刚给迁走,家家敞着大门,扔一院垃圾,遗弃的猫在房上,狗在门口见人就抬起前爪跟人握手。人走得匆忙,井台还是湿的,小菜园菜叶还绿油油的都长老了韭菜开花、芸薹结籽、豌豆暴荚,土里种的块茎类芋头什么的也冒出一片新芽。
我握着黄狗手跟妈说:这都是您的地儿,都是原来畤里的房子,秦逼咧了木人管了,老百姓住进来把房子都祸祸了。我准备恢复秦时整个西畤旧貌,围墙修起来,正在征集当年参加过建庙修庙老木匠和流失文物,听说还有壁画,也都画上,高祖斩白蛇起义,子婴绳套脖子白马素车道旁迎降,项籍火烧窝傍宫,把这段历史告诉后人。到时您想睡乃间屋睡乃间屋,想歪着歪着,想倒着倒着,全是您的窝傍。俄再在庙门口钉一金匾,上书“敕建大报恩畤”您看可好?
说完拍拍狗脑袋,挠了挠狗脖子,说你们谁身上有吃的给点?林虑说俄怎么觉得你有点拿妈打岔呀,谁没事身上带吃的呀,你摸狗跟摸猫似的再把你咬了。
我说你瞧,干什么都有人说三道四,妈您不会不信俄这报恩的心是真的吧?妈说:谝谝得了,费那个劲,也别广俄一人住,俄呢儿有俩合浦灰真珠,窦太主不要给俄的,你还是把俩眼珠子换了,项籍个倔人俄也叵烦,大夜下总瞧着老汉在呢儿放火,心里楘乱。
我说俄也来住,陪着您。项羽叵烦那就画您,画您生俄,红日入怀。妈绷不住乐了,拍着手叫:哎呀,那怎么能画捏?我说俄亲自画,就画一轮红日,冉冉升上松树,松下还有怪石、仙鹤、小鸡儿啄米、白菜。
林虑说日你还真画不圆,你先给俄画一鸡蛋瞧瞧。
我说不带老正着接的阿你一女孩老这样再累死谁。
送妈林虑原道回去,狗也跟着,老风——原来内庙祝,留下了,当看门大爷兼茶房,在门口点头哈腰,跟我说这狗黏上你了。我说带大黄去伙房,让大号给找点吃的。东方朔李敢慌慌张张跑进院,一个劲冲我挤眼,朝院外指,挨间拉廊子门,挪开一扇一头钻进去。林虑说你们躲谁呢?我说不知道,谁知道这俩犯什么毛病了。林虑说我怎么刚才好像看见灌小玲她爸了?我说谁?噢你一定看错了,她三叔在我们这儿哥儿俩像,就是胡子不一样,她爸是黑的三叔花白。
出了院门,司马迁在院前停车场溜达,东瞭西望,跟我妈车夫攀谈。我说哟你怎么找这儿来了?司马迁给我妈施礼:太后好。我妈对司马迁印象一直不太好,老记得小时候内点事,打量一眼说:都长这么大了,问你妈好。就去车上坐着去了。林虑说马迁哥好。
司马迁说我去陈宝畤,顺道过来看看。我说弄明白没有到底是个啥?司马迁说是块石头,天上掉下来的。我说那也是沾了灵气的,听说还能变男变女呢。
司马迁冲我妈起动的车再施礼:太后走好。挥手赶赶眼前攘起的灰,回头对我说:真打算修这破庙了?
我说真是有价值历史建筑,我还真不是从宗教方面考虑,是考虑给咱们三秦保留一处文化景观,将来翻建好了开放给老百姓参观,特别反对内种把前朝一切都铲除干净项籍式搞法。秦虽然消亡,也是咱们历史一部分,好也罢坏也罢,都反映咱们走过的路,政治否定文化改造我一直是这么个态度。你进来瞧瞧,提点意见,说起来你也是文化人,你意见没准正是我意识到料不到你一提就切中肯綮就启发了我来来来留神这门槛有点高。马迁说行,我看看你改的怎么样。
我挽着迁儿手一齐迈过门槛,给迁儿介绍老风:风老师,本畤大祝,风后一百代孙,本畤未立之前就在武畤、好畤干过,名祝。本畤立,襄公专门请来做国祝,雍地几大名畤鄜、密、畦、北、上畤下畤一百多所庙都是他们家徒子徒孙掌祝,见了他都得喊祖爷。
给老风介绍:马老师,重黎后人,你们世交,当年跟风后老师都是朋友,你肯定去长安集市买过东西吧,他们家是集市老市长,以后你再去就提马老师。
迁儿说风氏阿,老姓,幸会。老风说能给我打折么?我说那怎么不能太能了,放心,兹凡集上卖家都不敢跟您要钱以后你就空手去。迁儿说你提这个干嘛!
我说不能提是么,下回不提。挽着迁儿快步通过廊子指着各道门扇说这是风老许舍、这是我冥想的香堂、这是我临时寝卧、这是工作人员许舍……一步跨入正殿,说你再瞧我这少皞,修旧如旧,还行吧?
迁儿说好!这俩眼珠子也是原来的?我说原来的。
迁儿说有意思。我说你瞧地上内摞砖,都是拆房子拣出来的原砖,我准备房子再盖都用原砖。迁儿说就这一摞砖?我说还有。带他出殿后门,指地上:原木料。指整个村子:都还没拆呢。迁儿说拆了再盖?
我说修旧如旧阿。迁儿说好吧,那你这活儿可且干呢。我说我得着一句话最近,不急,什么事急一定干不好。特别是修复古建,没条件不讲,有条件尽量做到原构原件,所以我要求工人,拆下来的砖都必须编号,半头砖、残砖也不要扔,将来可以砌在外立面。
迁儿说你心太细了。我说没办法,谁让我喜欢上这搁了呢。迁儿说你兴趣太广泛了。我说人活着嘛,今天想起一件事就要去做,不要等明天,明天不定又想起什么了。迁儿说执行力是么?我说嗯嗯,问你件事,你会把我这爱好写在你书上么?迁儿说你希望我写么?我说无所谓,但是我觉得你可能会缺一个重要章节:汉朝的艺术。
迁儿说艺术不用我立传,全靠自个,作品。好比你这片房地产,隔多少代了,还不倒,人逮说你看人先秦的工,真好。我就管内些傻干事活着挺热闹死了没人知道但确实影响了历史走向的人和我喜欢的朋友,我愿意他们甭管有没有贡献啥德性都在历史占一小角。
我说你意思我还是立一碑,告诉别人我中间修过。
迁儿说除非你后边没人修了你立这碑才有意义,否则您就是内一大溜给人添坟的,可要后边没人修了就咱这砖混木结构不用等下一个项籍来烧自个能先塌了犯不着操这心。
我说可巧赶上我还真不是以房地产著称于世。
迁儿说要不说建筑、房子也有命,赶对了人就能多站几年,赶上了您,算这片房子命好。
我踢着脚下土说晚上一起便饭呗,你瞧这菜多的,不吃可惜撩的。迁儿说不了,我还得回雍镇,饼妹等着我呢。我说一起吃呗,你把饼妹接过来,你有车么?
迁儿说我打车过来的,这会儿可能还有去雍镇的车。我说不用走原道,这儿直走就能到路上。从菜地拔了把小葱塞迁儿手里说你拿点菜。迁儿说不要!
我看着迁儿在马路边打了辆运土鸡车坐上走了,慢慢走回前院,拉开西厢房门,东方朔李敢灌夫都在里边,东方朔说走了?我点点头,蹲下,捧着脸。
李敢说你怎么了,不舒服?我摇头:说话说累了。乜眼瞅着灌夫:你很有意思,头发没白胡子先白了。
灌夫捋了把胡子,纷纷扬扬掉一地,低头捡起一根,说我还有意思呢,头发没掉胡子先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