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辛有以庶民应征入伍,从一个军队文书一路擢升到周公车正的位置,是我周自己培养的新一代战车指挥员,在周对周边方国崇、黎、密须及昆吾的战争中多次立有战功,军中有名,一直在部队工作,这次要他转业到地方工作,很不愿意,磨磨叽叽说能不能等打完仗再说。周公批评他,建构起一个朝代的历史,使后人能从中得到教训,比七个师都重要,我军并不缺勇于驾车临阵的匹夫!答应辛有,等这项抢救性发掘工作完成后,可以考虑重回部队,给他一个师带。
周公对管蔡武庚的战争进行了三年,随后又向东夷、淮夷用兵,打了三年,平定了淮夷,灭东夷五十三国,在东至海,南至淮、北至辽东的广大地区,插上了周的王旗。成王六年,在岐山之阳大阅兵,耀武威于天下,才结束周初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史称二次克殷。这六年,辛有完成了他的工作,把老妓院起出的万斤陶龟之书悉数运往丰京,迁李氏族人于镐。周公也实现了他的承诺,将新收编的殷八师一个师交给辛有,辛有到任后立即率部投入营造洛都的工作。
周公复政于成王,并没有去封国鲁,一直居住在丰京西城,靠早年封在周南的老采邑供给生活。老人家拿自己钱盖了一所仿古典夏式风格的草寮,丰京百姓称其为夏庙。(李鼻按:所谓古典即三七四六不等之长方,奠基于五尺高台,四面环廊有阶,阶下绕池,可以洗脚,一看就是发大水期间记忆建筑。周公所建无池,黄土垫地,南面有阶,曰新古典。)在夏庙养了两个写作组,一个是由旧殷内史向挚牵头组织一批殷室太卜太祝为主的殷书筹备组;一个是由不牛先生负责以李氏子孙为主的夏书筹备组。周公对不牛先生讲,拜托您老费心,将所得夏陶瓦泥合撰连缀成册卷,无使寸瓦丁泥遗落,我希望这套书将来的名字叫《全夏书》,务使我等无愧于后人。不牛老闻言涕下,哽咽说:莫非我真赶上盛世了?
不牛老入周后精神时好时坏,加上年事已高,视听语表能力均严重下降,所谓负责只是挂名,实际工作多由其子李氏五谷辈李黍承当。当时李耳刚出生,因为头大撑坏了母亲产道,一时传为趣谈。李黍上要侍奉汤药承欢老父,下要照顾产后抑郁无奶妻子和缺钙天天夜哭幼子,每日焦头烂嘴角,到单位正是补觉好时间,古文亦有催眠功效,在单位得一雅号:睡猫;工作效率可想而知。
成王十四年,洛都营造完工。十八年正月,成王到洛都办公,并将九鼎安放在那里,以为东都,曰成周。周廷两大官署卿事寮、太史寮一分为二,一半去了成周,一半留在宗周——丰镐。两个写作组都留在丰镐,周公也没有去,呆在家里。周公这时身体也不大忒好,退休后闲话没少听,心情也很低落,平时不出门。这一年,部队干部轮换,辛有在河南干了十砬年,思念北方家乡,想从驻守亳地殷八师调往驻宗周西六师,命令下来却调往同在河南驻洛都成周八师,愿望没有实现。于是找了个出差机会,扛了一袋新收粟米和一罐芝麻油去丰镐西城周公家中去看望他。脱舃进屋,看见周公正在服务员老费帮助下,用半拉水晶瓶子底非常吃力地看陶坯版颛顼文风后回忆录,泥坯龟板散乱一地。
辛有心疼了老头一阿秒,说老首长,这个年纪了还看这些费眼睛的东西。周公发脾气:我不看谁看?讲了多少年,搞个提览总要,十多年了,毛儿也没见着,都怕费眼睛,这样下去,我是活着看不到夏书了。辛有说您也是,就让老费唱么。老费说内不都是唱篇儿,你以为什么都能唱啊。周公说她那个公鸭嗓子我也是听够了,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鸡都不下蛋。老费说你瞧,现在拿我当仇人了。辛有说老小孩。
周公问了一下河洛的情况,辛有汇报说还算稳定,殷遗民不愿意遵守周人制度的都移民到宋国去了,留下不走的本来也是殷下层,子姓人坐天下好处也没落到他们头上,只要应许他们做生意什么都有了,要了解这些人想法也简单,到他们那些个乌烟瘴气庙里跟他们一起跪一会儿就知道了,十个九个是求财的。周公说让下层挣着钱,这很重要,我倒不关心下层,看看我们的下层就知道了,都一个德行,不遇上灾年出不了乱子。宋国怎么样,跟他们的部队有交流么?辛有说定期和他们师旅长喝大酒,他们那个兵不行,是让咱打怕的,见了咱眼睛都没地儿搁。周公问上层呢,宋国的公室还在那儿搞他们的迷信?辛有说更迷信了,不过公族里也有赶新潮的,把咱们的丧礼学去了,坟修得比咱们还阔气,舍得花钱。周公说就这个学得快,学没学到我们周人凡事严格制度化,以制度约束人的精神啊?辛有说那还真是学不到,还是爱喝酒,一沾酒上上下下都处于放任自骇的状态。您老当年提的那个建议,让他们属公侯的每家出一个子弟到洛都当人质,学习周朝的礼仪,现在看来太有必要了。
周公说那到底实行了没有啊姬诵那个小子,简直都没法跟他说话了后来我,我说东他一定奔西。辛有说实行了,每年冬烝那是必须聚的日子,宋公指定会带着全家来看咱们成王,成王请他们搓一顿,大家假客气一番,饭后就把最小的孩子留下。小孩子有样学样,过上二百年,想不让他们跟咱们一样他们都不干您信不信?周公嘎嘎乐:我信。老费端来小菜,一人一小桌,说您再呛着,一提怎么搞我们商人就乐得不行。辛有说你还商人呢,在咱们周国呆多少年了,我批准了,你算周人。老费说呆多久还是想我们河南的混浆饭。
辛有说还真是,河洛的酒再好喝,还是想我们岐山出的黑米香酒。抿了口爵:怎么是凉水?老费说老头不能喝酒。
周公说小辛来看我,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了,上酒,秉废话!辛有说我管着他,不让他多喝,就给他倒半爵。周公说小辛呀,我现在是个囚徒啊,在家受管制,人老了怎这么没劲那。推爵换罂中,小辛把想调回丰镐的想法跟周公做了汇报:甭说您觉得老了,我都老了,喝一顿大酒几天缓不过来,早上带部队跑操真爬不起来,不定哪天就走您前边了。周公说姆,瞎说。辛有说狐狸死在荒野,头都向着自己出生的那个土堆,我一想起岐山黄土里埋的老爹老娘心里就拧个儿,就回屋自个哭一会儿,老俩一辈子受苦没看到我好起来,咱部队有规定,死哪埋哪儿,我想回咱们宗周部队工作,您跟召公熟,能不能跟他打个招呼,我生为王室犬马,死后多陪陪父母。周公说我的话姬奭现在哪里还听得进去,分陕之后西部的事我就插不进嘴了,更不要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我建议你啊小辛,不是想回丰镐嘛,脱军装,到我这里来,我这里正需要你这么个人,懂文物又能管人,人头又熟,这个话我能跟姬奭去讲,他不能有意见,你那个颛顼语还能不能讲啊?辛有说都交回昝老师了。周公说你聪明,捡起来容易,你回去想一宿,能不能来给我个答复,现在喝酒,不聊那些乱漆疤糟烧脑的事了,小费呀,给搞两个羊蹄好不好?
辛有回到招待所,也没想直接就睡了,二天早起就上周公家喝粥去了,说我想了,来!这岁数了还图什么呀,就图一个跟着您心里敞亮。周公说那其实也不用我跟谁打招呼了,你回部队直接转业就完了。辛有说行,我自个就把这事办了。
辛有回部队请求转业,部队挽留了一下就批准了,帮他把家搬了。孩子大了,都在洛都工作,有自己家庭,不愿意回西,下人都是殷人,心里那个优越感还没打掉,是有地域或曰氏族歧视的,认为自己是被周这个西北蛮族所征服,不乐意去她们平时私下嘴里的“小邦周”。辛有也不勉强,哪儿还找不着下人啊,一辆牛车拉着老俩就往西来了。
起初,辛有在往来亳城丰镐之间运送夏书稿的路上,躺在陶坯上闲得没事辨认禽鸟,昝丹从旁指点,教他认全了字母,虽不明词意,也能拼读,一路念念叨叨,没到丰镐,就把颛顼文拿下了。进而发现这颛顼文很多词的发音竟和岐山一带乡下人所操方语相近,有的文言就是他们那一尕达人特有的切口,在旁人看来古奥至牛吼的话在他听来就是熟悉的乡音,如管女娲叫娜斯,管舜叫赫尔君。云书与颛顼文同词根者十分有七,读音则更近戎语,管女娲叫娜斯酷儿;舜叫赫尔君斯。唉内喂,辛有这个老粗一不留神成了古语文通家,在漫漫长路上经常顶着大太阳与昝丹费合唱夏歌怡情——他强迫昝丹和费每趟都陪着他;还能与事儿多精神恍惚特别难伺候的不牛老用颛顼语对骂:法克丢!
成王十九年,辛有得到宗周守藏史的任命,周公对他讲,你在部队的级别是中大夫,到我这里呢,只有这么个下大夫的职缺,委屈你了,将来,小宗伯死一个,我可以提名你。
辛有说能回家乡我已经很知足了,到地方降一级安排,正常。周公说你这个人阿,优点就是不计较。
辛有慎了几天就到沣水西岸那座新古典风格夏庙上班,进了廊子发现庙里静悄悄,绕一圈没找着门,扒着窗户往里看,从东头挪到西头,看到西窗一隅,一人正伏案沉睡。
辛有拍窗喊:嘿!嘿!醒醒。睡者毫无反应。辛有擂窗,那人只是背部抽了下筋,仍不抬头。辛有回身找砖头,听到刷、刷……廊子拐角先出来一扫把,后脚跟出一保洁大妈。
辛有喊:内谁……大妈抬头,脸上拦了一道丝巾,说你找谁呀?辛有说这庙里的,上班了么现在都?大妈说你是谁呀?辛有说我是这头儿!大妈走近了,哦了一声,说门在这儿呢。带辛有来到一排落地窗前,使劲晃了晃框子,滋拧滋拧——挪开条缝儿,大妈一步迈进去,喊:老李,村里来新人了。
辛有进屋,刚才痛睡那位昂然望着他,辛有紧走俩步热情打招呼:李老啊,不显老哇。李黍说辛老,又上我们这儿军管来了?辛老说不干了,不打仗部队没意思,跟你们一起混来了,你怎么老往我身后瞅呀,我后乙儿有谁呀?李老说没人,我眼花了,看谁都跟长了毛似的。辛有说别呀,还指着你呢,老爷子好么,什么时候去看看他老人家,还是那么会折腾人么?李黍说哎哟,还真是只有你能治住他,到现在也还是怕你,一闹到无法弄的地步我们就喊辛大扯子来了,立刻跑回自己床上乖乖坐着。辛有说瞧瞧你们给我制造的这影响,我有那么恶么?环顾空荡荡的大庙,说向挚老师他们组怎也一人没有啊?李黍说向挚老师他们组眼睛都熬坏了,在这儿也找不到好巫师,看草医耽误了,好几年不来了,听说都自费回老家找本村土巫瞧病去了。辛有说我们周巫还行阿,你们殷人还是信鬼不信医是吧?李黍说他们,——他们殷人还是相信凡事都是自己冲撞了,找对人,求一通情就能放自己一马,死活整不明白有些事就是找对人也改变不了结果这个明摆着的道理,让他们相信不嘬不死就是那么难。
辛有说你们李家这些年也大松心啊。李黍说不瞒你说,我们李家这些年家族内部也发生了一些奇怪生理现象,五房满打满算十几个大小子,突然都不生儿子了,怎么生,可劲生,七八个,十几个,一嘟噜,全是女孩,净剩生活困难了。请人看了风水,说咱们这儿阴气太重,想生儿子的都请假了。
辛有说你不是生了个儿子,还没来及跟你道喜呢。
李黍说我也歇了两年养元精,儿子过了百天才刚上班,咱们这儿还真是阴气重,一进来就困得不行,刚还梦见女琬女琰妹喜仨人,魇住我动弹不得,听见你喊就是起不了身。
辛有说搞古文字的宿命就是免不了会撞上这些个怨魂恨鬼,回头我想办法,宗周几个太祝我都熟,请他们来驱回鬼,可以叫他们去库房偷一尊咱们缴获的老商社成汤神主牌,放这儿向阳窗台镇一镇,妹喜她们怕他。李黍说那敢情好,既然是偷,最好多偷一尊周武神主牌,老向他们组也老撞见妲己,见了就睡不醒。辛有说武王不敢偷,正经在社里呢,但是武王用过的钺、旄什么的有的还在库里,能搞到,周公的行不行?周公咱熟,他们家东西进门啐便抄。
李黍说周公,差点意思,女的不怕他,最好武王。老周公季历的东西能不能搞到,那个最灵,我们殷人最怕季历。
李鼻按:季历有功于殷,伐翳徒戎大克,获三大夫,前来朝歌献捷,帝文丁始赐圭瓒,复赐黑米香酒,加封季历伯爵,季历八辞,文丁九下钦命,香酒没喝完翻脸把人家扣住,披枷带锁扔进军械仓库,也不送汤食也不送水,活活渴死在里面。殷人也觉亏心,传说季历死后变成厉鬼,专屠殷鬼,殷民几百年都把他绘为门神贴在门上,以拒魍魉。按照殷人的说法,周武起誓灭殷,哪里是帝辛胡闹,帝胡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正根儿是老周公那件案子结下的梁子,只是那么说是一家之恨,讨伐天子要大器,替天下人讨公道,乃可称天意。所以说不能玩得太黑,眼巴前是利落了,报应在儿孙。
辛有说这会儿你又是殷人了。李黍说我现在也不知道我是谁了,我谁都是。辛有说你甭管了,我想办法,周武、季历俩人随身物我必给你弄来一套。又问:还什么困难,都一起儿跟我说了,一起儿解决,眼睛怎么样?要不要特批一些猪肝菊花鱼眼?李黍手摇得跟风车似的:不要跟我提食疗,当真瞧不真着了吃活人脑子都没用,拒绝乱吃贱物治病!
辛有说可是咱这工作全指着眼睛呢,你们这眼睛全花了,那不等于战士的戈卷了刃。李黍说这你就不能指着我们李家这几号人了,噢,都给我们熬成近视眼呀,我们五房这些年不下百十个丫头生下来全眯觑着眼——都遗传了!我们李氏族人几个掌门是开了会的,不能子孙都搞文字工作,要爱护眼睛,已经决议其他房转业搞别的,养殖什么的,多看看绿色,就留我一房继续从事文学,反正我眼睛也没治了。
辛有说我要不同意,你们搞什么什么不成。李黍说你别那么王道,天下就我们一家识字是吗?不带找着一家子往死了用的,你放我们一条活路。辛有拿赭石在地上划拉着记:眼睛不好,多招一些年轻人。忽而抬头问:昝丹老师呢?我记得她当年不是留在你们这里当助理研究员,我亲自给她办的除奴籍恢复民籍,跑了好几天呢。李黍说刚才陪你进来的不是她呀?我以为你们见过了。辛有说啊?她怎么保洁了?你们又拿人不当人。李黍说不是没事干么,我们都不在好几年,她一人呆在这儿守这个摊儿,我回来,她就爱上扫地了。
辛有走出大庙,阳光强烈,瞬间短暂失明,手搭凉棚拧次身子,才看到昝丹远远坐在把角高台边上当啷着两条腿吃鸡杂便当。辛有作亲切微笑状,昝丹没瞧见。
辛有走访了一圈,不牛先生也见到了,还抱了抱正在他妈怀里闹觉的李耳。殷书组各位老先生在家不在家的能见到的都见了,谈了心,发觉情况比他想的要复杂,表面看是眼睛和生儿子问题,根儿上问题是两个写作组经费一直得不到保障,周公当年从自己采邑拨了两个庄子,以其出产供给写作组,这两个庄子都是纯农业村,风调雨顺写作组可以混个温饱,逢到匪患旱涝,年成不好,乡亲们都得出去要饭,写作组当年就得自己想辙。头几年李家还撑得住,也不是没钱,周公也接长补短有些赏赐,田猎射的黄羊野猪送来,大家分一分。后来周公也扯不开弓了,李家开窑子挣的钱也花光了,大家东挪西借,再后借也借不出,就各显神通,原来干过什么现在能拣的都拣了起来,得活呀!有倒腾小买卖的,有给人教馆的,还有跑到渭河码头上给人卸货的——卸货这位就是李黍。老爷子讲话了,别人家旧业能重拾,咱们家,不许!李黍头一回扛麻包走跳板半道就闪了腰,正骨后在野祠里找了个给巫祝写签画符差事,下了班就去那里上夜班,维持生计,缺觉也不都是李耳闹的。殷书组那几个老妖也绷不住了,打出神算子招牌在丰京撂地摆卦摊,也没生意,周人一听他们殷人口音,就不信,说你们自己天下都算没了,还跑这儿蒙事。说是眼睛不好回河洛瞧病,其实是跑了,他们自个就是巫还找什么巫?回家挣几年钱,念着千秋功业还有回来接着熬灯费蜡的,不念这个的就在家置房子置地了。周公知道了这个情况,又拨了一片山林和沼泽给写作组,但是出产什么多大出产就逮你们自个奔了,老林子不会现成端给你们。李家怎么没男的?男的都扛上斧子锄头进山了,这些年就在南山开矿采玉,伐木种芋头,养活一大家族男女老少几百口子喝芋头槐花粥,都黑得跟老鸹似的,手掌全是老茧,胳膊根儿比柳树腰还粗。
辛有上周公家汇报情况,替大家倒了一通苦水,说有些无处投奔又没把子力气老馆员都拉上棍要饭了,昝丹现在靠给街道扫大街混三顿饭,就这样,还天天坚持上班,饿得直喝灯油。拜请周公看在大家这么艰苦还这么努力份儿上向成王请奏,可不可以将写作组这老几位列入太史寮宗周这一杆子编制,吃上朝廷的俸禄。实在攀不上,可否商请召公大人恩准咱们组七十以上老先生在太史寮单位食堂挂单吃饭,都是老头,吃不了多少,哪怕只给两个名额,大家轮蹭,隔天能吃顿饱饭。老头子气得拍了地:这是我个人的事么?这是我姬旦个人的写作组么?我这辈子为钱跟谁张过嘴?不就是吃不上饭么,都到我家来吃,慢说几十口子,几千口子我也管得起!辛有说那不能够,那影响太不好了。
周公喊:阿费,阿费!阿费磨磨蹭蹭从门扇后爬出来,说:在。周公说我那东阙四条房契呢?阿费说收着呢。
周公说找出来,交给辛有,让他明儿卖了,给大家救个急,轮班吃饭,亏你想得出来!说完转身向内,面壁踞坐,吩吩生气。阿费冲辛有使了个眼色,俩人一前一后爬出去。
在廊子上,阿费说你干嘛呀你逼老头。辛有说赶紧的,拿房契,我等米下锅呢。阿费说没有。辛有说你怎么招阿,阎王过了小鬼不过?阿费说真的是没有,别看老头子外表风光,又是封邑又是封国,号为上公,早穷了,东阙四条、西阙六条几所房子早卖了,现在这所公爵府也抵押给了商人开的当铺,早死当了,只是人家畏惧老头威名,不敢来收房。
辛有说你胆儿也太大了,周公府你也敢给当了,你怎嫩么缺钱花呀?阿费说你真是一个糊涂人,我就是敢当也逮能够当阿,我现在还是奴籍呢,就是穿件好衣裳上街都逮让人扇回来,我有什么花钱的地儿?都是他内宝贝儿子伯禽干的好事,封在鲁,那么一穷地方,老头一生顾惜脸面,带过那么多兵,灭过那么多国,从没刮过地皮,不像吕尚,没他那么有钱,就让儿子空着俩手去了,又要筑城又要养军队,建立一个国家哪儿不需要钱阿?原来那些奄国的夷人也不服从他,经常约他打仗,钱从哪儿出?还不是回来偷偷变卖他父亲那点房产,我攒的那些首饰都让他借了去了,回回说还回回嬉皮笑脸赖着不还,差钱差到这份儿上我也是醉了。
辛有说我了解东夷,那里是炎帝的故国,少昊氏曾经兴旺发达的地方,虽经历数十世衰败,人民看上去野蛮落后,一副夷狄的样子,内心却很骄傲,太师刚到营丘也很困难,强行推行周礼,激起民变,各村渔民都来攻打他,太师还是本地人呢,人家也不买他的账,后来简化了礼仪,尊重人家当地原有的风俗,才打开局面。伯禽年轻,不知变通,他老爸定下的章程,只会不走样执行,热衷于大型祭祀,在夷民中推广三年守制丧葬制度,搞得小户人家主要劳力三年无法工作,全家饿肚子,三年搞不定地方。老头子对他也很不满意,讲过这个话:将来鲁国要北面为臣事奉齐国喽。
阿费跟辛有说你不许跟老头说阿,我们这儿都瞒着他呢,老头不能再受刺激了。
辛有说我不说,那你们平时过日子都怎么过阿?阿费说要不说没法过呢,我这辈子手头没这么紧过,借呗,跟周围小铺赊呗,等老头开支还呗,今晚这顿哪儿奔去我这儿正想呢,你带钱了么?你不会出门不带钱吧?辛有从袖子里摸出几枚贝币递阿费手里,说靠的勒,求爷爷告奶奶倒被奶奶搜了兜了。阿费说下回别老空手来阿,带两只鸡。
回去跟昝丹李黍聊这个情况,昝丹说你也够会聊天的,让老头找召公批饭钱,你不知这俩老头有梁子,当年“姬旦代周”这个话就是召公讲的,周公当廷跟召公解释又很不恰当地自比伊尹,俩老头差点没撕巴起来,还是毛叔曹叔他们给拉开的,你真是哪簋不开提哪簋。辛有说我真不知道,内时候我在部队——在前方那。昝丹说你也别瞎忙活,不就是咱仨吃饭的事么,你是在职守藏史,能到太史寮食堂就餐,每回多打一份,就说你饭量大,回来分李老一半,我你就甭管了,我自己解决。辛有说也只能这样了——你可别干糊涂事阿。昝丹说说什么呢你?李黍说我吃不了那么多,我能分你一半。昝丹说行,李老,等我饿急了的阿。
这一年,辛有面向社会公开招聘文史馆员,条件是自己带饭,每天能多带一份饭者优先。昝丹说你穷疯了吧?辛有说我没办法,我就不要脸了,只要能把工作开展下去,我什么都干得出来,你们还别逼我,在部队打仗我还吃过人呢!
召公派人送来一担米,一缸油,说是赞助这个组的,也没提安插人,留下一句话: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
冬十月,庙外来了一要饭的,也是找不着门,挨扇拍窗户,扒着门缝往里看。昝丹正在磨刀笔,被他吓了一跳,说:来要饭的啦,你们谁出去打发一下。辛有李黍都装睡觉,一声不吱。昝丹拉开门,踩着槛子说:此地没什么可以给你的。
来人说我回单位,我是这单位的。昝丹眼神冷得能使开水结冰,说我起小就在这单位,怎没见过你呀?来人说我在这单位时你还没生呢,我姓长,名梃,你找一明白人问问,有没有这个人。昝丹说等着。抹身进屋,把李黍伏睡的案子猛一撤,李黍全身一栽,立马昂首——大醒且怒,捂着后脖颈子吼:跟没跟你说过我颈椎不好,真跟你急!
昝丹说问你认识不认识门口那人呢?李黍说:不认识!昝丹说叫长梃。李黍两片嘴皮子快得跟吐瓜籽皮儿似的:什么特么的挺也不认识!昝丹轻手蹑脚走到辛有面前,一撤案子,辛有仍旧伏案姿式架在半空,哈哈大笑:早防着你那。昝丹说门口那要饭的可说是咱们单位的,你去跟他说吧。
要饭的自个进了屋,溜溜达达走到二人近前,说二位过冬好,我呢,是最早进组那批元老,后来为了一个选题出差很多年,因为打仗阿,什么的,一直没回来,也难怪你们不认识我,我都不知道这组还在呢,后来碰上姬克,听他说你们还在,让我归队,你们的地址就是他给的,你们查查咱组内工作日志,工作日志不会丢吧?从我在那会儿就要求日志必须记,保存好,到时候夏书出的来出不来,全看它了。
李黍说在在,工作日志在,我们一直记着呢,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要饭的说长梃,长短的长,擀面杖那个梃。
辛有说你认识姬克阿,早到什么时候?不牛老进组了么,李不牛,李宫先生?
长梃说李宫?不熟,我在那会儿有个叫李青的。
李黍说找到了,长梃,夏书五帝纪组组长,帝外丙元年赴蓟调查黄帝未得其姓十一子……李青是我七世祖,你认识?长梃说对呀,李红还有,李白李黑,人都不错。
昝丹说我必须说你可一点都不显老。
长梃说我明白你们拧在哪儿,我没蒙你们,真是我,长梃,问题出在我爸也叫长梃,我爷也叫长梃……啊们长年和燕北戎生活在一起,随了他们那儿的风俗,一家子叫一个名,甭管多少辈儿,讲究的贵族后边加一个几世,譬如我,长梃六世,这是我全名,可是我跟你们不能上来就这么说阿,上来就一通解释,那不成碎嘴捞刀了。
李黍说有有,燕京戎不就是古夏人一支么,古夏人有这风俗,姓名是财产的一部分,跟荣誉呀,深仇大恨阿,都属于非物质遗产,可以父传子,子传孙。一传说记载,少典这名字传了七世,有七个人叫过这名;玄猿传了五世,五世玄猿才是我们知道的那个轩辕黄帝。儿子不叫这名了,叫玄嚣昌意什么的,各自有了封地了么。
辛有说你这么说我们就明白了。上前施礼:欢迎回组,组里正缺人呢。
下午大家就不工作了,辛有去太史寮食堂打了一锅黄米饭烧茄子,昝丹上街背手转了一圈偷了街坊只鸡揣怀里带回来,李黍去绿化带撅了一些槐树杈,几个人在庙里拢起一堆小火炖鸡汤,就着烧茄子汤泡饭,边改搂边听长梃介绍他祖祖辈辈搞选题的情况。长梃说他这一趟收获还是挺大的,基本搞清黄帝十一子为嘛没随他姓的原因,这十一子都是黄帝当年在与西戎各部歃盟大会上跟人家女主揣上的,在母亲内边长大,按人家内头规矩,孩子都随了母亲姓氏。
长梃掏着耳朵说:不好意思,这是我思考的习惯,必须掏着耳朵才能想事。昝丹说比他强——指辛有——他抠鼻子。
李黍说我是睡着了比较清楚。长梃问昝丹你是记录员么?昝丹说我是。长梃说你记着点。说黄帝这十一个儿子都挺有出息的,也是赶上了好时候,女主谢幕,男主登上历史戏台,先后成为所在戎部首位男酋长,现在能找到并且他们自己也承认是黄帝子孙的有燕京戎、班方、鬼方、丹山戎、犬戎、西落鬼戎、余无戎、始乎戎、翳徒戎、白狄、赤翟。
长梃问昝丹你怎么不记呀?辛有说别记了,这几家戎我们都熟,一直跟我大邦周打仗,我都去打过他们,我公季历百战百胜,打燕京戎栽了大跟头,吃了唯一一顿败仗,六师折损三师。长梃说你知人燕京戎管你们叫什么吗?辛有说知道,周戎。这不是秘密,我们周戎跟黄帝没有血缘关系,我们自己生自己。李黍说我听到的是黄帝这个人太特别了,是上天所降统治万民的那个人,所以要他降子孙于各部,领导各部。昝丹说你们和鬼方犬戎什么的通婚么?——问辛有。
辛有说通婚?名人里没有,一般老百姓不知道,但是老打仗,每次都抢点女的,你懂的。我就跟一鬼方女的生过一孩子,怎么着吧?昝丹说那你就不能说跟人家一点关系没有都是自己生自己了。
长梃加入到写作组后,住在庙里,看稿速度严重提高,也算半个夏人了,对夏人习俗方语很熟,有些方语你单从词意上解就是未得尽解。辛有也脱光膀子上陶山瓦海淘字,和昝丹搭伙译成篆文,每天从日出混到月落——不累;回家夫人都不给开门。李黍老师眼睛确实不行了,再让他看稿是害他,就分配他管后勤,每天给大家烧烧水,熬点粥,拿辛有的饭卡到太史寮食堂打几个菜。李太太抑郁症越来越严重,几乎不能照看孩子,李耳也六岁了,淘!自个上火上掀药罐,药罐折了,烫一腿,在大腿膀子留下一疤。李黍只能带着儿子一起来单位上班。大伙说你就别来了,歇半年,没人查你岗。李黍说我就不想在家呆着。李黍睡了,小李耳就在字堆里钻来爬去,假装钻地道,有时就尿在陶竹瓦龟上。
辛有还是一变天儿就去看周公,给拎点时令蔬菜和便宜瓜果。周公牙都松了,消化能力也弱,吃肉放嘟噜屁响且恶臭,自己都嫌弃自己。阿费就给他熬菜粥、制果泥。辛有汇报说全夏书编出来还看不到头,提要搞出来,指月可待。
周公说好好——好阿!我一生做事无未善尽终始者,看不到全夏书,看到目录也算没白忙一场。
周公听说长梃从北燕回来,感兴趣,希望找他聊一聊。辛有回去转达了周公邀请,长梃表现出扭捏,说我不想去诶,听说他是个很严厉的人。辛有说哪有,那都是不了解老头的人的说法,老头人特好,一点假招子没有,当着他面什么都能乱讲,我也特讨厌那种一天到晚彬着在家里都跟演戏似的家伙。长梃说我还是怕见老人,因为不得不恭敬而拘束。辛有说你见了你就知道啦,给我个面儿。
辛有拖着长梃去了周府,长梃称周公殿下,周公称长梃先生。周公请长梃吃烤栗子,长梃说谢恩。周公问长梃召公那个儿子在燕干得怎么样阿,蓟地的人对他有什么看法?听说燕京戎是公孙本部正根儿子嗣,很想听听他们的情况。
长梃说妫水、军都山脉是公孙氏起家的地方,寒水至通舟角一线是女累氏旧地,环津塘湾则是早婚氏老根据地,黄帝收女嫘为大妃,女婚为次妃,这三大氏加上盘踞在燕山太行余脉绝岭之山戎各部,形成最初的公孙部,后公孙部男子前往清苑立国,是为有熊。百泉涿鹿战后,天下路大开,黄帝及其诸子带领队伍陆续出走,玄嚣到达长江流域,昌意最后定居在若水,他们的子孙遍及九州,成为各地大族首望或渐次湮没无闻,所以才有尧出于唐,舜起于冀这样的事情。留在清苑的女人和孩子,势力单薄,受到蚩尤余部苗民的轻视,屡次发生苗民侵凌夏人的事件。黄帝六年,怀延盆地爆发苗民大起义,颛顼镇压了他们,为绝后患,实行了氏族灭绝,这使夏人在其他部落心目中有了残暴的印象。颛顼南下后,连年西来各戎部相率进入清苑草场牧马,与夏人发生激烈冲突,夏人无力防守清苑,婚夫人带领余众退回寒水,重上玉泉,恢复氏族制和采摘渔猎生活,是为燕京戎。
长梃说燕京戎秉承古夏人精神信仰,是战斗民族,国之大事惟戎与媾。重荣誉,轻生死,认为人是自然之子,死亡是一种回归,当以恬淡态度处之,人死在哪儿就躺在哪里,近山往山里一扔,临水往水里一丢,由他去。敬神不拜鬼,对黄帝的祭祀也很简单,四时一碗水。一年当中最大的庆典是蒙大裸,春分夏至各一次,本族男不能参加,专门邀请异族糙男,邀请不来便去掳掠,务使育龄女子得孕。故燕京戎多水瓶双鱼性格,男生表面朴实,内心错综复杂,假装率真,其实自私。女生好奇心强,都特别能说,好起来通情达理,拧起来油盐不进,平时很懒爱指使人,自己能少干一点就少干一点,战时挽弓上阵与男人并肩作战。文丁二年,周公季历败于蓟,其实是被女的打败的,燕戎男军已经溃散,女兵阵容不动迎着周卒沉着射石。周卒冲到跟前人都搂怀里了,还奋起朝人鼻子啊呜来上一口。周军不是被打败,是被拧巴坏了,故折三师于寒水。燕京戎男女共同的特点是多情、简单、易轻信、热情至腻歪,就像一般戎人一样,规则意识差,有时拿单纯占便宜,对抽象事物理解困难。
周公说有意思。长梃说姬克公子挺懂事的,到了寒水没筑城,先去拜会当地妇女界,向燕京戎祖母级人士赠送全套青铜炊具和细陶餐具,受到大妈们赞许。后率部参加蒙大裸,与青年妇女结下深厚友谊。次年三四月带着鲫鱼猪蹄和可以撕成尿袷子的豆包布回访产妇,使孩子认识父亲,并以军纪要求每一个做了父亲的士兵必须每节气至少一次去探望孩子和母亲。去也不空手,从部队伙房捎去米油羊肉,帮人家扫院子挑水,务求争取留宿一夜。受到燕人武士挑衅呵骂,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慢慢、春风化云般让燕人妇女感受到婚姻的方便和……方便。培养燕人对偶制观念,能娶一个来家的奖赤铜五十斤,玉璧一对,房一所,猪一圈;娶俩翻倍。
周公说太好了,能这样热情地充满爱心地推广先进文化,这个小克子还真是有办法。
辛有说她们过去不是也结婚么,婚夫人就姓婚,大妃次妃说谁呢?周公说一个氏族不与世同进,制度退化也是有的。
长梃说云书颛顼文都没有“妃”这个字,妃是我们契文的翻译,夏文中的对应词是“傍家”,大傍家儿,二傍家儿。
阿费说那,有娶着仨俩的没有?长梃说我这不是一直给两头当翻译么,结婚喜酒喝得我每年头夏至都醒不过来。
阿费说那人当地男的不眼气呀?长梃说眼气你也娶呀,你娶咱也上门贺喜,送羊送酒。
周公一拍大腿:你噱噱这个小克子!
长梃说第三年,公子开始进行丧葬改革。也不跟燕人说什么,就派兵扛着铜镐木锨在村口候着,看见谁家死人抬出来往野地里扔,就跟着,也不多讲话,弃尸的人前脚走,后脚给埋上,添个坟头,栽棵小松树,采俩野枣一盆泉水供上。回头再派个营正,披上麻到事主门上哭一场,送白布半匹、铜二斤,以示吊唁。阿费说人家事主能乐意么?长梃说见了不要钱铜布还有啥不乐意的,驻军长官亲自上门慰问,左邻右舍跟前多有面儿阿。
周公又是一拍大腿:你噱噱!阿费递上一枕头,说您拍它,都熟了。
长梃说燕人最老内老太太,燕京戎大酋长他外婆死,您猜怎么着,公子亲自披麻戴孝,在老太太坟前摔瓦盆,嚎得嗓子都哑了。部队出肉出油出餐具,摆了一河滩酒,请全部落老少吃流水席,还派咱部队乐伎三十六人,以诸侯礼六羽演于野。您猜怎么着,酋长掉了泪啦,他妈他傍家儿他闺女全感动坏了,给咱世子敬酒,说你们周人这个办法好,对过世老人尊重,以后我们死了也按你们这个方法办。
周公说你噱咱家那小子,有人家孩子一半心眼我也不用捉这么大急。礼是人情阿,跟他讲多少遍说懂了懂了,把天子赐我的那些钟鼓车驾都日弄了去,还是当排场了,不定怎么招人讨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