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浞六十年,即少康元年,后少康在新都纶城交代年近耄耋的伯靡重修国史。一生热爱情报工作,战后仍以人贩子身份为掩护经营纶城最大一张秘密情报网的老艾——艾大姐,从全国各地鸡脚旮栏儿找来民谣歌者,热热闹闹举办了一届挎界歌会——以歌之名吊史之膀子。赛后大姐把歌手顺手都卖了,也是她们闹着,不卖不答应。歌词由她手下最强干员,平素专门夜间伏窗听墙根、过耳不忘者分段背下来,每天一组去伯靡老家中复述,由伯靡夫人蹲地上以竹枝速记于新脱泥坯,再一块块念给伯靡老听校。伯靡老眼睛不行了,大白天看不清自己有几个手指头,下台阶经常一脚踏空。伯靡夫人刚摘的文盲帽,在有鬲国呆着那段时间央个伯靡教的,呆着也是犯困。伯靡一开始不爱教,说你有那工夫还不如学画画呢。夫人一句话打动了他,文字是用来传阅的,全天下就你一人识字你不觉得奇怪么?于是在徒骇河边找了块沙地,撅了几根杨柳枝,把二十三个颛顼字母传授给了夫人。当时也让小艾学来着,小艾学不进去,上着半截课就下河摸蛤,觉得用不着,在文盲的世界就你识字,上哪儿看字去呢?当时她就是这么回老先生的。现在后悔了,这次重修国史,她嫩么大一情报网,但凡有一个识字的,也不至这么累。
伯靡夫人拼写的那一地泥坯,经过烧制,呈送给少康征求意见,素陶版,共十筐,因尚不成形,暂定名《夏小正》。
装车时艾大姐毛手毛脚,把夫人平时习字用过的土坯也装进去,多出三筐,以为是码得不齐呢,一块堆拉世室去了。
这其中有夫人点点滴滴记下的对星象农时、动物习性、植物生长的观察,以及一些语文心得,祭与献有什么语义区别,祭是牺牲同类,牺牲非同类曰献云云。还有一些纯粹女孩子的幻想——夫人也有一颗少女心哟,如雀入海为蛤,玄雉入淮为蜃。当然还少不了菜单,吃过什么随手也写上去,有鸡桴粥、羊羔助厥母粥——听上去像药膳;吃到鲔鱼很欢喜,唠唠叨叨说这可是好东西,祭祀可舍不得往出拿,再放臭了,全唧己个吃!因感叹不能时时吃到,叮嘱自己记住鲔鱼上市的节令。甜点也很多,有煮山桃、煮梅子。软烂的小豆糜是经期吃的补品,在栽满兰草的浴室冲完澡,来上一碗,特别女的。雁南飞记,打雷记,刮大风也记,用辞颇可爱,曰俊风。处处留意,野菜开花,燕子归来,小虫子推蚂蚁卵,池塘蜉蝣多了也记上一笔。还有莫名其妙一句:爽死!
后少康夜读《夏小正》,上面那层全是这东西,耐着性子读了两块砖,怒曰:这都什么乱漆疤糟的!派寺人举着火把去传伯靡,伯靡佝偻着像个影子飘进来,少康拍着筐说:这就是你整的国史,怎么没我们家事儿啊?后缗——姜缗,现在是太后了,这时也没睡,自从当年怀着孩子躲进伯靡府菜窖就坐下失眠毛病,每日在宫中绣鹰,越到晚上越精神,听到外面嚷嚷,连忙放下绣针掀帘子赤脚奔出来。新造的世室很辽阔,完全仿照传说中黄帝明堂尺寸,柱高七丈,间七丈,长七十七,阔十七,人在其中,如行峡谷,讲话有回声,二人私语亦如相骂,据说是为了防止朝会上有人开小会。
后缗奔到大厅中央那缸百芯油灯前,衣袖带的风扇得整缸火苗一齐忽悠一下。少康抬头说妈,你怎么来了?伯靡也从一地砖抬起头,循声望向地上影子,冲着影子说,你穿太少了。后缗说我还以为你们俩吵架呢,没事就好。少康说我怎么会和爷叔吵架呢,我们在谈工作。后缗说那我歇会儿再回去,跑这一趟脚腕子都酸了,出一脖子汗。
伯靡说还是睡不着?后缗说睡着就醒,吓自己一跳,还不如不睡呢。伯靡搬起一块砖递给少康:这不么,写你们家事的,都压在下面了。后缗说你眼睛行吗,不是说都瞧不见了么?伯靡揉着勾了芡似的红眼说:我不用都看清,瞧清一个字就行。后缗说你们要找什么我替你们找,我眼睛好使,闲着也是睁着。后缗识字,怀了孩子后相紧急教的,说日后若是生了儿子,请教会他则个。
起初,姜缗在微山岛生下少康,为掩人耳目,对外声称是伯靡的孩子,连她爸姜隅都瞒着,小名叫个少靡,说是自己贪玩,和伯靡搞上了,怀了孩子被后相发现,撵出世室。姜隅始怒,后释然,说那倒也幸亏捡了条命。但是对伯靡有意见,忿其不拎着东西来向业余老丈人道扰。缗说他那人倒也是君子,答应她三十不嫁,许纳为妾,姜隅勃然,不许。
少靡总角,也曾问过母亲,父亲是谁,有没有父亲。缗答有,叫伯靡,在北方,因为另有家庭,不能和他们在一起。
少靡说恨他。
少靡舞勺之年,就在湖边替姥爷家放牛。舞象之年,当上全国牛羊总管——牧正,一心扑在牧业上。
缗教他认字,不学,说字里有鬼,看见他就招手,害劈阿。姥爷支持他,说牛驴不识字,也是一世。一日降大雪,牛羊在圈,下午就跟天黑一样,缗点上油灯,把少靡叫来,在一盆凝了皮子小米粥上用筷子划出相的拼写,说是这个字有鬼么?少靡吓得捂上眼。缗说这是你生父名字,这个鬼就是你魂魄不散的父。少靡始不信,后垂涕,怒,鬓炸如松狮,一夜之间腮唇长满胡须,学会读写,更名归宗,曰少康。
三个月后消息传出去。有渔民在沛豊湿地粘鸟,看见一群穿甲衣带铜剑的人在泥里推船,为首者膀圆如猪臀,同行人喊他椒叔。椒叔向渔民打听去有仍国怎么走,渔民给他们指了条岔道,自己赶紧划船回来,向国主姜隅报告。
姜隅说椒叔者,天下力士也,寒浞贴身侍卫,他来我国——目光转向少康——必是图你,你逮立即走!当刻从梁上割下一条咸羊腿、一刀酱牛肉,打包交给少康,与他耳语:你自己走,不要带人,免得走漏风声,我在后门拴了一条小船,给自己预备的,舱里有弓箭和换洗衣裳,你划上,下泗水绕洛水,去虞城,找姚虞思。
少康问姚虞思是谁?姜隅说没时间跟你细说了,见了小姚,就说你姓姒,名少康,他必收留你,他是你叔伯侄孙。
这里人物关系逼较乱,我必须交代一下,这个侄孙不是从老姜家这边论的,是从伟大的颛顼大帝那儿论的。虞思,商均之子,虞舜之孙,再往上追溯,舜他爸因贫致盲——母亲怀孕时严重营养不良,胎儿发育不全——小时候叫小瞎子,老了叫瞽叟。瞽叟父是个劁牛的,叫桥牛。桥牛出生时家道已经中落,父亲句望靠给人打短工维持生计,是文盲,但名字是祖父起的,有文采,句读勾,望通往,读如昂,勾昂;请走的意思,也是文明用语滚蛋。句望父敬康,封在虞地,伯爵,是个玩家兼败家子,与人赌博,把封地一块块输光了。敬康父穷蝉,侯爵,颛顼五十九子,牵连到十二子鲧的案子,虽未受处分,也灰了心,从此离开中央。民谚古帝之泽五世而斩,说的就是他家情况。——从颛顼到虞思,整九代。
少康,禹四世孙,加禹五代,禹父鲧,鲧父颛顼,整七代——可不侄孙么。
起初,唐尧刚走上领导岗位,带领中央团队云游天下,在历山遇风雨,怎么转都转不出去,一个在山中开荒种麻的农夫,指引他们走了出去。唐尧老年,实在厌倦这种居无定所责任重大百密终不免一疏的紧张生活,曾作怨词:战战栗栗,日谨一日;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老人家在颍水遇到了一个正在耙地的农民,跟人聊没两句,就唐突地说我把天下让给你吧。农民像看疯子似的看了尧一眼,一声没喛喛,活儿也不敢干了,蹲河边洗了洗耳朵,扛着耙子回家了。尧又追到人家,人翻墙跑了。村里小孩成群结党跟在尧后面起哄喊:你把天下给我吧。在熊耳山,遇到一个挑柴樵夫,问了句路,人家说怎么怎么走,就截住人家跟人说你别砍树了,我把天下让给你。樵夫也蛮有幽默感,说让我做天子,我看行,可是你来的不巧,我刚得了忧郁症,正要去治疗,没工夫治天下,天下当然很重要,可是没自己生命重要,谢谢啊。
随行四大诸侯长都看出尧的忧桑,又帮不上忙,不敢乱接话,怕话头扯到自个身上,话头还是扯到了他们身上。
尧坐在长江边说喂,四岳,我在位已经七十年了,你们是不是每天都在想,这个老头子没几天可活了,天命将落到你们身上,坐上我则个位子?
四岳说我们可真没这么想过,我们也都老了,平平安安过了一辈子,德行并没有增进多少,不敢坐脏了则个位子。
尧说我这位子怎么这么招你们不待见啊,上帝知道这事么?农民也躲着我,樵夫也拿我打岔,好像我要害你们式的。
四岳说真不是老大,真是想干,干不动。尧生气地说那你们都回去想想,咱们这些亲戚的孩子和四海之内那些谁也没听说过的名人里面,有没有一个爱干能干、干着又让大家放心的人可以推荐,我还就不信了,这位子传不下去!
刚从越北交趾南方总督任上退休回来的羲叔说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名人,老大,你可还记得当年咱们在历山迷路时,有一个农民,非常机警,靠辨认老虎足迹,把咱们带出来,当时你还夸奖他,有神一般的洞察力。
尧说记得,这个人叫什么什么……来着?
东方总督羲仲说叫个姚重华,小名顺子,这个人在东方还真有点名儿,特别顾家,被父母讹住,至今未婚。他父亲眼睛都长心坎上了,虽然瞧不见可心眼比别人多俩,每天在街上碰瓷儿,人见他都躲着走。母亲握登傻精傻精的,蛤蟆也能拧出二两油。弟弟姚象更是奇怪,自己啥都不是,还谁也瞧不上,什么也不干。这个家全靠顺子为人儿,巴结着做事,豁出自己为家庭做贡献,家里发生几次针对他的谋杀未遂案,也隐瞒不报,把个破家一点点置起来,父母兄弟能喝上汤捞饭,才不至一家子沦为犯罪分子。乡人称他:愚顺。
尧说能跟品质不好的人愉快地生活,还能稳住局面,不失控,是个治国人才。我来测测顺子道德水平,希望不是文能界常见的那种养名售奸的人。
尧带队东行,来到诸夏与东夷各部接壤的寿丘,在郊野设立天子行辕。尧一个人进城参观顺子经营的重华百货店,发现他卖的东西不便宜,而且都是一口价,宁肯不卖也不让价,很欣赏,说讨价还价是一种大家集体往下走、互相试探底线、在堕落中结成同盟的训练,最能讨价那个人就是生活中最爱占便宜的那个人,最终会有一个大坑在等着他,朕甚鄙薄。又给小姚胡乱相了个面,发现此人猫眼方口,目光如电,却不处处与人眼芒相接,是个有规则意识、懂得避让、善自处的人。随即放出大招儿,提议把自己两个年过半百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他,顺子还就答应了。
行辕刻下炸了棚,西方总督和仲与北方总督和叔哥儿俩搀着自家老人和,到羲仲羲叔哥儿俩下榻帷舍,与他们家老人羲一起议论,这也行,这算……厚道么?羲说永远不要低估底层人民往上爬的决心。禹,少时跟娥皇女英分别谈过不伦恋,被姐儿俩追得满山跑,深知这俩大小姐脾气,搞不定,对大他好几轮的堂哥决定没说什么。禹父鲧,尧亲堂叔,对老侄儿拍了大腿,说了那句厉害的话:不吉利呀大侄子,不带把天下送给匹夫的。娥皇女英虽然对这桩婚事不甚满意,也不爱听这话,种下了日后鲧受诛肇因。尧对这个动不动就拍大腿教训他的老叔也不甚感冒,让你治水,九年筑的坝全垮了,害得我九年搬十八次家,我怎那么爱满世界溜达啊!还是受惯了他的气,不会急,慢慢跟老叔解释,我是嫁闺女,不是送天下。临时编了一串瞎话,他也不是外人,是咱们公孙家老亲,跟你比我还近,是你五十九弟穷蝉那枝的孩子。
鲧一下也听愣了,我五十九弟,穷蝉?穷蝉那孩子不是叫敬康么?我见过,不是这岁数。尧说不是敬康,敬康的孩子——也不是,脱口说了句心里话:勾昂。外面草地上一堆人正在劁牛,尧顺嘴说桥牛,桥牛是他爷爷,他是桥牛的孙子。鲧彻底给说晕了,没再说什么,踱回自己窝棚,一路低头掰着手指头数这辈分。
尧对闺女说,听说这家人特讨厌,你们到他家,甭跟他们客气,那个傻缺婆婆瞎逼公公要跟你们吊腰子,摆长辈谱儿,直接踹他们。娥皇女英说不!我俩嫁过去,就想好好过日子,有多大气,俺俩——忍了。
丹朱四个最要好小伙伴,饕餮穷奇混沌梼杌,也跟丹朱说,还带这么论的,哪来这么一耷拉孙,我姐她们够得上他三世祖了,愣给捏一块,太乱了吧也。丹朱说那怎么遮啊,你们把我姐接你们家去。饕餮说那还是他吧。
后来,尧郑重给顺子改了名,请他姓回公孙,名舜,全称公孙舜。舜从道德部长做到冢宰——百官长,又兼任国务卿,主管外交,一步步做到天老三的位子,名满天下。东夷各国并不认可他是失散多年公孙之后的说法,还把他当自己孩子,都说,老姚家那小子出息了。舜出生地姚墟村还有一个说法,说舜并不是老瞎子的种儿,是他妈握登下雨出来割猪草,雨后出了条大彩虹,和彩虹生的。又后来,舜流放唐尧,囚丹朱,践天子位,改国号有虞,东夷那边流行的说法是“虞舜代夏”。寒浞灭夏那年曾在洛水边带领叛军起誓,史称寒誓,其中有言“有夏多罪,天命虞代”云云,将虞舜、后羿先后登上夏最高统治者权位事迹,记作天命二次反转,自己这一遭是第三次。文皇帝做代王时,山西平陆老农民平整土地,曾发现春秋时被灭国北虢之虢侯墓,出土竹简,竟是这小国编年史,因出土地点位于古下阳邑,史称下阳之书,上面记有一些夏殷旧事,称夏桀亡国“大命四倾”。
哎内喂,寒浞灭夏剪除了所有夏后氏后裔,并未难为舜孙虞思,仍让他居住在当年禹封给他父亲商均的虞城,延续有虞国香火,平毁帝丘后还顺道去了趟虞城,参拜有虞氏祖庙,在老前辈舜的牌位前献上一颗猪头。当时商均还在,没人敢猜他活了多大岁数,反正就记得老人太康失国时就剩一口气,几十年过去这口气还没断,也不能睁眼,也不能张嘴,只是在炕上微微喘内口气,寒浞还特到病榻前致意,执晚辈礼,坚持用鼻饲法喂了一勺羊奶。
义均,娥皇女英独子,曰大妈二妈,献腹者,娥皇。两位老太太老来得子,起小惯得没样儿,想吃啥——吃!想砸啥——砸!想骑谁,两位妈就恬着脸去求人,你就让他骑会儿吧,又骑不坏。四岳让他骑了,共工大大、丹朱舅舅、舅姥爷禹,朝廷大院这些个有头有脸的人都让他骑遍了。
伟大的尧——他外公,差点被他活活墩陟,一天到晚坐肚腩上,上下猛墩,还拿小棍赶老头:嘚儿驾喔吁。老头还挺乐,忽然一口气没上来,娥皇赶紧把义小胖抱下来,说他:以后不能这么墩外公。他爸舜,一不留神也让他骑了,正盘地上窝着脖办公,突然脖子一沉,肩上当啷下两节莲藕般的小胖腿,当下大怒,一溜肩膀把小丫的㨄地上。娥皇女英这通追骂:你像当爹的么?儿子骑你一下怎么啦?对孩子都不知道让着点。舜脸紫绀,低着头不吭声,两拳杖席,从娶了这俩姑奶奶,他在家就永远是这么一副执拗坚忍的姿态,后来实在被骂急了,说:你们这么做是害孩子!然后一晚上没合眼,脸上被饱含吐沫星子同一句话喷满:我们怎么害孩子啦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那一夜,他身下那一小块竹席因汗斐然成斑,翌日拿出去晾,邻居以为小胖尿炕,娥皇述其委,邻笑曰:妃竹。义小胖也在大院出了名,穷奇大大一见他就跟他逗:行啊你,小胖,尧舜禹都让你骑了。
小胖,人见人爱,在那个可天下没谁可能吃撑了的艰难岁月,大家都是头一回见胖人,饕餮后来证明是消渴症——糖尿病,越吃越瘦,体形依旧杆儿狼。有夏,就没胖这个词儿,猪都带腰身,跑起来跟大狗似的。胖是穷奇大大特为小胖创造的字,月从肉,半;跟房烝放在俎上那半扇牛似的。
小胖最喜欢的人当推外公,其次丹朱舅舅和他那班不正经朋友。最怕的是鲧,鲧也是他唯一没骑过的大人,都屁颠屁颠跑到人背后握拳准备往上蹿了,鲧回头看他一眼,就傻那儿了,内张老脸上大写着一个字:滚!娥皇也不敢废那么多话,抱起傻掉的儿子就走,回来跟女英说:没人性。
朝廷大院生活紧张简朴,在一个地方住不了几天就要转场,日常状态就是行军。每家很少私人物品,有专门寺人盯着大车装载,多余之物甭废话甩掉。除了儿童,老人妇女都要拿自己的弓,背自己皮褥子,加上当天路上吃的干肉、水囊、箭袋,负重至少三十斤。青壮男子还要一路打警戒,到了驻地轮班放哨,一天忙下来,累得都矜持了。
银河照亮世界,各营棚鼾声一片,只有丹朱家帷舍前那堆篝火笑语不绝,一帮年轻人在开趴儿。院里小孩趁大人入睡,都会溜出来,去凑热闹。小胖能走了,半夜醒了,也老一个人摸去,坐在各种姐姐大大怀里吃东西,鸡爪、羊眼、鸭掌这些女孩子喜爱零食他都是那时才知可吃,爱上的。
他这个还就不是人教的,是天生眼力价,进一个场子,一眼就能贼出谁是老大,就会向老大卖乖,把自己正在吃的东西巴巴举到丹朱舅舅嘴边,丹朱舅舅张大嘴啊呜假装咬一口,摸摸他头,说真乖。那些女的也捧场,说外甥真懂事。
丹朱不说什么,看小胖眼神透着慈爱。小胖吃撑了,就靠某姐姐怀里在大大姐姐们忧桑歌声中安然睡去,早上醒来,已在俩妈铺上,是丹朱舅舅抱回来的。偶尔扫兴是他爸带人查哨巡到火堆旁,皱眉看一帮少男少女在欢乐,谁也不敢说,看到小胖,戟指:你——回嘁!丹朱说舜:干嘛呀,搞得那么紧张?来来来,你也唱首,听说你早先在家也是民歌王子。扯着舜不让走。舜说你们有五弦琴么?没琴我唱不出来。
饕餮说哟喝,行啊。把自己手里三弦琴递给他:你来。舜控弦而歌: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丹朱说还想着工作呢?
这些夜晚篝火趴儿给小胖童年留下美好回忆,长大以后显露出艺术天赋,喜欢唱歌,男高音。喜欢跳舞,尤是那些表达劳动、调情做爱舞蹈,挤奶舞啊,打奶油舞啊,和各种挤眉弄眼含羞带臊,动作稍微有点偏女性。有时穿上他大妈裙子,包上他二妈头巾,揪着一根柳枝一把一把捋柳叶,被舜撞见,破口大骂娥皇就特么受你弟影响!娥皇说什么特么受我弟影响,受我影响!
时,尧已老年失智,多次当众摸小姑娘,被诸侯会议判为年老德衰,解除了他的职务。丹朱定性流氓,热衷旅游,喜欢开瞧不起人的玩笑,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别人抗洪,他坐船游玩以至于搁浅;不分昼夜在家里搞蒙大裸,与两性朋友多次发生关系;论罪应该灭族,考虑到尧还是做过很多有益于世的工作,在民中有威望,灭了尧的族对天下无法交代,议决将爷儿俩解往舜老家姚墟分别看管休养。
舜在朝中全面掌权,说话也强硬起来,当面警告禹:你以后对我有意见当面说,不要背后乱说。禹说:俞。面对舜的嚣张,女英也有点怂了,只有娥皇不吝秧子,敢跟他对骂,舜曾希望小胖姓姚,娥皇坚不同意,说你这个公孙舜可是当着大家改的,你先当着大家改回叫姚重华。舜遂搁置。
小胖长成大胖,改叫胖堆,还是乐乐呵呵一个人,也不学赶车,也不学射箭,据说发明了围棋,天天端着棋盘找人下棋,赢饭的。还在营门口设残局,赢小孩手上大桃或杏,被人家大人骂:你可真有出息!还是跟母亲这边亲戚近,走动多,没事去陪那些姨姥姥、姨奶奶聊天,嘴甜,人家留他吃饭,他也吃什么都香,还跟老太太们学会了很多古夏歌。
时,禹继父职,出任全国水利总调,为避舜锋芒,在外十三年不敢回家。再次回到大院,苍老蕉萃,打着赤脚,因为老蹚泥,小腿迎面骨跟刮过似的,根儿毛没有,门卫以为是臭河工,恶叱之,不许进。堵在大门口玩棋胖堆一眼认出禹,掸衣让道,恭敬喊:舅姥爷;始得入。他日每于院中遇禹皆垂手宾让,嘹亮喊人。禹看他无所事事的样子,对娥皇女英说孩子老这么下去也不行啊,要不跟我去工地,也见识见识自然之美民间乐苦。舜听了很赞同,叫禹下次出差带上胖堆。禹去壶口分洪携胖堆同行,一路教他辨认山川草木禽兽,没出冀州就叫一场豪雨沦病了,发高烧,只得分出一辆车把他送回来,被娥皇女英一通哭骂:禹杀我子。下次去岳阳,胖堆还想跟去,被禹峻拒:你那俩妈,我可惹不起。
姚重华二十以顺闻,三十遇尧,擢为婿,改名虞舜。五十摄行天子事,五十八老丈杆子陟,守丧三年,六十一践大位,在位三十九年,百岁南巡,陟于苍梧之野。时,娥皇女英,百二十岁,想去南方奔丧,子均,六十九,苦苦哀求,使不得。不听,乘牛车去营三里,被九十七岁禹单臂拦下,指着天边说看见那片云没,正在下暴雨,江淮决口,百兽人民正往北逃,你们再往前进就是喂鱼,应立即转向台丘。说罢拽牛角,将她们强行带回头。娥皇女英说我们就是想到他没的地方哭他一场。禹说南方的雨已经替你们哭过了。娥皇控诉:为什么他那么大岁数,期颐之年,还要他往外跑,跑那么背的地方,天子就一定非必须死在没人去过的地方么?
禹说这就是天子的命,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公虎,巡狩四方,最终老于穷乡。世世代代天子都是遵循这一古制,把一生献给巡逻,埋在哪儿都是自己家,谁让这个家大呢?
女英哭着说不公平,匹夫皆得正寝,独天子野殉,这是对他尊敬呢还是尊敬呢?
禹说你也觉得不公平是吧,这样,你们找人,联名呼吁一下,为使未来天子不再死得人都找不到,从根儿上解决办法就是不要再这么满世界跑了,要有一个常住地,法定该他居住的地方,建议成立常设首都,你们集体拦驾跪求一次,我批一下。娥皇女英说行,我们回去找人。
禹接掌政权后,平反冤狱,把一息尚存丹朱从姚墟迎回来,又派人去东海、南洋、西北沙漠寻找当年被流放的四凶后人,使者只找到混沌梼杌后人,已然披发赤身蛮夷,满脸刺青,不复能言夏语。饕餮穷奇后人使者说不知下落。
主管司法的皋陶召集一个会议,讨论对舜带来这批东夷干部的处理,伯夷、益、朱虎这些尧旧臣都参加了,也请了禹。会上考虑到这些人几十年来也没犯什么过失,执行的都是舜的政策,也算淳淳拙拙,多数人家都搬来了,生活完全融入夏族,与夏人几代通婚,孩子看着就是夏族孩子。
于是定下原则,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来夏多年,根儿扎在夏地的,就地退休,鼓励返回原籍。新人,这几年刚参加工作的哪来哪去,不做结论。讨论完这个问题,下一个议题是对义均的处理,皋陶说继续留在朝廷显然不合适。
伯夷说要提防东夷有些人借他说事。益建议以其人之道,也把他遣送回老家姚墟,还住在丹朱住过的那栋土楼里。朱虎说我送他回去,你们都甭管了,路上我给他来个大咔嚓!
这时寺人前来报告,说义均来了。大家往帷宫外探头一瞅,胖堆光着膀子,脊娘上背着一捆荆条,跪在草地上,沉痛告白:各位叔叔大爷,你们好,我知道我爸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事,伤害了你们的感情,今天,我作为他的儿子,特来代父请罪,向所有被我爸伤害过的人道歉,愿受千刀万剐。
禹先受不了了,一拍大腿:别你妈瞎逼聊了!自古夷夏是一家,在座的谁身上没流着几滴夷人血?不要再说那些防着谁处理谁的事了,都解散!拄着棍走出屋,叫胖堆起来,解下他背上荆柴,随手帮他揪出几根扎进肉里的刺儿,难过地说胖儿,这都谁教你的,搞这一套,有我在,你没事。
义均说妈教的。禹说你妈她们最近神智清楚了?义均说别的事都清楚,就是不能提我爸,一提折腾得厉害,一天到晚抱着蚊帐竹竿哭,不哭就收拾东西,吵着闹着要往南去,不让去就撒泼,每天我都必须陪她们到帷舍后山竹林转一圈,假装到了九嶷,哭一场,才罢休,晚上睡觉不敢睡死。
禹说都是老人了,还这么折腾,你回去吧,好好照顾好你妈她们,不要想太多,你的未来我会考虑。义均说嗯,可是我还有一个请求舅姥爷,我想见见丹朱舅舅。禹说可以,我去征求一下你舅舅意见,你回去等通知。义均说嗯。
又几日,寺人来通知,说可以见了。义均带了院里发的麻油鸡蛋,去大院门诊部岐伯承包的病房看丹朱,丹朱躺地上,就是一把骨头,一动跟核桃似的卡啦卡啦响。义均还是那番话:代表我父亲向你道歉。丹朱说你得了吧,咱不从他那儿论,从你妈那儿论;来,胖儿,给舅舅一个拥抱,舅舅在那鬼地方谁也不想,还就想你。胖堆抱住舅舅,哽咽了。
十月,黄昏天渐渐暗下来的时候能看见南门星,乌鸦落满桑树,倏尔齐落于地,忽又飞上枝头。娥皇女英同日去世,隔了一日,丹朱也在小胖怀里停止了呼吸。禹正在荆州抗洪,小胖安葬了三位老人,把妈们和舅舅同埋于桑下。
十一月,戍人脱下皮甲,一些大院孩子在收割后空旷田野驾车射猎皮毛新厚的狐和肥兔。禹从南方回来,找义均谈话,向义均传达了他的决定,将他封在洛水之阳的虞城,那里离禹新选定的国都阳城不远,方便大家日后来往,禹希望义均立即动身。
义均到了虞城,因此地属商,人们都叫他商均。一个跟随舜的寺人偷偷去看他,对他提及舜在苍梧野地里望着流星雨咽气时表达的遗愿,希望儿子改宗姚。商均记住丹朱的话,从母论不从父论;未置可否。明年,立家庙,祖祀虞舜,让儿子虞思姓了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