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姨夫一见伯靡就说哎哟诶到处找你,进城前我就给各军下了死命令,斩人前一定要问姓,姓姜一律免死,速送我这儿来,一上午送了小一百,你老姨一看,都不是,可急坏了,抓你的人问你没有?伯靡抬嘴皮子劲都没有,抬腕摇了摇手。老姨夫:马勒戈壁的,哪个部队的你问了吗?告诉老姨夫,老姨夫替你出这口恶气!伯靡蚊子声:我哪敢问呀。
寒浞对手下人:去查。纯狐说算了,别查了,人没事,比什么都强。寒浞说伯靡:脸怎么这么白呀,干嘛了累成这样?纯狐说吓的,我晚到一步,这脑袋就是浆糊了。寒浞说快坐下,喝口酒压压惊。看到夫人和小艾,说这是外甥媳妇和孩子?纯狐捅夫人:叫人哪。夫人小艾咧嘴呲牙抖着腮帮子就是说不出话。寒浞说算了,这都是没见过死人的,下回再说吧。伯靡小声说……回家。纯狐说我安排他们先回去,在这儿也是害怕。寒浞摆摆手:你安排。问手下人:怎么停了?手下人一连串问下去,底下回上话来:夏人杀光了。寒浞说再杀,顶冕垂裳者三切一。
纯狐用自己白牛车把伯靡三口送回家,正赶上寒军一个营部往里搬,军吏正在池中洗澡,纯狐把他们都轰走了,一看家还行,门窗俱全,就是床上地下丝帛裘毯不见了,厨房油缸破了,米缸空了,陶簋陶豆砸一地。纯狐说我叫人给你们送些米肉来,你们先凑合着,回头我叫人在门口放上个岗,你们踏踏实实的,我还得回去,叫他少杀点人,明儿我再来看你们,看还缺什么。纯狐说完匆匆走了。
伯靡立转身飞奔去后庭,小艾已把显怀的缗从菜窖里拉上来,坐地上擦汗。伯靡说没事吧?缗小声说:他们就从我头顶上过来过去,说话,发现窖口了,刚说下来,又全走了。
伯靡说快回屋躺着去吧。缗说爹,城里怎么样,有后相哥的消息么?伯靡这才掉下泪,说不提了,孩子,不提了。
自从缗到伯靡家,一家子就开了会,约定今后以父女相称,对知根知底街坊说缗是伯靡在外乱搞生的闺女,现在街坊也全没了,缗也显怀了,准备调整一下口径,就别喊爹了,就说缗肚子里这孩子是伯靡的,万一的情况也想到了,万一老街坊九死一残活下来,撞上了,就说是伯靡无耻,过去骗人家来着。伯靡叹:经此一事,宁复言节?小艾也痕着泪说:今天我相信我妈不是你同事了。伯靡说我不知道你父亲是谁,但我知道是个牛波的夏人。
联军在城里烧杀七日,七日之后就没什么可杀的了,鸡犬也杀光了,帝丘已是一座死城,尸首无人掩埋,恶臭蒸云。
附近野兽二次围城,夜晚突入城内,拖走几个睡着的哨兵,还有大白天当街行走叫鹰啄了眼的。部队已发生腹泻和精神错乱,各部之间因打砸抢发生冲突日见升级,死了人。
联军遂下令各部退出城圈,在郊外举行了大型公开分赃暨分列式,痛饮三日,各自班师回国。
三日头上,寒浞拉着酒肉带着寒浇寒戏和纯狐一起来认表哥表嫂家门。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东夷方国诸侯,两位侯爷一见伯靡就给跪下了,叩首如插秧,哭得浑身乱颤,说这就是我大爷?寒浞说是啊是啊。对伯靡说听说你活着,都想来见你,我给拦了,这两个是跟你近的。伯靡心里有点明白,还是懵,拉着手坐下,细问氏系,一个是有贝国主,烈山氏,山戬之后;一个是有乃国主,连山氏,采女之后;都是炎帝揄罔跟前的重臣。有乃国主说咱们两家本是一家,都是炎帝之后,你是嫡的,素女那枝下来的,我是庶出,采女内枝,早先她们是姐儿俩,一起开奶站,后来都做了炎帝的妃子。有贝国主说我们家是姑爷,输给炎帝唯一女儿媿——就是倒插门,招的驸驴。(李鼻注:上古豪族娶帝女,曰驸骥;入赘帝室曰输,曰驸驴。)
伯靡对这些人名闻所未闻,人物关系也是一笔糊涂账,也不想搞清楚,端起爵说那更逮喝一爵了。寒浞端起酒来,第一遍酒洒地上,仰脸向天,说出一番惊天地震的话:炎帝冥灵在上,东夷小子给你雪恨了!
起初,伯靡跟三姨女嫦去三姨夫后羿主政的阳城做事,行前仲庸跟他深谈过一次,说你去你三姨夫那里做事,可能会听到关于我们这一氏的一些传闻,都不要信,我们家这个夷姓——姜,是从你爷爷那辈才改的,因为什么你大概也有耳闻,之前我们这一氏世为夏臣,我们的祖上曾与黄帝相约,世为兄弟,这是我们这一氏的承诺,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们守约。这是我要跟你说的话。
伯靡到了阳城,和后羿手下亲贵近支有一些唱酬来往,在酒席上经常听到来自东夷的歌女弹唱东夷小调,这些小调曲式辞意据说承自古华歌,有些曲目唱的就是炎黄之战:百泉绌绌,军都苍苍;千里使将,木石吭锵;百泉咄咄,妫水琅琅;丧我九师,夺我七帜,歼我帝于赤乡。这里明确指出炎帝战死于红土之地,部队损失殆尽,军旗悉遭收缴。席间东夷诸人,每闻此曲,无不痛哭扼腕,怒目撒呓挣。
东夷小调多怨望之作,曲调如泣,歌词如哭,据称都是当年东夷各地妇女望征人不归,痛心伤腑而作:……昔我往兮,黍苗历历;今我来矣,道生荆棘。昔我往兮,新妇在堂;今我来矣,鹪鹩在梁。昔我往兮,扬且稚羞;今我来矣,苍且颓痺。当年东夷九部世家子尽随炎帝北征,炎帝带走了东夷几乎全部强壮农夫和最好的匠人,百泉一役,一代毓秀之士凋谢于塞上,致东夷社会发生重大退化,支撑城邦日常生活的手工业不复存在,大片肥沃土地无人耕种,留下来的寡妇拉扯着孩子一夜之间退回渔猎时代。文化有衰退,未消亡,民心民情都寄托在歌词中,“昔我往”“今我来”成了这类哀怨小调表达定式,影响遍及天下,至今尤可在国风、小雅这等新诗中看到此类句式。
伯靡知道东夷民间有情绪,一些部落坚信炎黄无合作,炎帝为轩辕所弑,证据摆在那里,征人一去不回,岂有得胜不还乡的道理?也不是所有东夷人都持此观点,伯靡夫人,魁隗氏,出自东夷大国有窑国,也是太老太老的贵族,祖上是史上第一任炎帝姜魁,因为年代殊久远以致无闻,家道几起几落,在东夷也算望族,虎当年参加姜姓国际宗亲联谊会认识了夫人之父隗窑,都是各种炎帝之后,还得尊隗老一声老大哥,聊得特别亲,把外孙推荐给人家女儿指腹为婚,自己暗涨一辈儿。姜嫏——伯靡夫人,就持传统观念,认为炎黄之战是和局,无分胜负,她家那一代的祖宗隗衢就是当年百泉阵中炎帝揄罔身右的擎旗手,“得其志”也好,“夺其志”也好,都是“帜”的误读,原指议和会场上一种仪式,互换军帜,她娘家至今还保存有当年交换来的一面赭染赤色夏军军帜,粗丝双面绣直立咆哮大熊,熊脸都被摸没了。她家北征人都回来了,还领回一堆夏女,故她也有夏人血统。
姜嫏说,那些没回来的很多是在涿鹿之战牺牲的,那是场血战不假,再有就是不愿意回来的,老家太穷。哀怨小调的通病就是经常哭错冤家,以歌征史蒸的是包子,当真应了那句话:好看全在褶儿上。姜嫏原话。
缗在伯靡家匿居的日子,偶也参加夫妇俩议论,也是夫人一派。姜缗,连山氏,有仍国女,玄女之后,也是开奶站的,祖上往根儿上追,也是炎帝——三世炎帝姜明之后。
伯靡郁闷地说行了行了,咱都别往远说了,考虑到当时帝有普施雨露之德,大家都是帝之后行了吧,就说这事,你们家老人有回来的没有?姜缗说有,我们家老奶奶战时在情报部门工作,几次打入敌人餐厅几次曝露,反复自首坚持在工作岗位,被定性为非法战斗人员,不受武德保护,军法就地活埋,黄帝还是特赦了她,战后遣返回来,一生感念黄帝,说黄帝始终保持一个普通好人的本色,拥护他的领导。
小艾羡慕遗憾恨地说可惜我家无名无姓,跟你们唠不到一块。对姜缗老奶奶干的事很感兴趣:打入敌人餐厅,听上去很有意思,怎样演才能做到不穿帮呢?缗说简单,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呗。夫人说我看你行,你当面就好几套。小艾乐:我也觉得我行。然后大家一齐转向伯靡,问:炎帝本人呢?你们家老祖,他上哪儿去了?伯靡老实回答:不知。
夏人也有诛揄罔说法,中康、后相宴饮上,偶也听到夏女唱:……织文哮熊,赤帜央央。我车既攻,诛彼元凶。(李鼻注:此歌可征,夏人首使战车,动力待考,疑似牛,轩辕之名定矣。)中康听到会立即制止,要求换歌,貌似心存忌惮。
后相时代,越到后来形势不可收拾,这首歌越多拿出来唱,唱的时候大家很骇。伯靡几次想请问这歌子唱的到底是哪场大战,看到大家都那么开森,一齐合唱,也没开口,私底下问歌女,歌女说不知。
伯靡把这支歌和前述东夷小调都作为史料收到他后来编纂的歌本《夏小正》里了。
三日宴上,寒浞问起伯靡今后打算,伯靡说还没有想好,想回鉏村看一眼,三姨早捎话来,他父母埋了几次都被野狗刨出来,她一个人没力量深埋,希望伯靡回去,帮忙埋深一点,还有外婆、大姨,都有这问题。
寒浞说应该,你老姨其实也该回去一趟,把你三姨接出来。纯狐说我是打算回去一趟。寒浞说处理完家事,欢迎你上老姨夫这儿工作,老姨夫这儿官职随你挑,想多负一点责,相的位子留给你,咱们自己的天下就逮用自己人,你们家在东夷有威望,老姨夫也需要你这样信得过的人。老姨夫说他的新国都定在斟寻,阳城就不必存在了,他准备暴晾三年,等城里尸肉都被野兽叼光,筋烂没了,拣拣骨头,封一座白骨堆,置兵观,纪念他的武功,然后把阳城彻底铲平,深犁三遍,种上黍稷,当年一定大丰收。伯靡说行,我完事就去斟寻找你。
伯靡夫人、小艾、缗都出来见了老姨夫,和寒浇寒戏认了亲,表弟表叔胡乱叫了一通。老姨夫看到腆着小肚子的缗十分高兴:哎呀,我这也是要当姨姥爷了。送了几位女士一人一匹绢,说这是我和你老姨一点小意思。寒浇盯了缗半天,羡慕地说表哥,你也教我两招,到哪儿乱搞能搞到这么好看一小表嫂。伯靡说好看么?一般般吧,我这也是砸手里的。
老姨夫表弟们走后,伯靡与夫人语:古者天子伐四夷,取其魁首封丘,筑阙,以儆效尤,曰凯旋,曰兵观;今者四夷伐天子,枭天子于券台,观兵以威天下,暴矣,淫逆矣,吾未见如斯之甚者也矣!夫人也说:太过了。
又三日,白天狐狸上房,墙头爬满肉蛆,尸体在街上发出彭彭爆裂声,恶臭如腻汗发乎毛孔,人脸都油汪汪的。
寒浇来到表哥家,说你怎还不走啊,我爸和你姨都走了,我是最后一批部队,奉命掩护你。伯靡说没人通知我呀,掩护我干嘛?寒浇说你不知道,淮夷、荆蛮几个大酋长都没走,就等着擒你呢。伯靡说擒我干嘛,我招他们了?寒浇说嗐,还不是祖上结的那点梁子,他们认为蚩尤之死你们家脱不了干系,要拿了你去祭蚩尤,进城灭户名单头一个就是你们家,要不是我爸拦着,拿兵压着他们,你——你赶紧跟我走吧,小表嫂她们呢,叫她们快出来。伯靡说我这还都内什么——没收拾呢。寒浇说还特么收拾什么呀,一堆破烂,将来置新的,你们这些人真沉得住气。
伯靡连忙进舍,把正在打包袱的夫人艾缗叫上,互相提携爬上寒浇派来的牛车,插进驮着掠来的粮油皮帛毛驴和一车车年轻女子组成的辎重队,在士兵护卫下,离开阳城。
断后兵卒一手拎油甑一手执火把,一路走一路放火,把能着的都点上,去城三里,犹在乌烟中。
当日秋阳甚好,牧野黄熟,止阳墟一点如墨,丝丝幺幺,愈远愈见其黢黢。伯靡、夫人、艾缗都流下眼泪。路有夏遗民作哀歌:七月秀苇,狸猃肇肆;寒浞杀我,殄我禋祀。八月剥瓜,剖瓠弃籽;寒浇杀我,刈我子嗣。九月纵火,辰系于日……寒浇取强弩射杀歌者。
行至洛水,伯靡与寒浇道别,他家一船北渡回鉏,寒浇大队东去渤海之滨他的封地过邑。寒浇对表哥说跟长辈住在一起总是耍不开,你要在我爸那儿呆着拘烦,就来找我,我带你玩。伯靡说我考虑。
伯靡一家弃车登舟,寒浇大队人喊驴嘶,鞭打慢牛,迤迤然绝辙而去。
舟至中流,伯靡推舟子落水,自己摇橹,顺流而下,至夜,夫人艾缗入睡,把十副龟图沉入河中。
上古,洛水是条大河,北接泗水,东注沛豊湿地。伯靡手不离橹,掌磨出老茧,脚蹬出血泡,橹都摇断了,人跳入泥浆中,一步一陷,竟至齐胸,陆地行舟通过沛豊湿地,进入微山湖,把缗送到南四湖沿岸有仍国,全瓦交到她渔霸父亲手里,自己这才折回鉏,与三姨相见。大家哭了一场,三姨哭完也咽气了——本来就是拼着一口气等着他,他再不来也等不及了。吴刚当时还在,每日清晨听到林中当当敲木不是啄木鸟,是他。伯靡请吴刚清出一小块空地,刨一深坑,将三姨父母外婆大姨并排葬入,将她们日用所爱骨针骨梳、玉笄玉簪、石刀石杵、陶甑陶鬲——家里有的,一股脑丢入坑中,覆土如初。再移来一丛棘楚,天天浇水,看着,不使地鼠啃了,三日后棘楚成活,长出新芒,七日地表生出苔藓,把当天简单午餐——混浆芸豆饭,端到荆丛前来吃,掬一把泪也算祭扫了。伯靡谢曰:姜虎孙伯靡不能守业,今将弃往,敢告。
小艾用木炭、赭石在院墙上画了一组壁画,告知纯狐家人已安葬:几个小人在刨坑,植荆,联手祈愿,画得都跟跳舞式的。伯靡泼灭火种,掩上老屋门,自己套上轭,拉着夫人小艾北上,渡黄河,去了夏族故地——徒骇河上的有鬲国。
这一年是夏后相二十八年,夏亡天下。
来年,缗生少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