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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到了未央宫西门，对候在门口一身便衣的李敢、李椒说：今儿累了，不出去了。

回到阿娇那儿，她和嫣儿已经美了，喝得两枝红珊瑚似的靠在一起。韩说坐在席间玩剑，翻来覆去地看刃，长吟：铸剑铸剑，少间弗忍，终身之羞。剑光倏尔登壁，倏尔破窗。听说今晚不出去了，小哥儿俩脸上满写失望。我草草喝了几口酒，跟嫣儿交代了几句，明儿我上朝，通知迁儿早起。就和阿娇进屋洗洗睡了。

半夜，我披着褂子从屋里出来，冲屋里喊：你就是懒！

一人走到殿前，坐在台阶上看星星，一个持戟郎在廊子上游动，我叫他过来：你叫什么呀，看这么眼熟？

郎说：东方朔。过去在猗兰殿干过。

又一个朔。我说。以后管你叫东子吧。那个老跟你在一起，个儿特矮的弟兄，怎么瞧不见了？

您说的是司马相如吧，东子说，个儿不高，嘴角有笑纹，眼睛扑扇扑扇的。

对对，就是他，长得跟女的似的。

回蜀了，家里钱花光了，当不起这份差了。

噢。我又抬头望天，夜空馊亮，星星都傍在高处，像珠蚌璨然杂陈海沙底；月牙像糖西瓜，又像带籽的西葫芦，又像淬火中的铜钥匙，明晃晃挎在天腰上；伸出一只脚都有完整鞋影。

我在汉，两千年前，是有信仰的，寄名天子，就要皈依太一教，亦叫皇帝教，可怜我这个宗教是一个人的宗教，只许皇帝一人信，皇帝与皇帝间单传，教堂就是我们家后院一五色土坛。

我爸活着，是教宗兼唯一信徒，他崩了，我成为新教宗和唯一信徒。我们这教很古老，创教人是颛顼，黄帝之孙，也是一脉单传，距我汉小三千年。因为是职务教，别人不能问，问即坐谋逆，族。问鼎算什么？“扶苏问教”，是我们那时代一成语，用的是嬴政崩于沙丘，扶苏问教于蒙恬获诛的典故，其义有非分之想，问了不该问的人，后转义为不会提问题。迁儿不懂，以为扶苏是请教一般时局，轻轻放过，造成扶苏无辜伏诛历史浮云。我们教内人知道，问教，请教，都是很厉害的话，差不多等于打听当皇帝需要什么手续，讲不得，讲了必须翻脸。教内规矩：凡外人不知道的就是他不应当知道的。我不能指出司马迁的疏漏。

教义，我也不太清楚，之前不敢问，之后来不及问。我爸临崩前，除了那三句临崩谈，还气息奄奄地跟我传了教，普及了一下我们这教基础知识。我们这教是有经的，起初——大约七万年前，太一神从北极星下凡，向传说中的太古女天子妣当面传授。当时人类没语言，刚丰富了吼叫，会哼无字歌，神的话就是一段巨长、音律跌宕、可以牵动人神经的哼吟，由女巫在全民骇时吟给族人听，让人首先从音律中感到神圣。当时也不是一人教，女的都让信，男的不给听，男的还被视为次一等人类，人格养成有困难，未成年即被轰出族群。教内称这一时期：女主教时代。

又过了万年，语言在发展，词汇出现，人因词害义，窜改了神的心意，神的话演变成非洲咒语。太一神震怒，令火山爆发，全球阴天，半年没见太阳，下酸雨，非洲植物全部枯死，几位大姐逃离阿非黎噶，踏上漫漫全球流浪旅程。此时人类又回到无历史记忆、无人格黑暗时期，仅凭生物本能，趋利避害应付眼前生活。其中一枝辗转来到中亚细亚，伟大的女族长娲重建了信仰。

教内传说太一神在昆仑山显灵，附思想于娲，娲昏迷了一个雨季，醒来口语流利，满嘴天道上德。实际上，教内一向认定，语言来自神授。故此，语言在人之初被认为是神圣的，不是人人都有权利说的，只有上层才有机会学习复杂准确的表达，下层使用的语言则被严格限制于简单生活劳动所需。爱聊的人被视为渎神，依例应受拔舌之刑。文史通家、太史令司马谈所著《上古酷刑考》云：拔舌，古之六刑，黄帝立五刑时去之。孝文五年，妫水泛左岸，现炎黄时代群葬墓，曝骨于野，余亲往考辨，见一骷髅，颞骨茎突有刮擦痕，疑为受舌刑所致。今闻南方荆蛮之地仍有小型邪教团体对背教者施此刑，或为太古遗风。

娲重建太一信仰后，深刻理解神的旨意，母族部落不再无故驱赶男生。娲收了第一个男信徒，羲，教导他通神之道，还是没文字，是说唱。娲在鱼甜河谷战役牺牲后，女权势力逐渐衰落，男盗团伙五龙、燧人、中央、有巢、卷须、骊连、赫胥等七十三氏相率入赘母部，充当猴儿王那样的老大。司马谈所著《高古隐帝考》云：高古天下公有，地无封建，人员自由流动，男盗团伙时分时聚，叫号驳杂，有七十三说，有八十一说，亦有百三十三说。这都是大的、著名团伙，小团伙当无以计数。又云：其中九团伙人员肤色杂混，头目皆称皇。皇，古音读如王，为白王蹿读。

随各部族东迁，太一信仰也于北纬三十七度线左近传播开来，成为普遍信仰。教内传说，那时太一神频密现身，几乎达到有求必应地步，高古诸帝都能做到有事当面向神请教，神的话也散见于各氏族、各部落口头文学。教内称这一时期：神治时代。

把这些口头文学收集起来，整理汇编，落实在文字上，是北方最后一代猴儿王黄帝之孙著名大巫师颛顼独力完成。之后大批男性走上各级领导岗位，母系社会彻底倾覆，父权社会开始纪元。

黄帝孙颛顼在炎黄之战首役大庭之战被炎帝俘虏。被俘期间，颛顼观鸟兽行迹发明了文字。一说是他的黑人看守朋友仓颉启发了他。仓颉，身体矮小，四肢修长，弹跳力、爆发力俱佳，经常像鸟一样登上枝头采摘果实，因得名。他有一弟，叫颃。

仓，通苍，色暗也。高古黑肤人民皆自称苍生。黎，通黧，亦是神农系黑种部落民众自称：黎民。晚近，直到秦，官方文件仍沿用高古黑种部落对人民之泛称：黔首。不是人民脏，不洗脸。

《尚书》记载，阪泉、涿鹿战后，散兵游勇啸聚山头，绝道阻抢，侵扰人民，华北残破，各农场、放牧点，莫不祸及。尤特猖獗的是蚩尤从长江流域带来的苗民，拒听黄帝号令，不承认统一后新政权权威，仍自称蚩尤之子。黄帝就以刑罚制裁他们，将民间盛行的五种私刑升级为法律，镇压他们。起初屠洞屠寨，良民也不能幸免，后来割鼻、削耳、去势猖行，成为一般治安处罚手段，不论有无罪，罪大小，都任意用刑。这股酷虐之风扩及到民间，人民之间亦辄必残忍相待，以眼还牙，一般人民生活极端痛苦，太一信仰成了他们重要的生活内容，每天晚上各洞窖火堆前，苍生都在骇，苍生都通巫，苍生原是非洲丛林跳下地智慧生物，猴在树上就尝百草，变成人前就是神农，很知哪些草花燔火焚烧，可进入雕塑式飞行和舞蹈式昏迷，众妙之门，为之洞开，万物之宗，似渊似冲。

《尚书》记载，太一神大象无形，凌空谴责了人间乱象，说我是你们的神，你们概由我监护。我没有闻到德性散发的馨香，只闻到刑戮升腾的血腥味道。

彼时黄帝已率大部队游猎去了阴山之脚。黄帝是战士，游猎转型游牧世代最大牧人头儿，视天下为牧场，箭射到哪里就把羊放到哪里，一生迁徙，最后所知方向是昆仑西，死在西行道上。

黄帝不在了，几百年后消息才传到河洛，有人就瞎传，黄帝活了八百岁。黄帝遁去那年，两河两山地区政权空白，军阀混战，适值黄河泛滥，各丘陵急需联手抗洪，颛顼经诸侯民主选举，就华夏抗洪委员会主委职。颛顼履新后，起初也叫黄帝，后来民间各山头自立了很多黄帝青帝，黄帝这名叫俗了，不得已，改帝号。

如果《尚书》记载不错的话，他是史上第一个自称皇帝的，其中暗含了他们家史前封号：白王。颛顼上台后第一个大动作，就是肃清伪黄帝。《尚书》记载：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皇帝怜悯无辜受害的人民，以更大的屠杀制止屠杀，灭绝了苗民，没有后裔留在当地。

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任命重和黎两个肤色很深的人，一个管巫事，一个管民事，扫荡各村社大型骇局，禁绝民窑草巫私接上帝，将通天权收归皇帝专有。人民复归淳朴，改骇农牧渔猎樵，五业兴旺。上神降临，肉体飞升的灵异事情渐在民间绝迹。由此太一信仰改型皇帝教，教规森严，只许皇帝一人入教。教内称这一时期：神授时代。（彻按：《尚书》记载不准确，多以讹传讹，真实情况不是那样的，只是这时我尚年幼，只能听大人说，人云亦云，日后接触到更多资料才略知一二。）

我爸用尽最后力气说，颛顼本圣经正经名字叫《神之花》，又叫《神之话》。后来传到民间，剩俩字：神话。初本刻在玄武岩上，后世有木刻本、泥版本、陶范本多种，历代帝室都有秘藏和誊拓。我朝石渠阁藏有泥本《神之花》五百斤，传说是帝少康遗物。他小时候刘恒爷爷带他去参观过，爷儿俩都看不懂。刘恒说据他所知，有夏一代，宫中尚设专门刻拓诏命告誓颛顼文书吏。入商，文字改革，推行甲骨文，朝中就无人看得懂神的话了。民间最后一位颛顼文专家死于帝中丁以后的九世之乱，这是有史可查的。

我说教义到底是什么呀，合着您也不知道。

我爸一口气没喘上来，翻了白眼。

我狂喊：爸！爸！你不能现在崩啊。

我妈闻声进来，变了色喊：咋毛了老刘，咋毛了老刘？

我严肃地对我妈说：请您出去，这儿还没完呢。

我爸缓上一口气，说：我教自创教以来，都是皇和皇各骇各的，帝与帝心照不宣。教义都在你心里，是上神播的种子，早晚得见。说完又翻了白眼。

我喊：爸！爸！

我爸又缓过来，但已经谵妄，嘶哑喊：能量圈！能量圈！看见了！发大水，喇叭花，喷小米……。跟着又翻了白眼。

我喊：爸！

我爸又缓过来，眼神不出眉眶，貌似已经不认识我，吐出一口窖气，又翻了白眼。这回没再醒来，人很快灰了。

很久，我妈、窦婴、卫绾悄莫声爬进来，围着我爸左看右看。我妈问我：你爸还在么？

我说我爸驾鹤了。

我妈扒拉我：提我了么？

我说提了，说谢谢你，这一世能遇到你是他荣幸。

我妈抽抽噎噎哭了：老东西，临了还这么不实诚。

窦婴说提我们了吗？提朝廷了吗？

我说没提。起身走出去。

我坐在殿门口望天，想找北极星。夜空繁星好似神殿透出的窗光，纷纷向我传递着一句密语：凡所有象，皆是神造。

东子巡了一圈山墙，转回前廊，说上，你要没地儿去，到我们值班所眯会儿，夜里起露了，凉。

我说嗯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