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舍尔街是一条通向河边的弯曲小巷,小巷里有一幢采用桁架建筑式样的房子。几百年来,显然有各种手艺人在这里谋生过。正门旁有一块巨大的黑色铁皮招牌,上面有一行模糊的金字:《特里尔选侯国导报》编辑出版社(院内)。
胡桂瑙走进穿廊一样的狭窄过道,在黑暗的过道中被地窖楼梯的活门绊了一下,走出过道后从住宅楼梯入口旁经过,最后来到一个宽敞得出乎意料的蹄铁形院子里。院子连着花园;那里有几棵樱花树正开着花,花园后面视野开阔,远处美丽的山地尽收眼底。
从总体上来看,前任房主算得上是半个农民。房子的两翼以前可能有仓库和棚圈;左边有一楼一底,在外墙上有一个又窄又陡的木楼梯,楼上以前大概是用人住的下房。右边的棚圈没有二楼,而是在底楼顶上建了个高顶干草棚用来贮藏草料,底楼有一扇圈门被换成了一个普通的大铁窗,窗后有一台印刷机在工作。
胡桂瑙从印刷机旁的工人那里得知,要见艾施先生得去对面的二楼。
于是,胡桂瑙小心翼翼地从鸡棚梯子
上楼,跨出楼梯口就到了一扇写着“编辑出版社”的门前,《特里尔选侯国导报》的所有人兼发行人艾施先生就在那里工作。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两条法令纹又长又深,中间有张灵活的演员嘴,做着饱含嘲讽之意的鬼脸,还露出一口大黄牙。他有点像演员,有点像牧师,还有点像马。
他拿着胡桂瑙递过来的广告,脸上一副预审法官的表情,仿佛在审核一份即将付印的底稿。胡桂瑙拿出皮夹,从中抽出一张5马克的钞票,似乎在暗示,他想要付这笔钱来刊登广告。但对面的人却看都不看,而是突然问道:“看来,您想要剥削这里的人,是吧?我们葡农的贫苦,是不是已经传开了……嗯?”
胡桂瑙被这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觉得对方的下马威就是为了抬高广告刊登价格,于是又拿出1马克。可结果却与他所想的恰恰相反:“谢谢……广告不会刊登的……显然您还不知道,什么是无良报刊
……您看,您收买不了我,无论是6马克,还是10马克,还是100马克!”
胡桂瑙心里越来越确定,自己面前的是一个非常狡猾的生意人。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要寸步不让;也许,这个人的目的就是想分一杯羹,这也未必不合算。
“嗯,我听说,有人也愿意按百分比参股这种广告业务……半个百分点的佣金怎么样?不过,这样的话,您至少要刊登三次广告……当然,次数再多一些也可以,完全随您的便,行善不受限制……”他朝艾施会心一笑,然后坐在后者用作办公桌的粗制厨桌旁。
艾施没有听他说话,而是拉着一张又气又恼的脸,迈着与这副瘦削身材颇不相符的沉重脚步,一步一顿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擦洗过的地板在沉重的脚步下嘎吱作响。胡桂瑙打量着楼板间的小孔和瓦砾,还有艾施先生加厚的黑色低帮鞋。奇怪的是,这鞋子没有鞋带,而是用马鞍状的带扣扣紧,紧得在带扣边上都隆起露出了灰色针织袜子。艾施自言自语地说道:“现在,吸血鬼已经盯上穷人了啊……可要想让公众关注贫困,就不得不和审查官打交道。”
胡桂瑙跷起了二郎腿。他看着桌子上的东西。一个空咖啡杯,上面有干掉的喝咖啡时留下的棕色痕迹,一个青铜做的纽约自由女神像仿制品——啊哈,竟然用作镇纸——一盏煤油灯,从远处看去,玻璃罩子内的白色灯芯让人依稀想起胎儿或泡在酒精中的绦虫。这时,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传来艾施的声音:“审查官应该来亲眼看看人间的悲惨和穷苦……这些人反倒来查我……这简直就是背叛……”
在一个摇摇晃晃的架子上放着一些文件信札和几沓捆起来的报纸。艾施又开始来回踱起步来。这房间有一面墙刷成了黄色,在墙壁正中随意选择的一个钉子上,挂着一张已经泛黄的黑框小相片——“巴登维勒城堡山”;可能是一张旧的风景明信片。胡桂瑙心想,自己办公室里要是也放上这样的相片或小铜像的话,看起来也会很漂亮。可当他想要回想起那间办公室以及在那里做的工作时,他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因为这是那么遥远和陌生,所以他只好放弃,于是他的目光又落在情绪激动的艾施身上。艾施的棕色天鹅绒夹克和浅色布裤跟这双做工粗糙的鞋子很不相配,就像桌上的小铜像跟这张厨桌一样,很不协调。他一定感觉到了胡桂瑙的目光,因为他大声叫道:“该死的,您干吗还坐在这里?”
胡桂瑙当然可以走——只是,去哪里呢?再想一个主意?这可没那么容易。他觉得,有一股陌生的力量正在把自己推上无法轻易离开,也无法幸免于惩处的轨道。于是,他静静地坐着,擦着眼镜,就像他在棘手的商务谈判中,为了保持冷静而习惯做的那样。这一次也同样没让他失望,因为艾施被激怒了,挑衅似的站在他面前,再次脱口而出:“您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是谁派您来的……您不是本地人,您也不要糊弄我,说什么想在这里做葡农的鬼话……您来这里就是想刺探情报的。应该把您抓起来!”
艾施站在他面前。棕色天鹅绒夹克下面露出一条皮带,裤腿有些褪色变白。“不应该干洗,”胡桂瑙心想,“他该让人把裤子染黑了。我应该对他说,他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要是真想把我赶出去,那他没必要先挑起争吵……所以,他想让我留下来。这可有点奇怪。”胡桂瑙对这个男人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同时也嗅到了由此带来的利益,所以他决定放低姿态,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艾施先生,我是诚心诚意来和您做生意的。您想要拒绝,那是您的事。但如果您只是想辱骂我,那我们也没必要继续谈下去。”
他把眼镜折拢,趁势从座位上微微抬起屁股,表示自己走或不走,全凭艾施的一句话。
不过,艾施这时似乎真的不想就此结束谈话,他抬起了手,劝胡桂瑙不要冲动,于是胡桂瑙便顺势重新坐下。“对,您猜得没错,我自己在这里当不当葡农,还是个问题——尽管这也并非全无可能。我只想平静地生活,不想剥削任何人。”他激动地说着,“经纪人跟其他人一样,也应该得到尊重,我只是想促成一桩让双方都满意的生意,并从中获得乐趣而已。另外,我想请您在使用‘间谍’之类的词语时,稍微小心一点,这是战争时期,这么说还是有危险的。”
艾施不禁有些赧然:“好了,我也无意冒犯您……但有时候心有不平,不吐不快……有个科隆建筑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以跳楼价买了好几块地皮……把人们赶出了家园……这里的药店老板也有样学样……药店老板保尔森要葡萄园干什么?也许您能告诉我?”
胡桂瑙生气地重复着:“刺探情报……”
艾施又开始来回踱起步来。“我该移民,该向何方,该去美国。要是还年轻的话,我会抛开一切,重新开始……”他再次停在胡桂瑙面前,“可是您,您是个年轻人——您怎么不在前线?您怎么会在这里闲逛?”忽然间,他的语气又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嗯,胡桂瑙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他答非所问地说,这真的很不可思议,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同时还是一家报社的老板,生活环境优美,备受同乡敬重,况且现在已经上了年纪,竟然还有移民的念头。
艾施做了个鬼脸,嘲笑道:“同乡的敬重,同乡的敬重……他们就像一群饿狗,盯着我不放……”
胡桂瑙看了看巴登维勒的城堡山,然后说道:“真是不敢相信……”
“哼!就算您支持他们,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胡桂瑙故作愤慨地说道:“又来指桑骂槐,艾施先生,要是您对我有什么不满的话,您至少该说得清楚一些。”
然而,艾施先生那跳脱的想法和暴躁的性子却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说得清楚一些,说得清楚一些,这不又是一句废话……好像什么都能讲似的……”他冲着胡桂瑙大声说道,“年轻人,除非您懂得所有的名字都是假的,否则您什么都不懂……甚至,您身上的衣服也不叫衣服。”
胡桂瑙听得有些害怕。他说,这些话他听不懂。“您当然听不懂……但药店老板花点小钱大量囤积土地,是的,这您听得懂……您也应该听得懂,讲真话的人会受到迫害,会被人弄得声名狼藉……会受到审查官的特别对待——怎么,您觉得这样好吗……难道您也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法治国家吗?”
胡桂瑙说,这些情况都非常让人厌恶。
“厌恶!我应该移民……唉,厌了倦了,不想跟他们再纠缠不清了……”
胡桂瑙问艾施,打算怎么处理报社。
艾施有点不屑地摆了摆手,说他已经跟妻子说过好几次了,他想把整个报社业务打包卖了,不过房子他想留下——他还想开一家书店。
“报社一定被整得很惨是吧,艾施先生?我觉得,它的销路也一定是越来越差了吧?”
“不,没那么糟,《导报》有固定订户,小酒馆、理发店,尤其是周边的村庄;对报纸的打压仅限于镇上的某些圈子。不过,我已经厌倦了和他们纠缠。”
“不知道艾施先生对报社有没有一个大概的售价?”
“哦,这倒有的……报纸和印刷车间肯定值20 000马克,不占一点便宜。此外,我还愿意向报社长期免费提供办公场所,比如说五年左右;这对买方来说,也是一项有利条件。我就是这样想的,这样才公道合理,我不想占任何人的便宜,我只是感到心累。我对我妻子也是这样说的。”
“好吧,我不是出于好奇才问的……我不是对您说过嘛,我是一个经纪人,也许能为您做点什么。您看,亲爱的艾施,”他一副以恩人自居的模样,拍了拍现任报社老板瘦得皮包骨头的后背,“我们还得一起做一桩小生意,所以,您绝不应该急着把人赶走的。不过,20 000马克,您还是算了吧。如今,可没人会为空想掏腰包了。”
胡桂瑙自信而又愉快地从鸡棚梯子下了楼。
印刷车间前坐着一个小女孩。
胡桂瑙仔细打量着她,打量着印刷车间的门口。门牌上写着“外人禁入”。
20 000马克,他心里想着,这个小女孩算作赠品。
他是外人,但从现在起,没人会禁止他入内;居间促成买卖之人,有权事先看货。艾施其实应该过来带他参观印刷车间的。胡桂瑙寻思着,自己要不要把艾施叫下来,但后来一想,还是算了,反正自己过几天又会过来,甚至有可能带来具体的购买建议——胡桂瑙对此非常肯定,而且现在是吃饭时间了。于是他就回旅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