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和房子出现在泥瓦匠戈迪克的眼前,四季轮换,昼夜交替,有人走动,有人说话。有人把食物放在一个用铁皮或陶土做成的近似圆形的物体上,然后送到他身前。这一切他都知道,不过,想让他的嘴碰到这些食物,或者把这些食物送到他的嘴里,却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泥瓦匠戈迪克觉得,以前哪怕再辛苦,做什么都没有现在这么费劲。因为在喂食者不知道自己喂的人是谁,心里却又强迫自己弄清楚时,要想让他把汤匙放到被喂者的嘴里,可完全不是件手到擒来的事情,这会变成对喂食者的折磨,变成一种无望的工作,变成一项无法履行的义务;因为没人可以对代表同一个戈迪克灵魂的那个灵魂之屋的构件形成一套理论,至少戈迪克本人做不到。因此,错误的说法有:戈迪克这个人是由各种各样的戈迪克拼成的,比如一个在路上玩耍,和小伙伴们一起玩小鸡鸡,在垃圾场和沙坑里挖地道的小男孩路德维希·戈迪克;比如这个被妈妈叫去吃饭,然后把饭菜送到在工地上同样做泥瓦匠的父亲手中的小男孩戈迪克。也有这样的错误说法:这个小男孩路德维希·戈迪克是他现在自我的一个组成部分,就像有人认为那个少年戈迪克是他现在的另一个组成部分一样。那个少年戈迪克非常嫉妒汉堡木匠的宽檐帽子和珠光马甲,所以不顾惹怒众人,在河边的灌木丛中逼迫木匠格兹纳的未婚妻就范,得偿所愿后才肯罢休;少年戈迪克,只是个一根筋的泥瓦匠学徒。还有这种错误的说法:另一个人也是他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人在罢工期间松开了混凝土搅拌筒,弄坏了混凝土搅拌机,可当他与女佣安娜·兰普雷希特——就因为她有了身孕而痛哭流泪——结婚时,那人还是离开了工会。不,这样一种人格的纵向剖面,一种算是历史的分裂,永远也不能得出人格有哪些部分组成的结论,因为人格无法超越人生。由此可见,戈迪克必须克服的困难,肯定不在于他觉得这一系列人活在自己心中,而在于这个序列突然断开了,在于人生在某个点中断了,在于和这根链条的最后一个链节之间没有了联系,在于他就这样,摆脱了几乎不能再称为他的人生的东西之后,失去了他的“自我存在”。那些人影,他就像是隔了一层熏黑的玻璃看到的,虽然在汤匙送到嘴边时,他很想喂给那个和格兹纳的未婚妻在灌木丛中偷欢的男人——是的,虽然这种滋味也确实让人回味无穷——但他还是无法架起桥梁,他仍然止步于对岸,无法抓住此岸的这个男人。尽管如此,只要他能确切知道,究竟是谁记起了格兹纳的未婚妻,也许他就能架起桥梁:当时看到河边灌木丛的那双眼睛,不是在这里看着路边树木的那双眼睛,也不完全是在这房间里四处张望的那双眼睛。肯定有一个戈迪克,既不能忍受,也不会允许那个男人喂他,那个仍然想要和格兹纳的未婚妻偷欢的男人。不得不忍受下腹疼痛的戈迪克,既可能是那个禁止此事发生的人,也同样可能是那个被伤害的人,但情况也可能完全两样。这种情况非常复杂,泥瓦匠戈迪克根本搞不清楚。也许,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在于,正在恢复知觉的戈迪克不愿意召回自己的灵魂碎片,但也许,这种情况正是他无法召回自己灵魂碎片的原因。当然,要是他现在能够向内看,那他显然会在每个获得许可的自我灵魂碎片中发现一个独立的戈迪克,比方说,这些碎片中每一片都能以自己为核心,构成一个独立自主的区域。因为,灵魂在这方面很可能与原生质完全一样,分割原生质可以增生细胞核,从而形成由一个个功能正常的独立个体生命组成的区域。无论如何,无论已经如何,在戈迪克的灵魂中存在着各种各样功能正常的独立个体生命,每个个体生命其实都可以算作戈迪克,而使它们全部重新融为一体,是一个非常艰难,几乎无法完成的工作。
这个工作只能靠泥瓦匠戈迪克独立完成,没人帮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