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儒道互补。儒家入世,道家出世;儒家进取,道家退守;儒家有为,道家无为;儒家刚,道家柔;儒家是山,道家是水;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道家鲲鹏展翅作逍遥之游。它们看似对立,又相反相成。
如果让儒道两家在棋盘上来一场对决,结果又会如何?
在日本古代绘画中,有一幅《孔子老子对局图》。孔子儒服、正冠,有仙鹤和女子观棋,不亦快哉!
老子则麻衣褴褛,不假修饰,那个高高突起的头颅,让人印象深刻。他那异乎常人的超群智慧都在这脑瓜里。
这真是一幅意味深长的画面。守正、入世的儒家与不羁、出世的道家,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孔子和老子不一定会下围棋,但他们似乎在下一盘天地之大棋,所谓棋盘小宇宙,天地大棋局,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儒道既互相对立,又相互依存,儒道互补构成了中国文化的一大特点。
春秋战国时期,周王朝衰落,各国争霸,战火纷飞的时代,却也给思想文化提供了自由生长的空间。各家纷纷自创新说,儒、道、墨、法、农、兵、阴阳等百家争鸣,开启了一个“文明轴心时代”。其中,儒、道两家逐渐脱颖而出,各领风骚。
先说孔子及其所代表的儒家。《说文解字》说:“儒,柔也,术士之称。”儒者,最初乃术士,是负责治丧、祭神等各种宗教仪式之人。孔子自己也曾说:“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也。”不过,他说自己与专门沟通鬼神的术士不同,“吾求其德而已”。从孔子开始,“儒”的观念发生变化,它承袭殷商以来的巫史文化,发展西周的礼乐传统,成了一个重血亲人伦,追求现实事功的学派。
儒家的创始宗师孔子(前551—前479),名丘,字仲尼,春秋时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东南)人。孔子最仰慕周公之世,制礼乐、建立完备的典章制度,敬德保民,使天下风同。孔子周游列国,希望恢复周礼,拯救世道人心,匡复社会,建大同世界,可惜无人理睬,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晚年只好授徒讲学,将满怀的理想、希望寄托于教育中。弟子们将他讲课的内容记录下来,遂有《论语》。《论语》奠定了儒家思想的基础,其核心就是三个字:“仁”“礼”“和”。
先说“仁”。《论语·颜渊》说仁者“爱人”,强调的是一种仁爱精神。而从主体道德修养的角度说,孔子强调恭、宽、信、敏、惠为仁。“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论语·阳货》)从人我关系上说:孝悌为仁之本,忠恕为仁之道。
“仁”成了儒家的修身之本。所谓“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后“止于至善”,构成了儒士的内圣外王之道。
再说“礼”。礼代表的是一种礼法规范,一种秩序,一种上下尊卑的等级关系。孔子说:“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答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这构成了儒家的一整套以伦理为核心的等级体系。它也使政治伦理化、伦理政治化,所谓忠孝一体。
仁与礼最终都是为了“和”。《论语》说“致中和”“过犹不及”“君子矜而不争”等。孟子也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实现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和谐,使道一风同,建立大同世界,正是儒家最高的社会理想。
再说道家。
道家的祖师爷老子,姓李名耳,字聃,一字伯阳,春秋末期人,生卒年不详,籍贯也多有争议,《史记》等记载老子出生于陈国。传说他的母亲怀孕时,走到一棵李树下生了他。这孩子生下来就会说话,指着李树说:“这就是俺的姓了!”他为什么叫老子呢?据说是母亲怀了他七十二年,生他时,剖开左腋才弄出来的。在娘肚子里面待了七十二年,一来到这个世界就白了头,只好叫“老子”了。老子少年老成,智慧过人。他做过周朝的“守藏室之史”(相当于图书馆馆长),守着书过日子,学问自然不小。后来,见周朝日益动荡、衰落,就想着离开这是非之地,去隐居。走到关口,被守关的尹喜拦住,说,你走可以,但得留下买路钱,罚你写一本书。老子没办法,只好写了五千个字交差。这五千字可了不得,后人把它称作《道德经》,那可是一字千金啊。老子扬长而去,不知所终。后被道教尊为始祖,被认为是“太上老君”的化身。
老子的核心思想是“道”。“道”在孔子那里是仁德之道。而在老子这里,“道”首先是宇宙本源,万物都从道化生而来,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一”是太极,“二”是阴阳,阴阳合,生出天下之万物。但道无名,也不可说,所谓“道可道,非常道”(《老子·一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四十章》)。“道”是以“无”的方式存在的。这“无”有点玄妙。西方哲学是关于“有”、关于“存在”的学问,讨论一个事物是什么,构成西方哲学对事物之本源的追问。老子则说“有生于无”,万物有无相生,就像一座房子,一个轮子,有“有”有“无”,才构成其房子、轮子。“无”不是空无、虚无,而是事物存在的一种方式。就像武侠小说里说“无招之招”,武功的最高境界不是有招,而是无招。
“道”既然视之不见,听之不觉,并且道常无为,那么如何去体悟“道”?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在大自然的四季更替、花谢花飞、云起云落中,自然有“道”的存在,不需要你去人为干预,顺乎自然,无为就好。无为而无不为,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老子的哲学充满了一种辩证法。
据说孔子比老子小二十岁左右。孔子曾去都城洛邑(今河南洛阳)向老子问道。老子说,你那套仁义之类,并不能通于大道。天地本来就有自己的常规,就像日月本来就是光明的,星辰都有自己的位置,树木有自己的生长规律,白鹤自白,乌鸦自黑,黑白都是本来就有的。不需要刻意去求,一切顺乎自然就可以了。这便是老子的自然、无为之道。正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道家的另外一个重要人物庄子也讲“道”,讲顺应自然之性,虚己以游世,无己无功作逍遥之游,以达“齐生死、泯物我、一是非”的人生自由之境。“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第二》),庄子思想充满了一种人生自由与超越的精神。
没听说老子、庄子会下围棋,他们也没有留下关于棋的片言只语。他们的徒子徒孙中,却不乏以棋言道者。正像老子的弟子尹喜,一说关尹,就是老子出函谷关时的那位“关长”,因为遇到老子,得授《道德经》,由此得道,成了关尹子。后被封为“文始真人”,其著《关尹子》也成了《文始真经》。
《关尹子》中有两处涉及“弈”的文字,一则为:
习射习御习琴习弈,终无一事可以一息得者,惟道无形无方,故可得之于一息。
这是第一次将弈与射、御、琴并列在一起,构成“四习”。射、御、琴(代指乐)属于君子必备之“六艺”,弈并列于后,客观上也将弈划归到了“艺”之体系中。射、御、琴、弈作为技艺,都需要勤学苦练,不能一息得之,唯有“道”,无形无方,妙悟可得也。
还有一则:
两人射相遇,则巧拙见。两人弈相遇,则胜负见。两人道相遇,则无可示。无可示者,无巧无拙,无胜无负。
这里还是强调围棋是一种争胜负的游戏,只有“道”,无所谓巧拙胜负。总的来说,弈之类,还是“道”的陪衬。至于如何以弈见道,道法自然,无为而胜,那是后来者之事了。
稷下道家学派的代表尹文在《尹文子》一书中也有一条关于弈棋的记录:
以智力求者,喻如弈棋,进退取与,攻劫收放,在我者也。
这里强调围棋是一种智力竞技游戏。“进退取与,攻劫收放”,已是一种较高级的围棋战略战术,充满辩证色彩。“在我”则涉及先手主动权的问题。由此看来,这个时候的围棋已脱离初级草创阶段,开始与汉魏围棋接轨了。
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儒家与道家,一个讲积极入世,刚健有为,一个讲以退为进、以柔克刚;一个重群体,一个重个体;其理想人格,一为圣贤,一为隐士。看似对立,又相辅相成。儒家与道家若能到棋盘上来博弈一局,输赢先不说,过程一定很有意思。据说20世纪围棋棋圣吴清源就曾设想过老子与孔子对弈的情景,老子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以天元开局,而孔子则会从角部开始着子。老子的学说哲理宏大无边,难以轻易索解。孔子的学说因为指向人之道,所以更容易让人领会。这是深刻理解了道、儒两家学说的精髓,而后在棋盘上展示出来的结果。儒道对弈,给人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
前面说孔子、老子的“对局”,其实他们未必会下围棋,或者说,他们下的是人生的一盘大棋。他们的思想对后世影响巨大。而孔子关于“博弈”的言说,也开了“棋论”之先河,奠定了儒家围棋观的基调。
孔子以天命自任,重外修内省,以“仁”“礼”为核心,构成了一套政治与伦理本位的思想体系。孔子被后世尊为孔圣人、至圣先师、大成至圣文宣先师。所谓“天纵之圣”“万世师表”,越来越被神圣化,仿佛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其实“仁”“德”作为人所追求的一种精神境界,是后天教化的结果,求乐是人的天性。所以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只有产生情感的愉悦,获得审美的享受,才能真正地深入人心。孔子曾问弟子们的志向,有立志于“千乘之国”施展抱负的,有立志使“民足”,知“礼乐”的,有愿学“宗庙之事”的,而点(曾皙)回答他的理想是:“莫(同‘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论语·先进》)
这也影响到孔子对游艺之事的看法。孔子《论语·述而》中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显然代表了君子的修身之道。以道立志,以德、仁立身,以艺游心。
这里的艺,是指儒家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艺”既是君子所必备的技艺,也能给人提供精神的快乐。这也影响到对博弈之类游戏之事的看法。孔子曾在《论语·阳货》中提到围棋:“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这里的“博”指“六博”,弈则指围棋。整天吃饱喝足了,无所事事,这日子可无聊难过啊。既然如此,还不如下下棋呢,免得饱暖思淫欲,去干那些邪门歪道的事。
孔子把围棋看作为有闲阶级提供娱乐消遣的工具。与其饱食终日,不如有所用心,免得心生邪念。而游戏,就是吃饱了之后的一种文化。
过去中国人见了面,首先问“吃了吗”。在吃不饱的时代,吃就是最重要的。吃过之后,尽量少运动,早点歇息,以减少能量的消耗。如果哪个人哪一天,吃了大鱼大肉,吃得过饱,要去唱歌、跳舞、打球、下棋,那么这个人在那些吃不饱的人眼里,一定是“吃饱了撑的”。
游戏就是“饱食终日”“吃饱了撑的”之后的一种需要,它给人提供的是精神的满足与快乐。
孔子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肯定了作为“数”,作为游艺之事的“博弈”。他也开启了围棋的休闲娱乐说。围棋作为一种有益的休闲娱乐活动,获得了存在的意义。
孟子(约前372—前289),名轲,字子舆,邹(今山东邹城东南)人。相传师从孔子嫡孙子思之门人(一说是受业于子思),思想也与孔子一脉相承。
孟子的学说,政治上倡导“仁政”,道德上相信人之“善性”,所谓人皆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当外在的王权已经分崩离析时,孟子只能寄希望于人性的自觉。所谓“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离娄上》),以仁为本,发扬善性,反身而诚,通过“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孟子往往将心性的修养放在外在的事功之上。而当时,诸侯争霸,孟子之“见”则难免被视为“迂远而阔于事情”了。在某种意义上,孔子、孟子其实都是道德理想主义者。
这种对仁、德的重视,也就影响到孔、孟对弈棋之类游戏的看法。孟子有两次提到弈棋之事,一次是在《孟子·离娄下》中,当公都子提问“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的时候,孟子回答说:
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很(同“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
儒家讲孝道,当年三圣主之一的舜,就是以孝闻名。舜的父亲是个盲人,母亲很早就去世,父亲续娶,父亲、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都三番五次想加害于他,可他都装作不知,一如既往地善待他们。因为对虐待、迫害自己的父母坚持孝道,作为孝子的舜被推荐给了尧。尧又把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许配给他,这正所谓好人就有好报。
幸运的是,孟子自己有个伟大的母亲。据说孟子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死了,他的母亲为他能健康成长可操了不少心。史书上有“孟母三迁”的故事。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孟子后来果然大有所成。他跟着孔子孙子子思的门人学习,学成后游历诸国去推销自己的政治主张。晚年退居讲学,写成《孟子》一书,传之后世。南宋时朱熹将《孟子》与《论语》《大学》《中庸》合在一起并称“四书”。
而孝道也成了儒家仁德之道中的重要方面。孟子以“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为不孝之一,说明在他那个时代,博弈之风盛行,人耽于博弈,不思正业,可能已经危及社会的基本道德秩序。在这里,孟子倒不是反对博弈本身,而是强调不能到沉溺于其中,连“父母之养”也顾不上的程度。
《孟子·告子上》还有一次提到弈:
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这段话有几点重要的信息:其一,弈秋,作为“通国之善弈者”,成为有史记载的第一个围棋国手。其二,以二人从弈秋学弈,结果却大不一样,来说明在学习中专心致志的重要性。就棋而言,客观上说明了围棋在当时的流行程度,因为流行,有人趋之、好之,便有了围棋教育。弈秋成了最早的有记载的围棋老师。其三,孟子提出了他最重要的围棋观,弈为“小数”说。
孟子的博弈“不孝”论与“小数”说,构成了他关于“弈”的基本言说。“不孝”论在汉代有种种回响,但逐渐被人淡忘。围棋“小数”说却影响巨大,也给了后人以无限的发挥空间。
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数”,大有讲究。“数”的本义是“算”,所谓“算术”,但中国传统的“数”,远非“算数事物”的“算”可以概括。“数”同时“顺性命之理”,也可以是大衍之“数”。《易经》中谓:“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易经》对“数”的阐释,使《易经》中的“数”逐渐由筮法范畴上升到哲学范畴,具有了思想的意义。
孟子称弈为“小数”。既有“小数”,在孟子心目中,当然应有“大数”。“大数”应是《周易》中的天数、地数、大衍之数。“小数”则首先应是“算数”,其次即为“术数”。以“算”论,围棋其实就是关于“数”的计算、推衍的一种游戏。不过,中国思想文化重“道”轻“术”的特点,决定了后来的许多人不满足于仅仅以围棋为“小数”,而是竭力将“小数”往“大数”乃至“大道”靠拢,以此来提高围棋的地位。宋代《棋经十三篇·棋局篇第一》谓:
夫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局之路,三百六十一。一者,生数之主,据其极而运四方也。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数。分而为四,以象四时。隅各九十路,以象其日。外周七十二路,以象其候。枯棋三百六十,黑白相半,以法阴阳。
当围棋与“大衍之数”、天地之象联系起来时,围棋也就不仅仅是围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