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围棋溯源

围棋文化源远流长，那么它的源头在哪里呢？

也许在伏羲画八卦的卦象里，在河图洛书中，便有了黑白子最初的信息。而农耕时代为争夺土地的战争，则促成了作为“围地之棋”的围棋的产生。

文化者，以文教化也。作为模拟战争游戏的围棋，又有了更多的使命。

一、围地之棋

围棋是在中国历史的土壤里生出的智慧之果，由三个要素组成：棋盘、棋子和行棋的规则。

我们先来看棋盘。

现代围棋盘为标准的十九路盘，最初的围棋盘并不是十九路，至于是五路、七路，还是九路、十一路，已经无从考证了。

看这方方正正的围棋盘，有人说像渔网，有人说，它就是大地的象征。而在考古过程中出土的中国上古农耕时代的文化遗存中，我们也可看到类似的图案。

西安半坡遗址出土的人面鱼纹彩陶盆，属于距今约5000年至3000年的仰韶文化。古代半坡人在许多陶盆上都画有鱼纹和网纹图案，这种装饰是他们生活的写照。

出土于马家窑的陶罐，距今约3800年至2000年。罐上的图案，专家们称之为类棋盘纹图案。

当然，它们不一定是棋盘，可能代指渔网，也可能是阡陌交通的田地。总之，跟渔猎、耕种、土地有关。而围棋盘，代表的也是土地，是人类的生存空间。

再来看棋子。

围棋只有黑白两色棋子，不像象棋，将（帅）、士（仕）、象（相）、马、车、炮、卒（兵），天生就有着不同的身份。

最早的棋子，可能就是两种不同颜色的石子。因为它简单、抽象，后来又被当作文化符号，被赋予了各种象征意义。

文化是人类创造的。一块石头本身不是文化，但如果拿它打仗，它便成了武器；拿它耕种土地，它就是劳动工具。这块石头长得可爱、有特色，你喜爱它，捡回来放在桌子上，每天欣赏它，它便成了艺术品。当然，你如果拿它来下棋，它就成了游戏用具。而中国先人又在这简单的“黑”与“白”中，在形而下之“器”中，读出了许多形而上的意义。

人类最初以结绳记事，传说伏羲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有了那两个充满神秘的象征意义的符号：“—”和“- -”。它们被称为阳爻和阴爻，这两个符号的不同组合，便成八卦。八卦两两组合，又成六十四卦，以此来推演大千世界无限丰富的变化，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易经·系辞上》谓“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据说伏羲也是因为看到有龙马背负“河图”从黄河出现，有神龟背负“洛书”出于洛水，始画八卦。中国先人就是这样通过八卦、河图洛书建构了一套宇宙时空合一、万物生成演化运行的模式。

一阴一阳之谓道。围棋的黑白子，也被跟阴阳联系起来，所谓“棋有白黑，阴阳分也”（班固《弈旨》）。围棋一度被看作在文字产生之前，用于记事、占卜的神秘符号。所谓划地为盘、折枝为子，推卦演易。

清代围棋国手施襄夏在《弈理指归·序》中谓“弈之为道，数叶天垣，理参河洛”。

南宋的陆九渊（1139—1193），人称“象山先生”，少即好棋，传说他从棋局中悟河图，因而棋艺大进。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一载：

陆象山少年时，常坐临安市肆观棋，如是者累日。棋工曰：“官人日日来看，必是高手，愿求教一局。”象山曰：“未也。”三日后却来，乃买棋局一副，归而悬之室中。卧而仰视之者两日，忽悟曰：“此河图数也。”遂往与棋工对，棋工连负二局，乃起谢曰：“某是临安第一手棋，凡来着者，皆饶一先。今官人之棋，反饶得某一先，天下无敌手矣。”象山笑而去。其聪明过人如此。

当然，这仅是传说，但类似的故事总让人津津乐道。这体现的是中国士人的文化心理，把所玩之物神秘化。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围棋之黑白，由“形”到“数”入“理”，本质上与中国哲学的阴阳之道是相通的，所谓阴阳既互相对立，又互为感应、转化乃至相生、合一，是易理也是棋理。

吴清源先生在《中的精神：吴清源自传》一书中也说：“围棋起源于中国，有着大约五千年的历史。我认为在没有文字的年代，棋盘和棋子是用来观测天文、占卜阴阳的工具。”

洛阳围棋博物馆馆藏的两枚棋子，据说是汉代出土的，一枚棋子上有五个圆圈，圆圈中有一点，颇似太阳图案。而五星环绕，令人联想到金、木、水、火、土，五行互为依存，相生相克。另一枚棋子，类似后羿射日之象。这样的“棋子”，也许真的是用来占卜的吧！

当然，也许真的有人用棋盘和棋子来观察天文、占卜阴阳，但这“棋盘”和“棋子”不能称“围棋”。围棋作为一种棋戏，关键是它有自己的一套游戏规则。就像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尽管都有类似的棋盘、棋子，但行棋规则的不一样，决定了它们分属不同的棋戏。围棋亦然。

围棋最早被称为“弈”。许慎《说文解字》说：“弈，围棋也，从廾，亦声。”廾，乃是两人手握棋子对局之态。汉代开始有了“围棋”之说，围者，“以子围而相杀”也。

“以子围而相杀”的围棋，双方要争夺的是“地”，所以，后人把围棋更多地理解为“围地之棋”。

在棋盘上，如果说棋子代表人，地便代表了人的生存空间。人要有空气才能生存，围棋规则最核心的一条就是“棋以气生，气尽棋亡”。而人要活得好，就需要扩大生存空间，在围棋盘上，就是要尽可能最有效地去围出更多的“空”。所以围棋作为游戏，其判定胜负的规则就是：子空皆地，地多为胜。行棋规则规定一人一手，轮流下子。

概括地说，围棋乃是围绕生存空间的争斗，是对人类战争的游戏性模拟。

棋以气生，代表的是中国人的生命观。地多为胜，体现的是中国人的生存观。一人一手，轮流下子，体现的则是公平原则。

二、尧造围棋

那么，围棋究竟产生于何时，是谁发明的呢？

在围棋的起源中，最古老、流传最广的是尧舜发明说。战国史官撰写的《世本·作篇》有“尧作围棋，乌曹作博”之说。

《世本》现已不存，其文字散见于后世的各种类书中。先秦时博弈并举，“博”指六博，是一种靠掷骰子行棋的盘上游戏。“弈”则是围棋。

尧为古史中的五帝之一。五帝生活的时代，大约从公元前30世纪初到公元前21世纪初，近千年的时间。其时，在经济形态上，正是从采集、渔猎经济走向生产性的农业、畜牧经济，完成“农业革命”的时期。在社会形态上，从原始氏族制度向私有制过渡。在战争形态上，从血亲复仇性战争向扩张、掠夺性战争过渡。而围棋，作为围绕土地而展开的战争的模拟性游戏，正适应了这种社会形态。

在农耕时代，土地是人生存的命脉。如果说象棋是在运动中以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最终捉“将（帅）”为目的，那么围棋则是以占有土地为目的，棋子下到棋盘上，就不能再移动。而五帝时代，发生的几次大规模的战争，如阪泉之战、涿鹿之战、伐三苗之战，都是以夺取土地、拓展生存空间作为目的。围棋被认为体现的正是这一战争形态。“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马融《围棋赋》）三尺之局，演绎的正是原始公社制时代的全局性的、大规模的战争。

如果说象棋是阶级社会的产物，不同的棋子先天就有等级差异，围棋却只有黑白子，不分等级，众生平等。所以围棋更能体现原始公社制时代的特点。另一方面，象棋之战，除了人力，还要借助于车、马、炮，它一定是人类文明进化到一定程度的产物。围棋之战则更原始，除了人，不借助任何工具，人多为胜。所以，围棋是比象棋更古老的一种战争棋戏。

如果说围棋体现的是人类原始公社制时代的战争，那么，为何偏偏是尧发明了围棋呢？

一方面，这跟中国传统思维有关，一定要把某种东西的发明权交到某位圣贤手上，让其有一个好的出身，就像伏羲画八卦，神农尝百草，黄帝造弓箭、作衣裳。另一方面，尧作围棋，另有他的目的。史称“尧造围棋，丹朱善之”。晋代张华《博物志》则进一步说明了发明围棋的动机：“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宋代罗泌《路史·后纪》进一步发挥：

帝初取富宜氏，曰皇，生朱，骜佷媢克。兄弟为阋嚚讼，嫚游而朋淫。帝悲之，为制弈棋，以闲其情。

尧为陶唐氏，古唐国（今山西临汾西南）人。作为中国古代部落氏族社会的一个著名的首领，在位时间在公元前2300年左右。尧被看作是一个著名的贤君，制天文历法，颁农耕时令，勤政亲民。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说他“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万国”。这样一位“圣人”，其子丹朱却有点不尽如人意，让尧头疼。

传说，尧娶散宜氏女，生丹朱。丹朱乃长子，因出生时全身红彤彤的，因此取名为“朱”，因受封于丹水（今河南淅川），故称丹朱。当尧之时，部落之间的战争仍不断，且很激烈。尧时曾对南方的三苗进行讨伐。尧本在北方，但封丹朱于丹水，丹水接近南方的汉水流域，大约也有降大任于是人之意吧。

但传说中的丹朱，却有些桀骜不驯、顽劣散漫，所以尧才要造围棋以教子。一个“教”字，首先突出的就是围棋的教化作用。

在中国古代，“文化”的最初含义其实就是指“以文教化”。《易经》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化成天下”，即为文化。

尧被认为是围棋的发明者，其实未必是他造了棋盘棋子，因为最初人们在田间地头画几个格子，即可作棋盘，树枝或石头，就是天然的棋子。尧之作围棋，更多的是确定了围棋的下法，制定了围棋的初步规则。在围棋盘上模拟从局部到全局性的大规模的战争，推演战争之胜负，也许这就是中国最早的“兵棋”。

而这种兵棋推演，目的是教导丹朱如何去攻伐征战。另一方面，这当然也是一种智慧的训练，可开发智力，也可修身养性，以“闲其情”。

把丹朱培养好了，也许就可以让他接帝位吧！可惜，现实并不总是那么圆满。《史记·五帝本纪》说：“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百姓悲哀，如丧父母。三年，四方莫举乐，以思尧。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

这让人津津乐道的“天下为公”的禅让，也许也有尧的一份无奈吧！舜乃东夷族的首领，有一种说法，因舜势力渐大，尧无奈才传位于他，却引起丹朱不满。丹朱率部族伐舜，双方在丹浦展开大战，丹朱败，不得不承认舜的地位。尧死，丹朱回来奔丧，舜这时却谦让起来，将首领之位让给丹朱。丹朱做了首领，但下面的人都还是去朝觐舜，不理会丹朱。就这样，三年之后，舜顺天之意，接了帝位。丹朱无可奈何，率领自己的部族再次向南迁徙。

舜也有子商均，据说也是愚笨之人，《博物志》在说明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之后，又补充说：“或云：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以教之。”于是，也许同样的故事又一次上演。商均难服众，舜将帝位禅让给了因治水有功而威望日隆的大禹。

丹朱、商均在现实权力之争中无所成，却无意中成就了在盘上争战游戏中的地位。明末的冯元仲在《弈旦评》中说：“凡制必原所始，不忘本也。今追尊陶唐氏、有虞氏为弈帝，如酒帝之都醉乡，草圣之君书苑也。丹朱抚军，商均监国，其为弈王，明适统也。”这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无意中成了“弈王”，也算有失有得吧！

围棋由尧舜发明，在古代几成定论。国外棋界也深信不疑。日本江户时代享保十二年（1727）正月二十九日，日本围棋四大门派掌门人本因坊道知、井上因硕、安井仙角、林门入签了一张承诺书：“围棋创自尧舜，由吉备公传来。”《大英百科全书》和《美国百科全书》分别记载围棋于公元前2356年和公元前2300年由中国发明，这大约是他们所估算的尧舜在位的时间。

围棋的产生也有其他一些说法。一种是乌曹创始说。乌曹相传是夏桀的臣子，《世本·作篇》有“乌曹作博”的记载，明清人误“博”为“弈”，故《潜确类书》《广博物志》《渊鉴类函》有“乌曹作赌博、围棋”之类的附会。一种是战国纵横家、兵家发明说。唐代皮日休在《原弈》中认为，围棋作为害、诈、争、伪之物，绝不可能是作为贤君圣主的尧舜所为，而是战国纵横家之流所造也。这里涉及对围棋之“用”的认识，皮日休的言论，权当是一家之言。

如果说“尧造围棋”还是属于传说，那么关于围棋最早的文献记载是《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卫献公自夷仪使与宁喜言，宁喜许之。大叔文子闻之，曰：“……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而况置君而弗定乎？必不免矣……”

《左传》相传为鲁国太史左丘明为春秋所作的传，是春秋时鲁国的编年史。襄公二十五年即公元前548年。公元前559年，卫国国君卫献公因专横粗暴，上卿孙林父、亚卿宁殖共同发动宫廷政变，迎立殇公为君。卫献公逃到齐国。十二年后，宁殖的儿子宁喜当了左相，和孙氏交恶。卫献公遂派人与宁喜谈判，表示如果宁氏废去殇公，支持他复国，以后一切国政皆由宁氏处理。宁喜答应了献公的要求。大叔文子听到这一消息后，便发了这一通议论，指出下围棋若举棋不定，就不能战胜对手，何况迎立国君而下不定决心呢？宁氏的失败必不可免了。后来卫国政局的变化果然不出大叔文子所料。

这里是用下围棋作比方来评论政事，说明围棋在当时位于淇水流域的卫国已较为普遍。无论下棋还是其他，都要避免“举棋不定”，也成了一条重要的下棋及人生的经验。 cXcj0VuHgGrrNFVlf2JqtXvbDNdRKN7EMyxhU5V1Amj3yoPsfgBb2kGgaP8dk6F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