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东晋：风流且坐隐

316年，西晋王朝最后一个皇帝司马邺投降，西晋王朝灭亡。317年，司马邺的堂叔，镇守建康（今江苏南京）的琅邪王司马睿在以王导为首的江南士族的支持下，宣布继位，定都建康，是谓东晋。

东晋之时，文化中心南移，围棋成为士大夫之风尚。“当日清谭赌墅，风流犹记东山”，谢安便是其典型代表。而围棋被称为“手谈”“坐隐”“忘忧”“烂柯”，正体现了围棋的日益精神化、审美化。

一、弈棋退敌

东晋有两大家族，王氏与谢氏，且两大家族好棋者众。王氏家族是江南有名的大族，王导主内政，王导的堂兄王敦在外掌兵，一内一外，逐渐掌握了朝廷的大权，以至民间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

王导好棋，六子中也不乏围棋好手。《晋书·王导传》载：

悦字长豫，弱冠有高名，事亲色养，导甚爱之，导尝共悦弈棋争道，导笑曰：“相与有瓜葛，那得为尔邪！”

王悦是王导的长子，事亲色养，对父母颇孝顺，所以深得王导喜爱。可一旦“弈棋争道”，则本性暴露，一心要赢棋，连老子也不让。好在作为父亲的王导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着说：“跟你还算有瓜葛，哪能这样啊？”

王导的次子王恬，却不得父亲喜爱。

恬字敬豫，少好武，不为公门所重。导见悦辄喜，见恬便有怒色。……晚节更好士，多技艺，善弈棋，为中兴第一。

看来，王恬还是高手。与王恬齐名的还有一位江霦，应该就是《世说新语》中说的那位江仆射。江仆射年少时，与王导下棋，就王导的实力要被让两子，王丞相仗着自己的身份，想平下，江少年硬是不肯落子。丞相大人只好苦笑，不过江少年的人品由此也受到赞赏。

王氏家族后来还出了不少围棋好手，客观上推动了士族围棋的发展。而东晋围棋的复兴，也与西晋灭亡后，北方士人的纷纷南迁有关，它也带动了文化中心的南移。

此时北方处在各种势力割据的大混乱时期，前后历十六国。其间前秦苻坚逐渐统一了北方，382年，苻坚下决心南下进攻东晋，先用了将近一年攻陷襄阳。383年，又率八十七万大军，号称百万，试图过淮水、渡长江，一举消灭东晋，完成统一天下之大业。

此时东晋的皇帝是晋孝武帝司马曜，丞相是谢安。谢安（320—385），字安石，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谢安出身名门世家，曾祖、祖父都曾在曹魏朝廷中为官，父亲永嘉之乱时携家南渡，曾在东晋朝廷中任侍中、吏部尚书等要职。谢氏家族的好几个人也曾在朝中为官。谢安虽从小就习文练武，表现出过人的才华，却一直无心功业，隐居在会稽东山，与王羲之、许询、支道林等名士名僧交游，“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数次拒绝让他出山的邀请。谢安四十余岁才出仕，后又做了宰相，成为东晋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谢安由此也被称为谢东山，历史上有“东山再起”之说。

此时的东晋王朝，经谢安的励精图治，政治较为稳定，经济上也出现了“谷帛殷阜”的繁荣景象，军事上，谢安侄子谢玄在京口招募北方流民及其后裔组建的“北府兵”颇为骁勇，为东晋抵御前秦奠定了基础。

但毕竟东晋能出动的兵力有限，当前秦大军进抵淝水，东晋的都城建康一片惊慌。晋帝封谢安为征讨大都督，负责抗击敌人。当时东晋派出的军队只有八万人，以弱敌强，能否取胜，大家心里都没底。关于这一战事，《晋书·谢安传》有一段描述：

坚后率众，号百万，次于淮肥，京师震恐。加安征讨大都督，玄入问计，安夷然无惧色，答曰：“已别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复言，乃令张玄重请。安遂命驾出山墅，亲朋毕集，方与玄围棋赌别墅。安常棋劣于玄，是日玄惧，便为敌手而又不胜。安顾谓其甥羊昙曰：“以墅乞汝。”安遂游涉，至夜乃还，指授将帅，各当其任。玄等既破坚，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棋，看书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之，徐答云：“小儿辈遂已破贼。”既罢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其矫情镇物如此。

中国历史上能够打胜仗的将军很多，但能举重若轻，化胜负于无形之中的却难得。大敌当前，谢安却还在那里游山玩水，围棋赌墅，其实目的是针对“京师震恐”，为了安定人心。说白了，就是做给人看的。两军对垒，最忌讳一方先惊慌失措，精神上先败下阵来。谢安晚上回来，把谢石、谢玄等将领召集到自己家里，从容布置。

谢安将主要兵力布置在淮河一线，严阵以待。苻坚见晋军军容整齐，不敢贸然出击，遂派曾是晋臣的降将朱序渡河去劝降。朱序曾镇守襄阳，以寡敌众，守城快一年，城破才不得已投降。朱序见到谢石，不仅不劝降，反而为晋军出谋划策，劝谢石趁秦军立足未稳，先攻其前锋部分，果然致其前锋部队溃败。谢石抓住秦军想速战速决、一举吞下东晋的心理，让苻融在淮河北退后一步，让出一块地方来，大家好决一死战。苻融将计就计，想趁晋军半渡而击之，下令前军后撤。不料后军见前军退却，以为前军已败，阵脚大乱，争先后退。苻融想阻止，却落马而亡。加上后面有人喊，晋军追来了，他们更慌了，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乱作一团，连听到风吹和鹤叫声，看到草木晃动，都以为是追兵到了。号称百万的前秦大军就这样一泻千里，溃不成军。遂有成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说。

前方捷报传来，谢安正与人下围棋。信使送来报捷的书信，谢安看了一眼，一句话不说，继续下棋。客人很好奇，问前线的战事怎么样了。谢安平静地说：“小儿辈们已经把敌人打败了。”接下来，《世说新语》说谢安“意色举止，不异于常”。《晋书·谢安传》却说谢安一副轻描淡写、不动声色的样子，下完棋，回自己的房间，却因为内心的激动，过门槛时，不小心把木屐的齿也踩断了。

谢安之弈棋退敌，体现的正是“魏晋风度”。谢安是儒将，更是名士。魏晋的名士标准，其一要人长得英俊，正像潘岳“有姿容，好神情”，出洛阳道，妇人争相拦截他，哪怕能摸一下衣角也是好的。谢安“神识沈敏，风宇条畅”，论长相，参加选秀毫无问题。其二，“魏晋风度”更讲究精神、品格、气度，就像那嵇康，风姿特秀，爽朗清举，其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连醉了酒，也若玉山之将崩，醉得潇洒。《晋书·谢安传》说谢安：“始居尘外，高谢人间，啸咏山林，浮泛江海，当此之时，萧然有凌霞之致。”丰采一点不逊色于嵇康，正所谓“当日清谭赌墅，风流犹记东山”。

不过，谢安作为中兴名将，临危受命，匡扶社稷，又比一般名士多了些使命感，多了些儒家所弘扬的浩然之气。谢安也就成了行藏由己、进退自如、大智大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儒将风度的理想化身。正像诸葛亮，“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一旦出山，折扇轻摇，挥兵着棋两不误，让人油然而生倾慕之情。看来，就打仗而言，张飞、李逵似的粗人都会，但光会使长矛、板斧，总觉不雅，羽扇纶巾，拈棋微笑，方为真正的大将风度。于是，围棋在这里便成了某种形象、精神的象征，或者说，就是一个文化符号。

“江东全倚谢家安，雅量形容对弈间。”（元王恽《谢安石弈棋图》）谢安既为名士，有高世隐逸之志，棋上自有风景，又为儒将，杀敌于阵前，挽狂澜于将倾。治国安邦、从容对弈两不误，这正代表了许多人心目中的理想形象。于是，济世之儒家与出世之道家都接受了他。谢安围棋，也被传为佳话，文人诗文吟诵，画家丹青描摹，明代尤求有《围棋报捷图》，清代苏六朋有《东山报捷图》，现代画家张大千也有《围棋赌墅》，占尽千古风流。

二、坐隐烂柯

东汉李尤（44─126）有一《围棋铭》：

诗人幽忆，感物则思。

志之空闲，玩弄游意。

局为宪矩，棋法阴阳。

道为经纬，方错列张。

李尤将“诗”与“棋”并称，诗人一方面“感物则思”，一方面在“志之空闲”之时“玩弄游意”。“游意”却带有了精神的意味，令人想起孔子的“游于艺”，儒家六艺本为实用性的技艺，化为精神之“意”，且在“玩”中获得精神之乐。这本身便预示了“艺”的观念的变化。而当“弈”也被纳入这样一种“游艺”的范畴时，也就预示了围棋观念的革新。

功用与游意，构成了中国围棋思想发展的两大路向。东汉后期，儒家经学逐渐被偏重于道家的玄学所取代。玄者，清虚玄妙也。而棋道，恰恰也与玄妙之道，有着种种相通之处。

魏晋时，围棋观念的一大变化就是确立了围棋作为“戏”的独立存在的价值，并将它纳入“艺”的范畴。而围棋，被称为“手谈”“坐隐”“忘忧”“烂柯”，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成了魏晋士人的一种精神寄托。

“坐隐”之说，源于东晋王坦之。《世说新语》云：“王中郎以围棋是坐隐，支公以围棋为手谈。”王坦之因官居北中郎将，世称王中郎。他对围棋情有独钟。据《世说新语》载，他在守丧时，有客来访，竟置礼教于不顾，而与客对弈。这一方面表现出魏晋士人的名士风范，另一方面也显示了其对围棋的痴迷程度。中国古人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以围棋是坐隐，正可隐于朝市，虽以仕宦之身，却可保持心的归隐之态。所谓“坐隐不知岩穴乐，手谈胜与俗人言”。

支公（314─366），东晋高僧，名遁，字道林。据称少时聪颖好佛，二十五岁出家，善结交名流，清谈玄义。《晋书·谢安传》谓安未出仕前“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

支遁好诗、好山水、好棋，俨然一名士，佛教的“空”，在他身上似演化成了中国文人崇尚的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他融玄言佛理于山水、棋中。以围棋为“手谈”，乃是以手谈代清谈，其中自有妙不可言之处。

“忘忧”之说，出自东晋的另一名流祖纳。祖纳之弟即是历史上有名的闻鸡起舞、击楫中流的壮士祖逖。祖逖素有大志，永嘉五年（311），洛阳陷落，祖逖率族众南下，居京口（今江苏镇江）。祖逖不满朝廷偏安一隅，主动上书要求北伐。司马睿任命祖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但令其自己招募士兵、自造兵器。祖逖北伐，得到中原人民的响应与支持，收复了黄河以南的大片失地。正当祖逖准备进军河北，完成统一大业之时，司马睿听说祖逖在河南深得民心，屡建战功，怕其因势力太大难以控制，任命戴渊为都督，总领六州军事，以节制祖逖。此时，又恰逢王敦专权，与司马睿明争暗斗，眼看内乱将起，北伐无望，祖逖忧愤成疾，死于军中。

祖纳对弟弟的失败十分痛心，终日弈棋。朋友王隐劝他珍惜光阴，祖纳答曰：“聊用忘忧耳。”王隐进一步劝曰：“故君子疾没世而无闻。《易》称自强不息，况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何必博弈而后忘忧哉！”纳喟然叹曰：“非不悦子之道，力不足也。”

称围棋为“烂柯”，则出自中国人家喻户晓的王质观棋烂柯的传说。烂柯传说首见于南朝梁任昉的《述异记》：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魏晋之世，社会混乱动荡，不少人遁迹山林，求仙访道，一时间，仙乡奇境的志怪故事大为流行，它成了世人不满现实，希望在现实外寻找一理想之境的心态的曲折反映。就像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毅然归隐，“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他的《桃花源记》构建了一个人人怡然自乐的“桃源仙境”。

围棋在给人提供充分的精神愉悦的同时，也就超越了凡俗的现实关系，营造出别一洞天，于是有了“烂柯”之类的传说。人一方面要依托于现实，另一方面又感到现实关系的种种束缚与桎梏，有着种种的痛苦和烦恼。围棋作为精神的游戏的艺术，便为人提供了一个由凡俗走向人生的自由之境的途径。黑白世界是一个虚拟的世界，又是一个可以供你自由挥洒的神仙世界。

但是，神仙世界与现实世界，在时间与空间上都是对立的。天上比人间舒服快乐，所以神仙的日子也就过得快，所谓“洞中才七日，世上已千年”，便是这种心理的反映。反过来，人在痛苦的时候，便会有“度日如年”之感。

烂柯传说体现了中国人的一种超现实想象，但这仅仅是一个“梦”而已。事实上两个世界是无法相通的。“山”中一局棋，“山”外来的斧头却在遵循它固有的生命节律老化、烂掉。一局棋终，当王质重新回到原来的世界，江山依旧，人事已非。这次奇遇也是唯一的，即使他想再寻回到山中的路，也只会像《桃花源记》中所描写的，“遂迷不复得路”。烂柯围棋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它让后人永远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烂柯故事产生后，得到广泛传播。一般认为，故事的发生地是在浙江衢州的烂柯山，它位于衢州城东南，山虽不高（最高峰中岩海拔177米），但地貌不凡，拥有南北中空的石室（所以又名石室山），东西跨度约40米、宽约30米的现知浙江最大的天生石桥（因又得名石桥山）。道书中又谓之青霞第八洞天。道教把地上的仙人安顿在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等名山胜景居住，烂柯山也就成了仙弈圣地。

烂柯故事在各地广泛传播，中国文人也深为喜爱这一想象的故事，纷纷进行艺术加工，在诗歌、绘画等领域出现了一批以“烂柯”为题材的艺术作品。在绘画领域，以“烂柯”为题材的绘画作品，有宋代郑思肖的《烂柯图》，明代张以宁的《烂柯山图》、徐渭的《烂柯图》，清代丁观鹏的《烂柯仙迹图》等。

以烂柯为题材的诗歌更是层出不穷，其中最著名的是孟郊的《烂柯石》：

仙界一日内，人间千载穷。

双棋未遍局，万物皆为空。

樵客返归路，斧柯烂从风。

唯余石桥在，犹自凌丹虹。

青山依旧，人事已非，宇宙永恒，人生短暂，这构成了人生的一份永远的“痛”，于是，才有那么多文人墨客不断地涂抹吟咏烂柯故事，构成了一种独特的烂柯艺术与烂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