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赞同汉语可数性的句法观,尤其是Pelletier(2012)阐述的句法观。我们认同他提出的两个核心论点。第一,在没有形态句法标注的情况下,光杆名词的解读是有歧义的,允许可数解读和不可数解读。第二,量词是汉语里定义可数与不可数解读的重要形态句法标记。我们的观点与Cheng和Sybesma(1998,1999)提出的语义视角有着明显的差异。
本小节系统探讨名词短语、不定疑问代词短语和量化词短语这三个短语结构的可数性,以探索汉语可数与不可数这一尚未解决的问题。研究包含两个主要目标:第一,我们探究量词的存在与否如何影响并决定上述三种短语结构的可数性;第二,我们将研究这三种短语结构在可数性表达上是否具有一致性。对这些短语结构可数性的全面分析将深化我们对汉语可数性的理解,使我们能够从更宽广的理论视角审视汉语可数性问题,并有助于澄清句法观与语义观在可数性问题上的争议。
下面我们分别阐述这三个短语结构的可数性问题。
在汉语名词短语中,量词对与其共现的名词的可数性具有决定性作用。这种作用可以通过比较光杆名词和包含量词的名词结构在解读上的差异来加以阐释。
首先讨论光杆名词的解读。在没有量词的情况下,汉语中的光杆名词在可数性上是不确定的,它们既可以表示可数解读,也可以表示不可数解读。因此,我们认为光杆名词并未明确其可数性(参见Borer,2005;Bale & Barner,2009;Pelletier,2012)。例如,在例句(10)中,光杆名词“苹果”的解读就展示了这种多义性(Huang,2009:40)。它可以指代完整的苹果、苹果的切片,或者是苹果制成的泥状物质。此外,“苹果”还可以泛指苹果这一种类,如例句(11)所示。
(10)盘子里有苹果。
(11)苹果甜,橘子酸。
在添加量词之后,名词可数性解读的不确定性就会消失。量词与名词结合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形成名词和量词的复合词,另一种是量词直接修饰名词。先看第一种情况。Zhang(2013)对名词与量词构成的复合词的可数性进行了深入探讨。例如,在例句(12)中,量词“块”的使用明确了“苹果块”指的是块状的苹果。量词的加入消除了这种结构在可数性方面的歧义,为名词的可数性提供了清晰的界定。
(12)盘子里有苹果块。
上面谈到的名词与量词结合形成的复合词结构在汉语中非常普遍。Zhang(2013:258)指出,几乎所有类型的汉语量词都可以跟随在名词之后,构成名词+量词的复合名词结构。例句(13)是她给出的一些名词+量词结构复合词的例子。
(13)水滴 羊群 纸张 花朵 书本
这些例子展示了不同类型的名词如何与相应的量词结合,形成具有特定意义的复合词。例如,“水滴”中的“滴”是一个表示小量的量词,用来指代水的微小滴落;“羊群”中的“群”用来计量羊;“纸张”中的“张”用来计量纸张;“花朵”中的“朵”用来计量花;而“书本”中的“本”则用来计量书籍。通过这些量词的使用,名词的意义和可数性得到了更精确的表达。
此外,在名词前加上量词也可消除名词的可数性歧义。如例句(14)和(15)所示。
(14)盘子里有个苹果。
(15)盘子里有块苹果。
在例句(14)中,个体量词“个”的存在使该句只有一种解读,即盘子上有一个完整的苹果。而在例句(15)中,使用部分量词“块”明确指出盘子上是一块苹果的一部分。通过对比这两个例句,我们可以看到不同量词的选择会影响名词的可数性解读。
我们观察到,例句(10)(使用光杆名词)与例句(12)(使用名词加量词的复合结构)以及例句(14)和(15)(使用量词-名词结构)形成了三个最小配对:例句(10)与(12)对比;例句(10)与(14)对比;例句(10)与(15)对比。在例句(10)中,光杆名词“苹果”具有多种可能的解读,包括个体、物质和种类解读。相对地,例句(12)以及例句(14)和(15)中的量词修饰的结构,仅能表达由相应量词所限定的特定解读。因此,这三组含有“苹果”的句子在可数性解读上的差异,主要是由量词的选用所决定的。
我们的观点得到了实验数据的实证支持。我们在Huang(2009)和Huang和Lee(2009)汇报了汉语儿童和成人对上述例句(10)(即包含光杆名词的句子)和例句(14)(包含量词-名词结构的句子)的不同解读。我们将在第4章介绍这项研究。
除了研究量词对一般物体名词可数性解读的影响,我们还通过实验测试了量词如何影响汉语成人和儿童对集合名词(如“家具”“工具”“餐具”)和有生命名词(如“狗”“牛”“羊”)的解读。在文献中,这两类名词通常被认为是典型的可数名词,缺乏不可数解读(Cheng & Sybesma,1998,1999;Cheng,Doetjes & Sybesma,2008;Liu,2014;Lin & Schaeffer,2018)。
然而,通过我们精心设计的实验,我们发现当集合名词和有生命名词作为光杆名词使用时[分别见例句16(a)和17(a)],它们都能够得到可数和不可数的解读。但是,当这两类名词与个体量词连用时[分别见例句16(b)和17(b)],它们只能得到个体解读。这些实验结果充分说明即使是通常被认为是可数名词的集合名词和有生命名词,它们也没有固定的可数性,而量词的使用是决定名词可数性的关键因素。
(16)a. 青蛙妖怪吃了更多家具。
b. 青蛙妖怪吃了更多个家具。
(17)a. 大鸟妖怪吃了更多狗。
b. 大鸟妖怪吃了更多只狗。
我们将在第5章和第6章分别阐述Huang、Li和Meroni(2022)对汉语集合名词所开展的理论探讨与实验研究,在第7章和第8章详细呈现Huang、Zhang和Crain(2024)针对汉语有生命名词进行的理论剖析及实验探究。
与名词短语的可数性解读类似,汉语中疑问代词短语的可数性解读同样受到量词的影响。这一点可以通过比较疑问代词“多少”和“多少个”的不同解读来体现。
我们先来探讨光杆疑问代词“多少”。由于缺少量词,短语“多少-名词”的可数性解读不明确。以例句(18)为例进行说明。
(18)你买了多少苹果?
例句(18)具有两种可能的解读方式:一种是询问购买的苹果的数量,另一种是询问苹果的重量。首先,听者可能会将这个问题理解为对苹果重量的询问,相当于英语中的“How much apple did you buy?”在这种解读下,疑问代词“多少”被理解为不可数的“how much”,而名词“苹果”则被解读为不可数,指苹果的重量。因此,听者可能会回答“两公斤苹果”,其中量词“公斤”明确了苹果的计量单位。
另外,听者也可能将例句(18)理解为对苹果数量的询问,相当于“how many apples did you buy?”在这种解读下,疑问代词“多少”被理解为可数的“how many”,而名词“苹果”则被解读为可数,指苹果的数量。基于这种解读,听者可能会回答“两个苹果”。
接下来,我们探讨“多少个”的可数性解读。与光杆疑问代词“多少”相比,它增加了个体量词“个”。个体量词的加入限定了这个疑问代词只能有可数的“how many”解读,并且相关的名词也只接受可数解读。“多少个”的解读与另一个包含量词的疑问代词“几个”的解读是一致的。这一点可以通过例句(19)和(20)来具体说明。
(19)你买了多少个苹果?
(20)你买了几个苹果?
例句(19)和(20)中的两个问题都传达了“How many apples did you buy?”的询问意图。在这种解读下,“多少个”和“几个”都相当于英语中的“how many”,相关的名词“苹果”被解读为可数,指代具体的个体苹果。因此,对于这两个问题,我们只能使用能够指明个体数量的短语(如“两个苹果”)来回答。
以上讨论了疑问句中“多少”“多少个”和“几个”的疑问用法。现在,我们将展示它们在非疑问语境中的相同语义表达。疑问代词的非疑问用法可以出现在光杆条件结构中,如下面的例句(21)~(23)所示。在这些光杆条件句中,疑问代词在条件句的前后两部分中成对出现,每对代表相同的数量,这是条件句的一个典型特征(Cheng & Huang,1996;Lin,1996;Chierchia,2000)。
(21)兔子吃了多少萝卜,马就吃了多少萝卜。
(22)兔子吃了多少个萝卜,马就吃了多少个萝卜。
(23)兔子吃了几个萝卜,马就吃了几个萝卜。
类似于之前讨论的“多少”在疑问句中的用法,例句(21)中的非疑问形式“多少”并不明确指定可数性,因此存在“how many”和“how much”两种可能的解读。一方面,如果采用“how much”的不可数解读,该句意味着兔子和马吃了相同重量的萝卜。在这种解读下,名词“萝卜”被理解为不可数,代表萝卜的重量。另一方面,如果采用“how many”的可数解读,例句(21)则表示兔子和马吃了相同数量的萝卜。在这种情形下,名词“萝卜”被理解为可数,指具体的萝卜个体。
与光杆疑问代词“多少”的相比,例句(22)和(23)中的疑问代词“多少个”和“几个”由于包含量词,因此不存在可数性方面的歧义,只有“how many”的可数解读。在这些情况下,相关的名词只表达可数解读,即兔子和马吃了相同数量的萝卜。
总体而言,对于“多少”“多少个”和“几个”的疑问与非疑问用法,其可数性取决于量词的存在与否。“多少”本身不指定可数性,因此它能够表达“how much”的不可数意义,或“how many”的可数意义。相应地,与之共现的名词可以是可数的,也可以是不可数的。然而,“多少个”和“几个”由于含有量词,仅具有“how many”的可数意义,与之共现的名词也只表达可数意义。
我们的分析得到了实验数据的支持(Huang,Ursini & Meroni,2021)。研究发现,汉语学龄前儿童和成人能够根据不同的语境,为“多少”不定疑问代词短语赋予可数或不可数的解读,而对于“多少个”的不定疑问代词短语结构,则仅赋予可数解读。我们将在第9章详细回顾这项研究。
量化结构与可数性问题紧密相关。例如,在英语中,量化词可分为三个子类:可数量化词(如“every、several、many、few”)、不可数量化词(如“much、little”)以及未指定可数性的量化词(如“a lot of、more、most、all、some、plenty of”)(Chierchia,1998b)。这些量化词的可数或不可数属性决定了与之共现的名词的可数性(Borer,2005)。
汉语中的量化词可数性问题在学术文献中研究较少。在本节中,我们提出,与名词短语和不定疑问代词短语的可数性问题相似,汉语量词的存在与否决定了量化结构的可数性。这一点可以通过比较光杆量化词“很多”与包含量结构的量化词“很多个”的解读差异具体说明。
具体而言,光杆量化词“很多”类似于英语中的“a lot”,它既可以作为可数量化词使用,也可以作为不可数量化词使用。然而,包含量词的量化词“很多个”仅作为可数量化词使用,表达“many”的解读。这两种量化词的不同可数性,决定了与之共现的名词的可数性。接下来,我们将详细解释这些差异。
我们先考虑光杆量化词“很多”。正如前面所述,这个量化词能够以可数或不可数的方式使用。当“很多”作为可数量化词时,它所修饰的名词指的是可数的个体。例如,在例句(24)中,“很多苹果”可以指代很多苹果个体,这相当于英语中的“many apples”,是一种可数的解读。在这种解读下,这个短语并不传达有关苹果大小或重量的信息,只表明存在许多苹果个体。因此,即使这些苹果很小,只要数量足够多,这个句子也是成立的。这种可数用法可以通过例句(25)来进一步验证,其中表明尽管吃了苹果,但仍感到饥饿。
(24)我们昨天吃了很多苹果。
(25)我们昨天吃了很多苹果,但还是很饿。
另外,当“很多”作为不可数量化词时,它修饰的名词指的是不可数的集合或物质。在例句(24)的不可数解读中,“很多苹果”可能指的是大量的苹果物质,相当于英语中的“much apple”。在这种解读下,名词“苹果”并不指具体的个体,而是强调苹果的总量足以让人感到饱足。这种不可数用法可以通过例句(26)来验证,其中表明吃了苹果后感到非常饱足。
(26)我们昨天吃了很多苹果,吃得很饱。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观察到,在缺少量词的情况下,光杆量化词短语“很多苹果”可以接受可数解读或不可数解读。因此,Cheng、Doetjes和Sybesma(2008)提出的“很多苹果”仅具有可数解读“many apples”的观点并不全面。更准确的表述是,为了获得唯一的“many apples”解读,需要添加个体量词,如“个”,如例句(27)所示。
(27)我们昨天吃了很多个苹果。
由于例句(27)中个体量词“个”的存在,量化词短语“很多个苹果”不能得到不可数的解读。这导致了例句(27)(含有“很多个苹果”)与例句(24)(含有“很多苹果”)的解读差异。
我们采用了相同的方法重新审视了Cheng、Doetjes和Sybesma(2008:53)的观点,他们声称“很多冰激凌”属于不可数形式,只表达“much ice-cream”的解读。我们认为,在例句(28)中,短语“很多冰激凌”能够表达可数和不可数的双重解读。例如,它可以指冰激凌甜筒(可数解读)或冰激凌这种物质(不可数解读),具体解读取决于语境。如例句(29)所示,当添加个体量词“个”时,这种可数性歧义的问题便得以解决。由于量词“个”的存在,句子明确表达了“we ate many individual ice creams”的可数解读,排除了不可数解读的可能性。
(28)我们昨天吃了很多冰激凌。
(29)我们昨天吃了很多个冰激凌。
简言之,例句(24)和(27)与例句(28)和(29)构成了两组有无量词的最小配对。量化词短语中量词的存在或缺失决定了相关名词的可数性。缺少量词时,量化词短语的可数性不明确,允许可数或不可数的解读。而当量词存在时,可数性歧义的问题便得到解决。这与我们在前两节中讨论的名词短语结构和不定疑问代词短语结构的可数性表达是一致的。
我们对量化词“很多”和“很多个”的分析也得到了实验研究的证实。在一项研究中,我们采用了真值判断任务(Crain & Thornton,1998)来测试汉语母语者成年人对这两个量化词的理解。实验的目标是验证汉语成人是否能够在恰当的语境下,将可数和不可数的解读赋予光杆量化词“很多”,同时仅将可数的解读赋予包含量词的量化词“很多个”。实验结果支持了我们上面的分析。具体的实验方法和结果可以在Huang(2019)中找到详细描述。未来,我们计划扩展我们的研究范围,以探究汉语儿童对量化词“很多”和“很多个”的解读是否与成人的理解相似。这项研究将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语言习得过程中对可数性和量词使用的理解发展。
除了探讨“很多”与“很多个”这对量化词之外,汉语中还存在着许多类似的量化词对,如“更多”与“更多个”等。我们推测,这些量化词在可数性解读上可能遵循着相似的模式,即光杆量化词可能具有可数和不可数的双重解读,而当它们与个体量词结合时,则倾向于表达明确的可数解读。然而,由于篇幅所限,我们在此不进行更深入的探讨,但这一主题无疑为未来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