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语名词可数性的儿童语言习得文献中,关于句法优先还是语义优先的探讨尚显不足。目前所见的儿童语言习得成果,大多在Cheng和Sybesma(1998,1999)的理论框架下展开。在本书第2章的论述中,我们曾回顾Cheng与Sybesma的观点,他们认为汉语具有可数与不可数的语法范畴,且这种范畴体现在量词结构中。依其理论观点,汉语量词被划分为可数量词与不可数量词两大类,分别与学界惯常使用的个体量词和非个体量词相对应。目前有三项研究试图为Cheng与Sybesma的理论提供实证支撑,它们分别是Chien、Lust和Chiang(2003),Huang(2007)以及Li、Barner和Huang(2008)。
我们先来看Chien、Lust和Chiang(2003)的研究。这项研究采用图片识别法,测试了3~8岁儿童对可数量词和不可数量词的理解。在测试过程中,儿童需要在听到米老鼠说出“一+量词+什么”时,从三个熟悉的物体中选出一个。其中的量词包括可数量词(如“只、张、棵、顶、辆、条、个、件、本、朵、块、根、片”)和不可数量词,且这些不可数量词都是容器量词(如“杯、碗、瓶、包”)。如果儿童能够根据量词和名词的搭配选择正确的物体,就说明他们对可数与不可数语法范畴的区别比较敏感。
以测试可数量词“条”为例。在实验中,实验者用图片呈现三个玩具,这三个玩具分别是一支铅笔、一根绳子和一棵树。然后,实验者向儿童说米老鼠想要“一条+什么”。在这个情境下,如果儿童挑选了绳子,那么就将其判定为做出了正确选择;反之,如果儿童选择了其他玩具,如铅笔或树,就被认为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实验者运用相似的测试方法,对不可数量词进行了相应的测试。
Chien、Lust和Chiang的实验结果显示,儿童很少用可数量词与指称物质的名词搭配使用,也很少用不可数量词与指称个体的名词搭配使用。基于此,他们认为汉语儿童对汉语语法中的可数与不可数语法范畴具有敏感性。
我们对Chien、Lust和Chiang的结论持谨慎态度。这是因为我们同样可以将儿童在“量词-名词”结构中所做出的选择,解读为词汇搭配效应所产生的结果,而非将其视为儿童已经掌握了可数与不可数语法范畴的有力证明。具体而言,在上述“条”的测试情境中,儿童之所以倾向于选择绳子,或许是因为相较于“条-铅笔”以及“条-树”这两种搭配,他们对于“条-绳子”这一搭配更为熟悉。毕竟,“条-铅笔”和“条-树”这样的量词-名词搭配在成人的话语表达中是不被接受的,因而对于儿童而言,这些搭配可能听起来古怪,不符合他们所习惯的语言使用模式。
另外,即使儿童在测试中选择了目标物品之外的物品,例如在上述测试中选择了铅笔而非绳子,这也无法证明这两个选项在可数与不可数概念上的差异。因为“绳子”和“铅笔”都指称可数的个体物体,它们在可数性上并无本质区别。
Huang(2007)在其研究中借鉴了Chien、Lust和Chiang(2003)所采用的图片识别法,但引入了除容器量词之外的不可数量词,具体涵盖了标准量词、部分量词以及集体量词。Huang同样观察到其实验中的3~5岁之间儿童选择了预期的“量词-名词”搭配。我们同样认为Huang研究所得出的结果,或许并非源自儿童对可数与不可数语法范畴知识的掌握,而更可能是由于词汇搭配效应所导致,即儿童在选择过程中可能更多的是基于对特定“量词-名词”搭配的熟悉程度,而非基于对可数与不可数概念区别的真正理解。
Li、Barner和Huang(2008)的研究是在Cheng和Sybesma(1998,1999)的基础上,对可数量词和不可数量词的习得进行的新的探索。此项研究使用新词,避免了我们上面提到的词汇搭配效应。此研究有三项实验:实验一是关于可数量词的习得,实验二是关于可数量词和不可数量词习得的比较,实验三是关于汉语儿童对可数与不可数句法的敏感性。
实验一探究4~6岁汉语儿童和成人对可数量词的理解。实验采用了Chien、Lust和Chiang(2003)采用的图片选择方法,但对其进行了修改,为每个测试项提供了三个盒子,分别装有不熟悉的固体物体、不熟悉的非固体物质以及一个封闭盒子。实验中木偶将会索要其中一件物品(“我想要一+量词+什么”),被试需根据木偶提供的量词选择一个盒子。被试被告知,如果木偶要的东西不在打开的盒子内,那就在封闭的盒子内。根据作者的说法,运用三个盒子是为了避免强制二选一法带来的问题:当只有两个选项时,即使被试认为两个选项都不符合要求,他们也必须做出选择。而在这三个盒子的实验场景中,如果被试对两个打开的盒子都不满意,他们可能会认为正确的选择隐藏在封闭的盒子里。因此,封闭盒子策略给予了被试第三个选项。
实验一主要测试了“根、支、条、张、片、块”这六个可数量词,针对每个量词设置了无形状匹配、固体形状匹配和非固体形状匹配三个实验条件。实验结果显示,在无形状匹配条件里,三个年龄组选择封闭盒子的比例均高于33%的随机水平,并且年龄越大,选择封闭盒子的倾向越明显。在形状匹配条件中,对于固体形状匹配情景,参与者大多会选择形状匹配的固体;而在非固体形状匹配情景中,成年人和4岁儿童更倾向于选择封闭盒子。这表明所有年龄组在判断时更注重形状而非实体性,也说明儿童最初是通过关注物体的形状来学习量词的,对实体性的敏感度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发展。
采用相同的三盒选择法,实验二测试4~6岁汉语儿童和成人对集合量词“堆”和“团”(也就是Cheng和Sybesma所说的“不可数量词”)和可数量词(“根”和“片”)的理解。结果显示,成人能准确根据量词的形状和固体规范选择物品,并正确区分个体量词和集合量词在语法上的不同用法。儿童虽能依据形状选择,但对固体规范的理解和集合量词的语法功能掌握不如成人,表明儿童对量词的理解是一个随年龄增长而逐步发展的过程。
实验三用于测试汉语儿童对量词句法知识的掌握情况。该实验基于Cheng和Sybesma(1998,1999)提出的两条区分可数与不可数量词的语言证据,即“的”的插入和形容词的修饰(见第2章)。在实验中,实验员展示了两个选项:一个是完整的物体,另一个是不完整的物品,例如,一张完整的CD和CD的一部分。然后,要求儿童将两个句子——“一+形容词+量词+的+名词”(如“一小片的CD”)和“一+量词+形容词+名词”(如“一片小CD”)——与这两个选项进行匹配。结果显示,成人能够准确地将“一+量词+形容词+名词”结构与完整的物体匹配,而将“一+形容词+量词+的+名词”结构与不完整的部分物体匹配。在儿童数据方面,5岁儿童的表现优于4岁儿童。到6岁时,儿童开始对这两种不同句型的使用表现出一定的敏感性,但仍未完全掌握相关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