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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神经科学的发展与具身语义学的兴起

没有人是一个孤岛。一个人的生存既需要从周围环境获取物质和能量,也需要从周围环境中获取社会资源和情感支持。人既依赖于自然和社会环境,也能通过自己的智慧和劳动改造世界。当然,有时,甚至多数时候,要想获得这一切,需要与自然抗争或与他人竞争。人脑如何应对复杂的生存环境和竞争压力呢?大自然赋予了人脑理解和产生意义的能力,这或许是我们能成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的一个重要原因。以我们日常生活中常吃的苹果为例。它对于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对它的了解对我们的生存和发展有何益处呢?我们不妨在百度百科上搜索一下“苹果”的释义:

苹果:落叶乔木。叶互生,叶片有齿。是中国北方重要果树之一。也指这种植物的果实。品种很多,如国光、红玉、富士等。

再搜索“吃苹果的好处”会发现:

(1)可以降低血脂,苹果中含有非常丰富的维生素、微量元素,特别是含有纤维素,可以帮助人体减少胆固醇的吸收,降低脂肪的含量。

(2)苹果可以缓解和治疗便秘,特别是老年性便秘、活动差、饮食结构不合理,可以通过吃苹果进行调整。

(3)苹果可以帮助降低血压,因为苹果中含有非常丰富的钾,可以导致人体的血压出现平稳和下降。

(4)苹果有助于缓解情绪,苹果中含有一些果糖,可以使人心情舒畅,可以使抑郁和焦虑等不健康的心理状态得到缓解。

显然,植物学和营养学提供的关于苹果的知识,对我们的生存是有益的。当我们血脂高、血压高、便秘或心情不好的时候,每天吃一个苹果会对我们的身心健康有益。生物制品公司甚至可以从苹果中提取有效成分,制成保健品等。

此外,不同文化给“苹果”赋予的寓意也不同。苹果在中国也叫“平安果”,因为“苹”与“平”谐音,象征着平安与祥和。而在在西方文化里,苹果代表智慧,据说是因为夏娃受到撒旦的诱惑,偷吃了伊甸园里的智慧果,即苹果。苹果还代表心爱之物,因为英语成语the apple of one’s eye有掌上明珠、心爱之物、心肝宝贝的意思。此外,苹果还有纷争之意,因为古希腊神话中,神级最高、最美艳的三位女神——众神之母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爱神兼美神阿佛罗狄忒(罗马名维纳斯)为了抢夺金苹果而争论不休。

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生活的世界并不是一个客观的世界,而是被各种意义建构的世界。试想一下,人们为什么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去举办和参加奥运会?女士们为什么会不惜重金去购买昂贵的珠宝和奢侈品包包?为什么一些老人平时省吃俭用,却舍得大把花钱购买保健品?为什么到了母亲节、情人节、圣诞节等节日时,商家会大力推销各种时令礼品和鲜花?其实,背后的动机都是受意义驱动的。营销高手往往是炮制意义的能手,他们会炮制各种诱人的名义让人们参与消费。这是因为他们会利用人类的认知很大程度上受到意义系统的影响或塑造这一事实。

读者也许会说,难道奥运会不是全人类都心向往之的一场体育盛事吗,与意义有啥关系?没错,每四年举办一次的奥运会起源于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现代的奥林匹克运动却是工业革命的产物。因为工业革命极大地扩展了世界各民族之间在经济、政治和文化等方面的联系和交往,人们需要以各种沟通手段加强国际互动和交流。奥林匹克运动正是为适应这种社会需要而出现的,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为了让举办和参加奥运会的意义听起来更加神圣和具有普世性,国际奥委会创设了一系列独特而鲜明的象征性标志,如奥林匹克标志、格言、会旗、会歌、会徽、奖牌、吉祥物等,这些标志有着丰富的文化含义,形象地体现了奥林匹克理想的价值取向和文化内涵。各承办国还会利用奥运会大力推广自己国家的文化、塑造国家形象、提升自己国家的国际影响力。以奥运格言为例,1920年国际奥委会正式确认“更快、更高、更强”为奥运会的格言,旨在倡导奥林匹克运动的不断进取、永不满足的奋斗精神。它不仅提倡在竞技运动中要不畏强手、敢于拼搏,而且鼓励人们在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要不甘平庸、朝气蓬勃、积极进取、超越自我,将自己的潜能发挥到极限(赵岷,李翠霞,王平,2011)。可见,正因为奥运会承载了极其非常丰富的文化内涵,每个国家的政府机构、运动员和教练员等与其说是在为奖牌而拼搏、奋斗,不如说都在为国际奥委会创设的意义而奋斗、拼搏,商家也在利用奥运营销自己的产品和企业形象。如果奥运会没有负载这些意义,也就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同样,在国际事务和外交领域,各国政府都在争夺国际话语权,试图用自己的意义系统去影响或主导世界。

就连商店的售货员也要懂得跳出商品本身,为商品制造新奇、诱人的意义。比如,你打算去珠宝店给闺蜜买一份生日礼物,却不知该选哪种宝石。突然,你被一块澄澈透明的黄水晶吊坠吸引了。懂得营销的店员立刻向你介绍佩戴黄水晶的好处,她告诉你黄水晶有三种寓意:第一,黄水晶是平安、健康的象征,长期佩戴对身体有益;第二,黄水晶代表自信,戴上它能够增加气质;第三,由于黄水晶与黄金的颜色相似,戴黄水晶是招财的。听完店员的这番营销输出后,原先在你眼里只是一块黄色玻璃的黄水晶,顿时勾起了你强烈的购买欲。

哪怕是家养的宠物狗,也会给狗粮和骨头赋予可食之物的意义。此外,狗狗的小便还是它们标示领地主权和向异性示爱的隐秘信号呢。因此,对于狗来说,狗尿味蕴含着丰富的信息或意义。

总之,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会给他们生活中遇到的、想象的或虚构的事物或事件赋予意义,形成关于这些事物或事件的概念、观念乃至理论(如科学理论、民间理论、神学理论、玄学理论等),从而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无疑,我们每个人的头脑里都装有各种各样的概念、观念和理论。学习、阅读、听讲座、聊天等都是丰富、刷新或创造概念、观念和理论的有效途径。认知心理学家把给感觉经验赋予意义的过程叫作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简言之,概念化是人脑对现实或虚拟的世界以及身体外部和内部的感觉经验赋予意义的过程和结果。因此,要弄清楚情绪是如何被概念化的,就是要弄清楚情绪的意义是如何被大脑的神经系统加工,以及如何被我们的心智表征的。

那什么是意义呢?这个的问题貌似很简单,却一直困扰着哲学家、语言学家、心理学家、人类学家等。近年来,认知科学家和神经科学家也加入了讨论。传统的语义理论的发展大致经历了逻辑语义学、情境语义学(或语用学)和认知语义学等不同阶段。随着认知神经科学、具身认知科学、情感神经科学、内感受神经科学等的兴起和发展,大脑如何表征意义则成为了神经科学的一个研究课题。也使得语义问题从传统的主要通过哲学思辨和对语言现象的内省建构“民间理论”的研究范式,走向了以科学理论和实验证据为基础的研究范式。具身语义学便是神经科学与语义学联姻的结果。

此外,我还把具身语义学的发展分为两个阶段。早期受认知神经科学的影响,是以脑为中心(brain-centered),聚焦于身体外感受(exteroception-based)的阶段(简称“外感受的具身语义学”)。不过,这个阶段只能解释与身体的感觉-运动通道(sensory-motor modality)有关的具体概念的具身性,却无法解释像“自由”“民主”“正义”“文明”“道德”“真”“善”“美”等抽象概念的具身性(周频,2020)。尽管认知语义学家(如Lakoff,1980,1999,2008,2014;Gibbs,2006等)认为,人是通过概念隐喻认知抽象概念的意义的,但概念隐喻最终可归结为身体的感觉和运动经验。比如“人生是一段旅程”就是用“旅程”这样的具体概念去认知“人生”这样的抽象概念。还有,我们日常语言中充满着隐喻,但我们常用而不自知。比如“他 花了 五年时间拿到了博士学位”“她为了家庭, 付出 了毕生的心血”,这两句话用了“花了”和“付出”,其认知的底层有“时间是金钱”的隐喻。又如,在“真 实干,要切实 好工作落实”这句话中,“抓”的本意是“手指聚拢,使物体固定在手中”,而对于“工作”这种抽象概念,我们用“抓”这个隐喻指“加强领导,特别着重(某方面)”的意思。认知语义学家认为,隐喻最终来自于人与世界互动中身体的感觉-运动经验。

不过,神经科学的研究表明,有些抽象概念无法还原为“具身的简单概念”(embodied primitive concepts)和“基本隐喻”(primary metaphors)(Desai et al.,2011)。抽象概念(包括抽象的情绪概念如“愤怒”“悲伤”“恐惧”“喜悦”等)的具身性是否存在?如何确定它们的神经真实性(neural reality)或“神经指纹”(neural fingerprints)?这些不仅是神经科学家研究的课题,也是心理学家和语言学家关心的问题。

随着情感神经科学和内感受神经科学的兴起和发展,这些问题似乎有望得到更科学的解释。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抽象概念的表征与负责情绪加工的脑区(如喙前扣带回皮质)有关。也就是说,大脑中加工情绪的脑区参与了抽象概念的加工。此外,神经科学研究表明,我们心理上感受到的情绪归根到底来自于身体的内感受。这些内感受信号经过脑岛等的加工,表征为喜怒哀乐等情绪。这表明,抽象概念的具身性很可能与身体的内感受系统有关。换言之,加工内感受的脑区也参与了加工像“自由”“民主”“正义”等抽象概念。因此,那些听起来高大上的概念,像“女权”“文明”“平等”“公正”等其实都受到我们内感受的调控,带有感情的色彩。

事实上,情感神经科学的研究表明,我们的一切感知、认知和行为等都受到内感受系统与大脑的共同调控。即使是最理性的思想都要蒙上内感受的滤镜,带有情感的色彩(Barrett,2017)。甚至对外感受的感知和认知也绕不开内感受,即内感受是产生外感受的前提和基础。因此,认知语义学声称的所谓抽象概念的具身性是通过隐喻或转喻投射,归根到底来自感觉-运动系统(主要指外感受)的观点是不全面的。语义的具身认知理论不仅需要研究身体的外感受,更需要关注内感受。

可以说,具身语义学的兴起是神经科学的发展的必然结果。在这一章,我将首先梳理语义理论的沿革;其次,介绍外感受具身语义学的相关研究及其不足之处;最后将结合前沿的内感受神经科学的相关理论和研究证据指出,今后更应当关注内感受具身语义学,并展望未来语义理论研究的发展趋势。

3.1 语义理论的沿革

现代语义学是怎么诞生的呢?说起来还得“归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传统哲学面临的一场危机,其结果导致了现代哲学的“语言转向”(linguistic turn)。一群号称分析哲学或逻辑经验主义的哲学家试图通过对语言进行逻辑分析,探讨传统哲学关于世界、客体、思想、自我、真理、规律、经验、善恶、美丑等问题(赵敦华,2001)。他们认为,传统哲学中充斥着大量没有指称对象的概念和词语。由这些词语组成的句子或命题既无所谓真,也无所谓假,而是无意义的伪命题。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哲学体系则是形而上学。因此,他们认为哲学的首要任务是改造语言,清除其中有歧义和谬误的词语,进而摒弃传统认识论中的形而上学。

后来,随着人们对意识、心智等认识的加深,语义学开始将社会文化语境及心智的认知结构等要素纳入其研究的范畴,先后出现了情境语义学和认知语义学等。近年来,随着神经科学的迅猛发展,语义研究逐渐与神经科学联姻,出现了具身语义学。下面,我将梳理语义理论演变的脉络,并力图把这些概念讲解得通俗易懂一些。

3.1.1 逻辑语义学(Logical Semantics)

现代语义学发轫于逻辑语义学,迄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它的产生缘于西方传统哲学经历的一场危机。让我们穿越到两百多年前的欧洲,体验一下当时身处危机中的哲学家们的困惑和忧虑吧。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西方传统哲学正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危机——哲学即将丧失其研究的对象。这是因为,康德将西方传统哲学的研究对象概括为三大主题——上帝(第一存在)、物质(自然界)和灵魂(精神界)(赵敦华,2001;书杰,2022)。然而,随着启蒙运动席卷欧洲,以及自然科学的发展和实验心理学的兴起,20世纪初的西方传统哲学快要成为时代的弃儿了。

这是为何呢?去过欧洲的人都知道,无论在城市还是乡村,最高大、宏伟、壮观的建筑都是教堂。因为在中世纪,人们笃信上帝,对基督教的信仰根深蒂固。教堂不仅是上帝的居所,还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中心:一个人出生后,要去教堂受洗礼;长大后,每周都要去教堂做礼拜;结婚时,由牧师在教堂主持并见证他与新娘的婚礼;离世时,又要由牧师为他主持葬礼。但17—18世纪一场伟大的反封建、反教会、高扬“理性主义”的思想文化解放运动——启蒙运动席卷了欧洲。“the Enlightenment”(启蒙)本意是“光明”的意思,就是用理性之光驱散愚昧的黑暗。受到启蒙运动的洗礼,人们逐渐摆脱了专制统治和教会的压迫,中世纪基督教哲学讨论的“上帝”也不再是哲学领域的主要讨论对象了。

此外,19世纪的自然科学得到飞速发展,加上受到孔德开创的实证主义思潮,特别是马赫在物理学领域发起的现象主义的影响,哲学家对上帝和传统哲学关于“世界的本原是什么”的经典问题不再有发言权了。一方面,人们无须借助上帝就能认识世界。因为认识世界的工具不是上帝的启示,而是人的理性思考。另一方面,关于物质世界的问题,也不再需要靠哲学家给出关于物质世界的一般性原理和结论,而是留给科学家来回答(赵敦华,2001;书杰,2022)。

最后,在灵魂层面,由于20世纪初冯特开创了实验心理学,传统哲学关于精神或灵魂的研究阵地也被心理学所占领。于是,哲学又失去了“精神”和“灵魂”这一最后的研究对象(ibid)。因此,传统西方哲学面临着失去地盘、大厦坍塌的危机。

除此之外,当时一些英国的哲学家对形而上学的空谈表示极度不满,他们认为造成空谈的根本原因在于语言中存在“表征危机”。传统哲学认为,语言是现实世界的一面镜子,它能忠实、透明地映现现实。语言与它所表示的意义是一一对应的,例如“苹果”对应于现实世界的苹果,“学校”对应于现实世界中的学校,等等,因此,语言描绘出来的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然而,当时在英国哲学界占主导地位的是新黑格尔主义。他们建立了庞大的哲学体系,其中使用大量的哲学术语和概念,像“神”“始基”“自在之物”“理念”“无限”“绝对”“自我”“非我”等,来论证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存在。当时英国的哲学家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和乔治·穆尔(George Moore)等人认为,这些人造的概念或术语完全没有经验对象与之对应。由它们组成的句子也不能经受经验的检验。此外,形而上学把有意义的词用违反逻辑发展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它们看起来像是句子,其实没有逻辑结构(赵敦华,2001)。因此,建构在这些概念与不合逻辑的句子基础之上的,貌似蔚为壮观的形而上学的哲学理论,就像建筑在沙滩上的大厦一样,根基不牢。

为了给哲学的生存危机和语言的表征危机寻找出路,当时的哲学家们试图通过对语言进行逻辑分析,开辟一个新的哲学研究领域——语言的意义。分析哲学由此兴起。分析哲学家大多是数理方面的科学家。他们反对建立庞大的哲学体系,主张在解决哲学问题时,从小问题着手,由小到大地逐一解决。因此,所谓“分析”就是把复杂的大问题拆分成更简单的小问题,然后梳理这些“小问题”之间的逻辑关系,从而解决问题。分析哲学的研究对象就是语言,即分析语言的内容和形式。语言的内容是语言所表达的思想内涵,语言的形式指语言的逻辑结构和句法(书杰,2022)。因此,分析哲学也叫语言哲学。

语言哲学的研究内容包括:探究意义的本质、意向性、指称、句子成分、概念、学习和思维等(Blackburn,1995)。建立在语言哲学基础上的语义研究也叫作逻辑语义学。逻辑语义学家假定,理想语言应当与实在(即世界真实的、本质的存在,而非感官感知的现象世界)在逻辑上是同构的。哲学家可通过对语句或命题进行逻辑分析,清除认识中的谬误和主观臆断的形而上学错误。

逻辑语义学的哲学基础是本质主义(essentialism)和身心二元论(dualism),即主张外部世界独立于人的思想或精神而存在,它们具有不依赖于人的思想的客观本质。人类只有通过理性的、逻辑的思维,才能揭示外部世界的客观本质(Gelman,2003)。因此,理想语言应当是理性的、逻辑的、先验的(a priori)。并且,理想语言的意义不受我们身体的感觉-运动经验影响,是离身的(disembodied)和非通道的(amodal)——即与感觉-运动经验无关的、稳定的抽象符号对外部世界的逻辑表征(Gärdenfors,1999;参见Meteyard et al.,2012的综述),如图3.1。

图3.1 逻辑语义学关于语言与外部世界关系的假定

逻辑语义学假定语言与外部真实的世界/实在是逻辑同构的。人们可以通过对语言的逻辑进行分析和运算,确定语言与实在的关系,从而确定语言的意义或命题的真值。

但后来人们发现,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语言不可能是时时处处都遵循逻辑的理想语言。语义也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随使用环境的改变而变化,因此,出现了情境语义学。

3.1.2 情境语义学(Situational Semantics)

情境语义学(也称作“语用学”)认为,意义取决于语言使用的语境和社会文化环境。该理论认为,意义不是先验的、固定的,而是可变的(flexible),因人们的经验不同而不同。比如,“ 我们今天 晚上七点去看电影” 这句话中,“我们”和“今天”的意义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要看由谁说的。“我们”中的“我”是谁,以及我和谁?同样,“今天”的意思也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取决于说话者在说这句话时的具体日期。还有些语言的用法不能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需要听话者根据语境推理说话者的言外之意,或会话含义。比如,“ 他家首饰的镀金可是镀金工艺的 天花板 ”, 其中“天花板”并不是指房屋的天花板,而是指他家镀金的工艺水平达到了顶级水平。还有些语义取决于特定的社会或文化语境,比如“ 他为人非常 谦虚低调 ,而且 孝顺父母 ,评价一个人“谦虚低调” “孝顺父母”究竟是正面的、负面的,还是中性的,取决于社会文化语境。在中国,大多数人或许同意这些都是正面的评价,在西方则未必。

因此,情境语义学是反本质主义的。也就是说,否认存在独立于语境和社会文化环境的客观的、本质的意义(Gärdenfors,1999;Meteyard et al.,2012),如图3.2。不过,情境语义学家并未考虑加工意义的主体,即人的心智或大脑。在他们看来,意义貌似无需大脑加工就存在。他们更没有考虑语义与身体和大脑的关系。因此,意义被看成是与身体无关的、非通道的、离身的。随着1980年代第二代认知语言学的出现,意义开始被看作是经过心智的认知结构塑造的产物,由此出现了认知语义学。

图3.2 情境语义学关于语言与世界关系的假定

情境语义学认为语言符号的意义取决于使用该语言符号的情境。

3.1.3 认知语义学(Cognitive Semantics)

认知语义学强调,意义是经过心智的概念结构的塑造,从而产生的关于外部世界的心理表征或心理模型(mental model)(Lakoff,2008)。认知科学家认为,我们心智或大脑对感觉信息的加工不是任意流淌的信息流,而是按照一定结构组织起来的。这些结构包括概念隐喻、概念转喻、意象图式、框架、脚本、心理空间融合等,它们就像做圣诞糖霜曲奇姜饼用的模具,感觉信息流就像那张大面皮。感觉信息流经过这些概念结构的加工,产生了具有特定认知结构的、关于外部世界感知和认知的心理表征或心理模型。也就是说,我们经验到的世界是经过那些概念结构塑造的心智模型。而这些概念结构来源于身体的感觉-运动系统与环境的互动,因而是具身的(Lakoff,1987;Lakoff & Johnson,1980,1999等),如图3.3所示。

图3.3 认知语义学关于语言、心智的认知结构和外部世界三者关系的假定

认知语义学是“基于语言的民间理论”(Kövecses,2003),即通过对语言用法的内省(比如“词汇法”),推测心智的具身认知结构,并认为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心理模型)是经过心智的具身认知结构塑造的产物。

按照认知语义学理论,由于心智受具身的认知结构的塑造,意义来自心智对感知事件的概念化,因此语义也是具身的。我们所认知的世界是经过具身心智塑造的具身的实在。因而,不存在脱离认识主体的、客观的、本质的世界。有怎样的概念化过程,就有怎样的语义(Lakoff & Johnson,1999)。

需要强调的是,认知语义学理论从方法论上看,并不是科学理论,而是属于考威塞斯(2003)所谓的“基于语言的民间理论”。由于缺乏科学的依据,认知语义学可能存在以下问题。

(1)对心智“只见有意识,忽视了无意识”,因而是不全面和不科学的。认知语义学理论主要是通过“词汇法”推测心智的认知结构。在第一章已经论述过,心智除了有意识的心智外,大部分是无意识的,也无法用语言表达。因此,仅凭词汇法推测心智的概念结构和认知过程,无法全面地揭示心智的认知结构。

(2)对心智的具身性“只见外感受,忽视了内感受”,因而是不够科学和全面的。认知语义学把心智的具身性都归结为感觉-运动经验(其实主要是外感受系统),却忽视了更加根本的身体内感受对心智的影响。认知语义学理论认为,所有的概念,包括抽象概念,甚至逻辑、数学、科学等概念,归根结底都来自具身的感觉和运动经验(Lakoff,1987;Lakoff & Johnson,1999;Lakoff & Núñez,2000;Brown,2003)。但这一论断过于简单化和狭隘,不符合神经科学的事实(我们将在3.2.2节详细论述)。

(3)心智的加工“只见中枢神经系统,忽视了内感受神经系统”,因而也是狭隘的、不科学的。认知语义学假定,一切感知和认知都由大脑的中枢神经系统加工。而现代神经科学表明,心智来自身体的内感受系统(包括内分泌、免疫、循环系统和周围神经系统等)和外感受与大脑中枢神经系统的密切互动所建构的具身的心理模型(Damasio,2018,2021;Craig,2015;Barrett,2017;Petzschner et al.,2021)。也就是说,我们头脑中的思想不只是大脑里的中枢神经系统加工的结果。我们整个身体,包括体内的五脏六腑、血管、血液等,以及眼耳鼻舌皮肤等感觉器官都会塑造我们思想(是不是听起来十分奇妙?)。

总之,关于大脑如何加工语义不能仅凭对语言现象的观察、内省、猜测和推理,还须结合神经科学才能获得更科学、可靠的解释。

概念结构与圣诞饼干

什么是“概念结构”呢?我不妨举例说明一下。记得在上大学二年级时,我们班来了两位美国的外教夫妇沃尔特和埃莉诺,他们都是爱达荷大学的教授。为了让我们了解美国文化,他们领着我们庆祝了许多美国的节日,包括感恩节、万圣节和圣诞节等。有一次,埃莉诺问我们班哪些同学愿意去他们的寓所帮忙做一些圣诞糖霜曲奇姜饼。我非常乐意地成为了这批志愿者的一员。到了他们家,埃莉诺已经提前揉好了面团。她先让我们把面团用擀面杖擀成一张大约2—3毫米厚的大面皮。她从厨房拿出一套有松树、梅花鹿、雪花、圣诞袜子、铃铛和圣诞老人等形状的模具,让我们将这些模具扣在那张面皮上。于是,我们扣出了各式各样的饼干。她又让我们把五颜六色的奶油抹在上面后,放进烤箱里烤成了花花绿绿、可爱又香甜的糖霜曲奇饼干。

圣诞糖霜曲奇饼干

圣诞饼干模具

3.2 基于神经科学的具身语义学(Embodied Semantics)

现代神经科学的飞速发展为语义学研究带来了一场革命,出现了具身语义学。换言之,具身语义学是神经科学与语义学交叉,产生的新的语义研究范式。早期的具身语义研究把脑当作心智认知的唯一来源,主要是基于认知神经科学,聚焦于身体的外感受(即感觉-运动)系统(如Arbib,2005;Aziz-Zadeh & Damasio,2008;Barsalou et al.,2003;Gallese & Lakoff,2005;Hauk & Pulvermüller,2004等)。但基于外感受的具身认知理论无法解释抽象概念,像“政治”“数学”“经济”“法治”“伦理”等,以及抽象的情绪概念,如“愤怒”“喜悦”“悲哀”“恐惧”等的具身性问题。

尽管一些研究者对抽象概念如何在大脑中表征给出了不同的解释(如Lakoff,2008,2014;Damasio,1989等),但仍存在一些问题或困难。我们注意到,情感神经科学和内感受神经科学的发展,有望为抽象概念的具身性提供神经科学的解释,进而出现新的研究范式。因此我们提出,要解释抽象概念的具身性,有必要探讨内感受系统与心智的关系。下面我们先介绍基于认知神经科学的外感受具身语义学。

3.2.1 外感受具身语义学

外感受的具身语义学主要通过认知神经科学的实验,研究感觉和运动的概念如何在大脑躯体特定区(somatotopic areas)表征。我于2014—2015年在南加州大学访学时的导师,丽萨·阿齐兹-扎徳教授当时主要研究认知神经科学和具身语义学。她在一篇论文中指出,“具身语义学认为加工我们感觉-运动的神经回路也加工表征那些感觉-运动的概念”(Aziz-Zadeh,2013:273)。也就是说,大脑中,对“温暖”“寒冷”“酸”“甜”“苦”“辣”等感觉概念和关于“跑”“跳”“投”“咀嚼”等运动概念进行表征的其实就是在大脑中专门负责那些感觉的脑区和控制运动的脑区。比如,神经心理实验显示,当我们听到关于颜色的词语时,大脑中加工颜色知识的脑区,如腹侧枕颞交界处的神经活动会增加。听到与触觉相关的词语时,会激活躯体感觉皮层(Barsalou,1999;Barsalou et al.,2003;Gallese & Lakoff,2005;Gallese & Vittorio,2008)。同样,“投掷”(throwing)这个动作概念,由大脑负责投掷动作的感觉-运动脑区表征(如Pulvermuller et al.,2005;Glenberg & Kaschak,2002)。豪克等人发现,在阅读与脚、手或嘴的动作有关的词语(如kick、pick、lick)时,会激活负责这些动作的身体部位相邻或相同的脑区(Hauk & Pulvermüller,2004)。泰塔曼蒂等人研究也发现,听到与动作相关的句子时,会激活相关的躯体特定区(Tettamanti,et al.,2005)。意大利帕尔马大学的心理生物学和认知神经科学家维托里奥·加莱塞(Vittorio Gallese)教授与认知语言学家乔治·莱考夫教授称这种再利用感觉-运动脑区加工感觉-运动概念的理论为“神经再利用假设”(Hypothesis of Neural Exploitation,HNE)(Gallese & Lakoff,2005)。

按照认知语义学理论,隐喻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认知方式。几乎所有的抽象概念都是通过隐喻认知的(Lakoff & Johnson,1980,1999)。人们会用熟悉的、具体的经验去理解抽象的、不熟悉的概念。比如“人生是一段旅程”,就是用具体的概念“旅程”去理解“人生”这个抽象的概念。认知语言学把具体概念称为“源域”(source domain),把抽象概念称为“靶域”(target domain)。概念隐喻就是用具体概念映射抽象概念,从源域投射到靶域的过程。但这个理论假说在神经科学上是否成立呢?

早在1997年,认知语言学的开山鼻祖莱考夫教授的博士生斯里尼·纳拉亚南(Srini Narayana),尝试基于赫布学习原理(Hebbian Learning Principle)解释隐喻的神经机制,并提出了“隐喻的神经理论”(the Neural Theory of Metaphor,NTM)(Narayanan,1997)。所谓赫布学习原理是指经常在一起放电的神经元会连接在一起(neurons fire together wear together),相反,不常在一起放电的神经元之间的连接会减弱(Hebb,2013)。纳拉亚南认为,隐喻产生的神经机制在于,如果人类的两种经验经常同时出现,那么负责这两种经验的脑区会经常被同时激活。久而久之,就产生了较为稳固的神经联结,形成较固定的脑回路。例如,一个小孩如果从小经常得到父母的爱抚,久而久之,她既会感受到与父母身体接触产生的温暖感,也会体会到父母对她的爱。于是便有了“爱就是温暖”(AFFECTION IS WARMTH)的隐喻,却不会产生“爱是寒冷”(AFFECTION IS COLDNESS)的隐喻。因此,纳拉亚南认为,隐喻来自于大脑中建立的不对称的神经回路(引自Lakoff,2016),如图3.4。

图3.4 纳拉亚南基于赫布学习原理解释隐喻的具身性问题

纳拉亚南认为,具身经验中“爱抚”与“温暖”在大脑中经常被同时激活,导致它们之间的联结越来越强化,形成了短程路径,并被优先激活,最终成为一个神经回路。而“爱抚”与其他感觉经验的联结就越来越弱化(Lakoff,2016)。

然而,NTM主要是基于赫布学习理论提出的猜测性解释,并未得到确凿实验证据的支持。此外,埃弗里尔指出,概念隐喻并不一定都是从具体概念向抽象概念投射,也会出现从抽象概念向具体概念投射的情况。例如,在神话故事中,情绪经常作为源域投射给无生命的电闪雷鸣、山川雨雪等自然现象,如“The sky ‘ threatened ’(天空 受到威胁 );the storm unleashed its ‘ fury ’(暴风雨发泄着它的 暴怒 );the storm unleashed its ‘ fury ’( 狂怒的 风成了龙卷风)…”(Averill,1990:105),粗体为笔者所加,下同。动物也会作为情感的靶域,如“Eagles are ‘ proud ’,lions ‘ courageous ’,deer ‘ timid ’(雄鹰骄傲,狮子勇敢,而小鹿胆小)”等(ibid)。埃弗里尔认为,究竟朝哪个方向投射,取决于语境。既可以说“暴风雨发泄着它们的愤怒”,也可以说“他的愤怒像暴风雨”(ibid)。他认为,这是因为隐喻除了具有描写或阐释的功能外,还有解释和评价的功能。解释性隐喻主要将知识从靶域转移给源域,而评价性隐喻是传递一种态度或情感,所以解释性和评价性的隐喻既可能成为源域,也可能成为靶域。

有很多研究证据表明,大脑中表征感觉-运动经验的具体概念与隐喻概念存在共享的神经基质。比如,实验中的被试在看到与运动有关的成语,如“John grasped the idea”(约翰 领会 了这个思想)和“Mary kicked the habit”(玛丽 戒掉 了这个习惯)时,其相应的大脑运动区也会被激活,如与手有关的成语在运动带(motor strip),与脚有关的成语在背侧脑区(Aziz-Zadeh,2013),但格林伯格等人的实验结果显示,隐喻表征存在“特定效应器的疲劳效应”(effector-specific fatigue effects)(Glenberg et al.,2008)。如动词give的具体用法“You give the computer to Mark”(give在这句话里是字面义)和抽象用法“You give the idea to Mark”(give在这句话中是隐喻义), 随着人们使用频率的增加,会变得“习以为常”或规约化,就不再能激活大脑特定的运动区了。 也就是说,隐喻用法“Your give the idea to Mark”中的“give”使用的时间久了后,就不再能激活大脑中负责手部运动的脑区。阿奇兹-扎徳等人的功能核磁共振实验研究也发现,一些隐喻的用法,如 bite the bullet(咬紧牙关,勇敢面对)、 grasp the meaning(领会意思)、 kick the bucket(翘辫子,死了)等这些与嘴、手和脚的动作有关的隐喻用法,并没有在相应的躯体特定区出现显著的激活。他们猜测,这可能是由于这些隐喻被过度使用后,不再能唤起运动皮层上的表征(Aziz-Zadeh,et al.,2006)。

保兰格等指出,虽然脑成像研究发现,字面义和隐喻义(比如上面的give)都会激活大脑中负责运动的躯体特定区,但并不清楚抽象概念(如understanding a concept)是如何通过隐喻(如grasping a concept)衍生出来的。也就是说,还不清楚隐喻义与抽象意义是怎样匹配的(Boulenger et al.,2009)。德赛等人(2011)的研究也显示,尽管大脑对字面义的加工(如grasping a chair)与隐喻义的加工(如grasping a concept)之间存在较大重叠区,却没有发现与抽象概念(如understanding a concept)脑区有重叠区域(Desai et al.,2011)。

可见,外感受的具身认知理论虽然能较好地解释具体概念的具身性,关于隐喻与抽象概念如何匹配却似乎缺少一些必要的环节。将抽象概念的具身性直接归结为身体的感觉-运动机制则显得过于简化。阿奇兹-扎徳指出的,“神经心理学的数据表明,大脑的运动区对于表征动作概念是必要的,但对它们的定位(是靠前还是靠后),以及这些脑区如何形成更大的概念表征网络,至今尚无定论。根据神经心理学的研究数据和我们目前对前运动皮层的了解,考察躯体特定区恐怕并不是研究这个问题的理想方法。由于相比简单的躯体特定区,动作概念在前运动皮层的表征要复杂得多,因为可能涉及多个脑区”(Aziz-Zadeh,2013:280)。

语言学界的老前辈徐盛桓教授(2016)也注意到神经再利用假说的解释力是有限的,因为它无法解释抽象词、情绪词和非人体词等的具身性。他指出,像 翘尾巴、撕破脸、摇尾乞怜、怒发冲冠、发指 等身体-情绪转喻和一些人们看不见的内脏活动和感受,如 肝肠寸断、大倒胃口、心都碎了、肺气炸了、心一沉 等,都有待于进一步的探讨和研究。也就是说,用神经再利用假说,无法解释像 翘尾巴、撕破脸、肝肠寸断、肺气炸了 等语言现象的具身认知机制。

事实上,用概念隐喻理论解释抽象概念的具身表征仍存在科学证据不足的问题。根本原因在于,这个阶段的具身语义学只关注了身体的外感受部分,即躯体的感觉和运动经验。加莱塞和莱考夫指出,“概念知识是具身的,即在我们的感觉-运动系统映射的……感觉-运动不仅为概念内容提供框架结构,而且以我们的身体在世界上的行动方式刻画概念的语义内容” (Gallese & Lakoff,2005:456)。然而,这种局限于外感受的具身认知观,无法解释抽象概念,因此还存在许多争议。比如,有些研究者持强具身观认为,所有的概念都是具身的(如Lakoff & Johnson,1999;Gibbs,2006)。但有学者只承认弱具身认知观(如Meteyard et al.,2012),他们认为概念从具身性和通道特异性到离身性和符号性,构成一个连续统。虽然那些感觉和运动的概念可以在大脑中找到对应的躯体感觉和运动脑区(如图3.5),但在大脑中,很难找到负责加工像“民主”“自由”“正义”“美”等抽象概念的特定脑区。

图3.5 具体概念在大脑皮层的映射

感觉和运动概念(词语)由大脑皮层的感觉运动区的神经活动的变化表征 。颜色、形状、声音和运动等概念的表征,都具身地反映在相应的感知和运动皮层上(引自Fernandino et al.,2016:2023)。

达马西奥通过对脑损伤患者大脑的研究,提出了抽象概念加工的汇聚区模型(convergence-zone model)。他认为,与感觉-运动相关的语义加工具有通道特异性,而对高层次的、抽象的语义加工,则需要在联合皮层的汇聚区进行整合、重组和创造(Damasio,1989)。

此外,从脑的解剖结构看,在所有哺乳动物脑中,人脑的联合皮层(associate cortex)的体积占大脑皮层体积的比例是最大的(如图3.6)。这也可以部分解释为何人类拥有更高级的抽象思维能力。研究发现,人脑除了负责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躯体感觉,以及运动、本体感受、情绪等脑区外,还有四分之三的大脑皮层对感觉和肌肉运动不起作用。它们属于联合区,负责对感觉区域加工的信息进行解释和整合,并根据这些信息做出反应。在大脑所有四个脑叶中,都发现了联合区。比如,位于额叶的联合区使我们能够做出判断、计划和加工新的记忆。额叶损伤会让我们无法规划未来,甚至改变一个人的性格。这说明复杂的心理功能,比如学习和记忆,并不位于某个单一的位置。记忆、语言和注意产生于不同脑区的同步活动。智能越高的动物,它们的“未明确用途”或联合皮层的区域也就越大(Myers,1995)(如图3.7)。

图3.6 老鼠、猫、猴子和人四种哺乳动物的大脑皮层的比较

(Myers,1995:63)

图3.7 人脑四分之三的大脑皮层属于联合区,它们对感觉和肌肉运动不起作用

椭圆框内是大脑中的联合皮层,负责对感觉区域加工的信息进行解释和整合,并根据这些信息做出反应。

人脑除了具有解剖结构上的优势外,还有强大的压缩(compression)信息的能力,这也是其具有抽象思维能力的基础。巴雷特认为,人脑超强的压缩信息的能力是其他动物无法比拟的。例如,经过眼睛传入视觉皮层的光感信号,或经过耳朵传入听觉皮层的声音信号,首先由无数小的神经元传给较大的神经元。较大的神经元并不会表征来自小神经元的所有信号,而是减少冗余信号,对这些信号进行概括(summarize)或压缩。由此,大神经元可以更高效地把概括或压缩的信息传给其他的神经元(Barrett,2020)。就像特斯拉的显示屏上显示的是对外部路况经过概括或压缩后形成的图像。

压缩信息示例

特斯拉显示屏对外部路况进行概括和压缩。这是我在等交通灯时拍下的道路画面和特斯拉电动车的显示屏上显示的画面。可以看到,显示屏上的场景是对实际道路场景的概括和压缩。它略去了道路上行驶车辆的细节以及道路两旁的交通灯和建筑物等信息。

道路画面

显示屏

感觉信号从小神经元传递给较大且联结得更丰富的神经元后,大的神经元对感觉信号进行压缩处理,然后传递给更大且联结程度更高的神经元。它们将信息进行进一步压缩和概括,然后传给更大且联结程度更强的神经元。以此类推,直到神经信号传到大脑的额叶。额叶的神经元不仅个头最大,而且神经元之间的联结也最稠密。它们可以创造出最概括、最抽象和高度压缩的信息(如图3.8)。

图3.8 大脑能压缩信息的功能使得思维变得越来越抽象

此图是概念性的,而非实际的解剖图(引自Barrett,2020:116)。

因此,巴雷特(Barrett,2020)认为,大脑对感觉信号的加工是逐级压缩、概括和抽象化的过程。得益于这种压缩的能力,人类拥有了抽象思维的能力。她强调,所谓“抽象化”(abstraction)并不是指抽象画或数学等那样的抽象思维,而是指感知意义的能力,也就是能看到事物的功能,而不仅仅是看事物的外表。抽象化能把一些表面上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事物,如一瓶红酒、一束鲜花和一块金表归入一个范畴——“它们都可以作为祝贺朋友或同事升迁的礼物”。因为大脑可以把这些事物之间的差异压缩掉,只聚焦于它们相似的功能。抽象化也能把多项功能赋予同一个事物。比如,一杯红酒既可以用于祝贺朋友的晋升,也可以用于牧师布道时吟诵“这是基督之血”。因此,大脑的抽象化能力就是压缩感觉信息,并形成黏合的整体(cohesive whole)的能力。当神经元把输入的感觉信息压缩成一个“概述”(summary)时,它们就是对输入的感觉信息的抽象。由于大脑额叶拥有体积最大且联结最稠密的神经元,它能创造出抽象的、多感觉的“概述”。

此外,抽象化的能力还能让人们识别和创造出世界上并不存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Barrett,2020)。比如,蛇发美女美杜莎、孙悟空、白骨精,等等。大脑的抽象化能力还可以把声音组织成词语,把词语组织成思想,使人类拥有语言学习的能力(Barrett,2020)。

总之,大脑皮层压缩信息的功能可以对不同的感觉信号进行整合、归类和范畴化,从而具有抽象化的能力。抽象化的作用使得人们可以只凸显事物功能上的共性,而忽略它们外形上的差异。人脑正是因为有如此强大的压缩、简化和概括信息的能力,才拥有远比其他动物更强大的抽象化能力(ibid)。

除了以上关于抽象概念的理论或假说外,目前最直接的证据来自行为科学和神经影像学实验。科学家们发现,抽象概念的表征离不开情绪脑区的参与。比如,考斯塔与同事们在控制词汇和亚词汇(sublexical)维度的相关因素[包括词汇的熟悉度、语境的可用性(context availability)和图像性(imageability)]后,通过反应时实验发现具体概念与抽象概念的差异体现在:具体词的意义在感觉-运动经验方面具有统计上的优势(statistical preponderance),而抽象词义在情绪经验方面具有统计上的优势。也就是说,情绪信息在抽象词语的语义加工中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Kousta,et al.,2011)。维戈里奥科等通过功能核磁共振实验研究也发现,抽象概念的表征与大脑中负责情绪的脑区——前扣带皮质喙部(rostral 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rACC)的活动存在显著的相关性。他们认为,这些结果支持了语义表征的具身性,即具体概念来自感觉-运动经验,而抽象概念与情绪经验有关(Vigliocco et al.,2014)。这说明,情感效价是表征抽象概念的一个重要维度。尽管如此,我们认为他们还是没有说清楚为何抽象词义的表征与情绪脑区相关,就说明抽象概念是具身的。我们不禁要问,情绪的具身性又来自哪里呢?

所幸内感受神经科学的兴起和发展有望为这个问题提供科学的解释。现代神经科学发现,情绪与大脑中的内脏运动控制(visceromotor control)以及内脏运动的表征密切相关(Cameron,2001;Craig,2015;Critchley et al.,2004;Garfinkel & Critchley,2013;Petzschner et al.,2021等)。也就是说,情绪感受并非直接由大脑的神经回路产生,而是首先来自于身体的内感受信号。下面我们具体讨论。

3.2.2 基于内感受神经科学的具身语义学

长期以来人们对心智来源的认识存在较大的误区,即认为一切感知、认知和行为都只受大脑中枢神经系统的控制。比如莱考夫说:

我们身体的每一个行为都受 大脑 的控制,外部世界的每一个刺激输入都由我们的 大脑 加以理解,并赋予意义。我们只能用自己的 大脑 思考,别无选择。思想是物理的。构成思想的想法和概念是通过 大脑 结构进行物理“计算”。推理过程就是激活 大脑 中某些神经群。我们所能知道的一切都仰仗我们的 大脑 。我们物理的 大脑 使得概念和思考成为可能。我们可能思考的每一件事很大程度上都受限于 大脑 的性质。对 大脑 如何计算心智仍然还有大量的东西等待我们去了解和认识。语言的神经理论(Neural Theory of Language)可以将科学所了解的与神经计算的假设相结合(Lakoff, 2008:18)。

也就是说,认知语义学和认知心理学理论都建立在这样一个假定基础之上:心智的一切活动都仅仅源自于大脑中枢神经系统的活动(brain-based and neuralcentered)。然而,这种“唯脑独尊” “以中枢神经系统为中心”的心智观越来越受到现代神经科学的挑战。科学家们发现,胃肠道中存在一个独立的神经系统,它不受中枢神经系统控制,主要负责胃液的分泌、胃肠道的蠕动、食物的消化,并与大脑保持密切互动,影响我们的情绪和认知。由于其中分布着数量庞大的神经元、神经胶质细胞和神经递质等,并拥有单独的免疫和保卫细胞,这些都与中枢神经系统非常相似,胃肠道神经系统也被称为“腹脑”,也叫“第二脑”(Gershon,1999)。大脑与腹脑主要通过迷走神经、内脏神经和骶神经相互连接,彼此保持密切互动,形成“脑肠轴”(Mayer,2016)。

此外,科学家们还发现,心跳和呼吸也会影响人的认知和行为。比如,美国亚利桑那大学神经科学和认知心理学家克莱顿·莫舍(Clayton P. Mosher)的研究团队将电极植入患者的神经元,以记录神经元的活动。他们发现,很多神经元在每次心跳时,改变了其放电模式。即每发生一次心跳,大脑就跳动一次,神经元会在颅内轻微地改变其位置。大约每发生一次心跳,神经元位移3微米(Mosher et al.,2020)。也就是说,看起来是神经元的放电,其实是由心跳引起的,心脏的活动会影响大脑神经的活动。

近年来,内感受神经科学成为了具身认知科学领域研究的新热点。内感受被称为第八感受系统,其他七种感受系统包括视、听、触、嗅、味觉,以及本体感受(包括肌肉和骨骼的感觉系统)和前庭感受(负责身体平衡的感觉系统)(Koscinski,2018;Mahler,2017)。“内感受”一词最早由谢林顿(Sherrington,1948)提出,指来自身体内脏器官的感受。现代神经科学扩充这个定义,将心血管系统、呼吸系统、消化系统、泌尿系统、血液淋巴系统、网状内皮系统和内分泌系统,以及身体内的化学、渗透压和体积变化的信号等都涵盖其中(Cameron,2001)。卡尔萨等人的最新定义是,“神经系统感觉、解读和整合来自身体内部的信号,用于每时每刻向大脑提供关于身体内部状态的信息。内感受信号被认为是反射、身体需要、感受、动机、适应性反应和认知以及情感体验等的组成要素,它们对于维持机体内稳态功能、身体调节和生存至关重要”(Khalsa et al.,2018:501)。可见,良好的内感受功能对维持我们的生存、发展、情绪和认知都至关重要,它与直觉、决策、认知的灵活度、情绪调节、理解规范的违反、时间感、哭、笑、说话时的肌肉协调、吞咽、动机、问题解决、注意分配、战斗或逃跑反应、情绪意识密切相关(Mahler,2017)。

内感受信号是如何转变为我们的喜怒哀乐等主观的情绪体验的呢?神经科学家们(如Craig,2015;Cameron,2001;Critchley et al.,2004;Damasio,1994,2018;Petzschner et al.,2021等)发现,内感受信号通过不同的脊髓通路传达脑干,再由脑岛皮层表征为主观感受或情绪经验。这些信号被传到高级脑区,可帮助大脑做出决策。比如,当人们烟瘾发作、感觉疼痛、对别人的悲惨遭遇心生怜悯或感到幸灾乐祸时,或是看到别人露出厌恶的表情、遭受忽视或排挤、听音乐或听笑话、闻到臭味而感觉厌恶、被爱人抚摸而感觉愉悦和快感时等,脑岛都会被强烈地激活。因此,大脑对任何信息的加工都要先经过内感受系统的“预处理”,使所有的感知和认知都被涂上情感的色彩。甚至连最抽象的数学等式,对于能理解它的数学家来说,也会唤起美或不美的感受。这种感觉就像他们看到艺术作品时产生的感受一样,此时负责产生美感的脑区内侧眶额叶皮质(media orbitofrontal cortex,mOFC)会被激活(Zeki et al.,2014)。这说明,哪怕是数学这样抽象的思维,也受到负责情绪相关脑区的调控。不过,不同的语言和文化会赋予情绪以不同的情感色彩。比如在西方社会,“民主”“自由”“个人主义”往往会唤起积极的情绪。而在中国,“谦虚”“孝顺”“集体主义”等常唤起积极的情感。

总之,内感受系统是情绪和自我意识的生理基础,我们的一切认知和行为都离不开内感受系统的调控,我们不可避免地生活在情感的世界(affective reality)里(Barrett,2017;Craig,2015)。内感受神经科学将从根本上挑战传统的心智观和早期的具身认知理论,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将刷新我们的心-脑观。心智不是直接来源于大脑,而要先受到内感受系统的调控。心智不仅来自中枢神经系统,还来自身体中的内分泌系统、免疫系统、循环系统和周围神经系统与中枢神经系统的互动,即来自身体内感受系统与大脑的互动。心理表征和体验并不是来自神经组织对物体或事件的苍白映射,而是来自身体现象与神经现象的多维映射(Damasio,2018)。外部世界并不能直接或立即抵达我们的心智,而是要在心智与大脑之间经过内感受系统的中介。传统的心智哲学和认知科学都强调心智来源于大脑的神经加工,却忽视了内感受系统的作用。

(2)将更新我们的身-脑观。传统认为,大脑是身体的主宰,控制身体的感觉和运动机能。而内感受神经科学的研究表明,神经系统不是控制身体的主人,而是为身体保持内稳态服务的“仆人”。身体与神经系统之间构成一个连续体,它们通过“融合”和“互动”,时刻保持密切交流(Damasio,2018;Craig,2015)。

(3)将刷新我们的认知观。传统认为,我们有时可以完全理性地认知外部世界,并做出理性的决策。认知语言学的具身心智观认为,身体的感觉-运动系统与外部世界的互动,形成了具身的结构。我们以具身的认知结构去感知和认知外部世界。而内感受神经科学发现,我们所感知和认知的世界都必须经过内感受系统的预处理,进而产生带有感情色彩的关于外部世界的心理模型。我们并不是生活在一个纯粹客观的、理性的、无情感的世界里。“大脑的内感受网络中的身体预算区和初级内感受皮层,每时每刻都在根据过去的经验,预估维持生命所需要的能量,为我们感知的世界涂上感情的色彩。我们实际上生活在内感受系统建构的情感的世界里”(Barrett,2017:71),如图3.9。无论是举办或参加奥运会,还是花钱购买昂贵的珠宝、奢侈品或保健品,人们做这些事情的目的都是为了追求某些意义。而驱动我们追求意义背后的动机很大程度上是带有感情色彩的,归根到底是受内感受驱动的。

图3.9 内感受具身语义学关于身体、脑与世界关系的假定

外部世界先经过大脑中负责内感受系统的脑区的预测和模拟,再整合外感受和记忆等信息,产生关于外部世界的心理模型——既有情感色彩又有身体属性的世界(Zhou et al.,2021:318)。

(4)将刷新传统的语义观。心智表征的基本单位不是抽象的语言符号,而是心理意象(images),意象思维是语言符号思维的基础。将语言等同于思维的传统观点是狭隘和错误的。传统的语言学家和哲学家认为,心智与语言是不可分的,语言是思想的物质外衣,甚至把语言与思想画等号(如Russel,2009;Wittgenstein,2012;Fodor,1975;Sapir,2004;Whorf & Carroll,1956等)。但越来越多的神经科学研究表明,我们所有的思想,包括语言思维都以心理意象的方式表征。只不过思想和意义可以翻译为符号,形成符号或语言思维。但翻译也都是基于意象的。意象是思想/心智共同的、普遍的标记,意象思维主要来自皮肤、黏膜、内脏、骨骼等向大脑输入的信号(Damasio,2018)。因此,脱离身体的逻辑语义学和情境语义学是缺乏科学依据的假说。

(5)将更新基于“词汇法”的认知语义学的研究方法。从演化的角度看,生物内感受系统出现的时间要远早于先于神经系统出现的时间;无意识的产生也先于意识的产生;意象思维的出现要先于语言思维的出现。有机体在演化出神经系统之前,完全可以凭借古老的生化活动,维持机体内部的平衡。神经系统出现之后,有机体才能以意象的方式,根据内外感受系统的描述,产生内部表征,从而出现了思想、感受和意识。即在出现思想、意识和语言之前,内感受就能以无意识的、非语言的信号影响我们的感知和认知(Damasio,2018)。因此,语言思维并不能代表心智的全部。认知语义学靠“词汇法”提出的心智认知理论,并不能反映心智的全部事实。

情绪是身体内感受状态的心理表征,身体是情绪表演的“舞台”(Craig,2015;Damasio,1994,2018),且负责情绪的脑区是表征抽象概念必不可少的要素(Kousta et al.,2011;Vigliocco et al.,2014)。因此,我们有理由推测,抽象概念的具身性应当来自内感受在大脑的表征,而不仅仅来自外感受的感觉-运动系统。今后的具身语义学研究除了基于认知神经科学研究外感受的具身语义问题(即具体词的语义)外,更需要基于内感受神经科学,研究内感受的具身语义问题(即抽象词的语义)。下面,我将逻辑语义学、情境语义学、认知语义学、基于外感受的具身语义学和基于内感受的具身语义学的演变过程总结在表3.1中。

表3.1 语义理论的演变

(周频,2020:80)

结语

人们对世界的观察和探究往往从日常感觉和直观经验出发,通过观察、归纳和推理,抽象出事物背后的规律。但不同时代的研究都难免存在局限性。特别是随着科学的发展和技术的进步,许多过去貌似合理、符合直观和常识的认识,随着科技的发展,可能被证明存在局限性或错误(比如更符合常识和直观的“地心说”被“日心说”取代)。语义理论的发展也不例外。虽然逻辑语义学、情境语义学和认知语义学都曾推动时代的进步,却不得不接受新时代的挑战。当今神经科学发展迅猛,传统的语义理论和心智观都将面临冲击和挑战。这需要我们更新几种思维模式。

(1)改变过去狭隘的“唯脑独尊” “只见中枢神经系统,忽视内感受神经系统” “只见外感受,忽视内感受” “只见意识,忽视无意识”的心智观,接受内感受与大脑互动的、全新的具身认知观和语义观。内感受神经科学和情感神经科学为抽象词语的具身语义表征提供了科学的依据——大脑中负责情绪加工的脑区参与加工抽象概念的表征,而情绪的表征源于身体向大脑输入的内感受信号。因此,抽象概念(包括抽象的情绪概念)的具身性来自身体的内感受系统,而不是仅来自外感受的感觉-运动系统。

(2)对概念隐喻理论保持必要的、科学的怀疑,尽管它貌似很符合我们的常识和直觉。概念隐喻理论是哲学家和语言学家们通过思辨和对语言现象的观察、总结,抽象出的一种符合人们直觉的“民间理论”,它对抽象概念的具身性采取一种“权宜”的解决方案——在具体概念与抽象概念之间打造了一座“隐喻”之桥。但我们应对这座桥的神经真实性持怀疑的态度,必要时要用“奥卡姆剃刀”剃除不必要的实体。或者说,需要基于更科学的、深层次的研究去揭示概念隐喻的神经科学本质。

(3)对语义理论的研究不能仅停留在哲学思辨和对语言现象的观察和内省的层面,要建构现代的、科学的语义理论,还需要增加神经科学的维度。应把语言学看作是认知科学大家庭的一员。语言研究者需要不断更新知识,打破学科间的壁垒,适应超学科的知识生产方式,打造跨学科的语言和认知理论模型。今后的语义理论研究需要系统整合宏观、介观和微观层面的研究。即建构语义理论不仅需要哲学、社会学、人类学的宏观视野和语言现象学的中观视角,还需要融合神经科学的微观证据,才能更加深入、系统、科学地认识语言的意义问题。 JKYfBwlKtvcPUMWk+fN6Ck76Lj7WiUoIRLUjRMdrYQ5hrj4Of+kryQthPAfGMTk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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