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潘有声相恋六年,原想回国后成婚,因玲玉噩耗,暂时耽搁。后来,母亲催婚,“趁你父亲在世,由他带你入教堂,将你交给有声,我们就放心了。”
1935年十月廿八,圣三一教堂,我穿上婚纱。时局动荡依然,所以格外贪恋掌心的温暖。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两年后,日本人登门,让我拍《胡蝶游东京》,无异于当“明星汉奸”。我虽是演员,但在民族危难时,很清楚我应选择的道路。于是,我和有声逃亡重庆。全部家当另行装箱,包括玲玉赠我的披肩。
然而,这世道竟是豺狼出没,虎豹横行。我到重庆后,得知我们的全部身家,悉数被劫。世人道我贪财惹祸,殊不知我心心念念的,是玲玉妹妹的遗物。我急火攻心,大病一场,初愈便托人四处找寻。
厄运,悄然而至。
经人引荐,我见到他,国民党军统副局长,戴笠。
与生俱来残酷凶狠的气质,长期身在军营,戴笠举手投足,尽是兵匪气。我求助无门,只得依靠于他。
“戴局长,箱中一件貂皮披肩是紧要物什,家人珍传,还望您费心。”
“胡蝶女士放心,戴笠愿意效劳。”他不停打量我,满口应承,满目狡黠。
回家后,我暗自存下戒心,时刻提防他图谋不轨。有声外出时,我从不单独会客。谨小慎微的日子,古井无波。
“夫人,我拿到了专员委任状和滇缅公路的特别通行证,我们的生意又能东山再起了!”有声欣喜地对我讲。财宝尽失后,他一直想方设法赚钱养家。
我却忧心忡忡。举目无亲的重庆,戴笠的觊觎之心常使我卧不安席,有声是唯一的依靠。可是,我不能阻拦有声梦寐以求的,赴滇缅经商的机会。更何况全家上下糊口维艰,他非去不可。
别时容易见时难。
有声一走,我就沦入戴笠之手。天河巷208号,整整两年,我被囚禁于此,如笼中雀。尽管戴笠百依百顺,我却未曾有一刻停止过对他的诅咒。豺狼当道,无法无天,我一介弱女子,无力保全。
他怕我轻生,威胁我,“你要是死了,潘有声也活不了,你的父母儿女,都得给你陪葬。”江湖传言,特务头子戴笠杀人不眨眼,我信他做得出来。
世人道我精于世故,懂得自保,焉知生难死易,屈辱比苦难深重。我夜夜梦到玲玉,亦想一死了之。可是我不能为自己解脱,连累整个家受株连。
死是解脱,生是责任,市井之语,竟唾我不洁不烈。
深宅大院里的时光,味同嚼蜡。公馆书房里存放古籍,我终日不语,读书度日。
春秋时期,息国夫人息妫美若星辰,蔡国国君对其轻佻不敬,丈夫息侯不悦,联手楚文王,一举灭蔡。而后,楚王造访息国,息妫席间斟酒,楚王为之倾倒,遂灭息国,纳息妫为妻,贬息侯守门。息妫为保全丈夫性命,忍辱而生,三年不发一语。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读至此,我泪眼婆娑。息妫归洁其身,却被后人冠以红颜祸国之名;无奈苟活,却身负“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的责难。此时与我,若合一契。
生活,只有眼前的苟且,和无边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