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零八年,光绪、慈禧驾鹤西去,我出生于上海。坊间传言,此非祥年。算命先生留下一句“业成,情艰”,便挥袖离去。而后,我用八十一年的生命,终于参透此四字。
16岁,我考入中华电影学校,艺名胡蝶,不知是缘是劫。出演的几部片子好评如潮,事业如日中天,进入明星影片公司,结识此生唯一的挚友,阮玲玉。
玲玉双瞳剪水,面若桃花,不可方物的明艳里,藏着楚楚可怜的悲凉。拍《白云塔》,我们同吃同住,朝夕相处。我年长两岁,自然对她关顾有加,又同是广东祖籍,彼此生出许多依恋。她父亲早逝,母亲是大户人家的佣人,对低微身世向来缄默,只对我说。我因而更怜惜她,亲如姐妹。
与卿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一日,玲玉邀我去她家吃晚饭,我见到了日后花边新闻男主角,张家少爷,张达民。张达民英俊得体,眉宇间有几分灵气,略带纨绔子弟的玩世不恭。
“姐姐,达民母亲不同意我们成婚,只能先同居。”玲玉避了达民对我讲。
“多久了?”
“两年。”
“他待你如何?”
“倒是体贴。只是懒得很,仅我一人赚钱养家。别的女明星出入豪华舞厅,我却日日操心柴米油盐。”
我没有再问,心下隐忧。我了然大上海的摩登之气,同居司空见惯。但玲玉幼时缺少优渥与疼爱,年少成名,总显得有些急,面对姻缘、享乐、名誉都欠理性。又生性弱柳扶风的纤柔,在影星这样风口浪尖的行当,怕是难保全。
翌日片场,玲玉特意嘱咐我,“姐姐,万万不可将我的出身、达民之事泄露外人。若是被闻腥起舞的记者逮到,又要七炒八炒成街谈巷议的闲言。”
“我明白,你放心。”
玲玉巧笑嫣然,单纯得像纤尘不染的小女孩,未谙世事。
这幕场景是玲玉的独角戏,我静坐一旁看她表演。
业界评论玲玉演艺天赋极高,果真如是。她把角色演活了,透着灵性。那么顾盼倾城的女孩,眉山目水点染悲剧气息,我见犹怜。之后很多年,我都在琢磨玲玉演戏。我和玲玉的区别在于,我把自己当演员,她把自己当角色。我在电影学校读书时,先生讲,人性复杂,演员最难是全面把握角色性格,加以表演。若某种细微之处未及展现,极易沦为角色单一和扁平。我向来“听话”,每一出戏都经过缜密分析,动用全部演技予以表达。但玲玉不同。她不是科班出身,每部戏都全情投入,化身剧中人。她不会揣摩不到位,因为舞台上的,就是她自己。玲玉行走在剧本与人生之间,无法抽离。
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上海滩,我们两个柔弱女子相依相伴,走过许多年。在这个圈子里,时时处处如履薄冰,阮玲玉是我唯一知心的人。直到后来,她去香港。
沧海横绝,各成彼岸。终其一生,各负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