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吴三桂来说,现在战场形势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除了广东的尚可喜还在抵抗以外,大清的半壁江山几乎都被吴三桂收入囊中。数万大军饮马长江,只待吴三桂一声令下,即可逐鹿中原。
吴三桂身边的智囊纷纷为其建言献策,大部分人主张应该趁着清军“京兵未出,诸道兵未集,地方处处无备”,迅速渡江,直捣京师,不能给朝廷以喘息之机。还有人认为,吴军应该沿江布防,断绝清军粮道,江防就会不攻自破。常言道:“功高莫过救驾,计狠莫过绝粮。”这一招着实厉害。
可诡异的事情又发生了——吴三桂既没有渡江,也没有绝粮,而是将主力屯驻在湖南静观其变。对于这个不合逻辑的举动,史学界普遍的观点是,吴三桂犯了军事保守主义错误,过于求稳,以致错过了良机。说吴三桂保守是肯定保守的,毕竟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他都那个岁数了,保守一点也算正常。
但吴三桂还不只是保守,以吴三桂的军事才能和经验来说,他当然很清楚渡江是当前最佳的选择。他之所以没有那么干,主要还是因为他有议和的幻想。吴三桂的野心,可能就只到划江而治为止了。攻克湖南之后,吴三桂就曾派人跟康熙谈判,只是康熙没搭理他罢了。说到底,吴三桂还是胸无大志。
吴三桂深知,此前吴军之所以所向披靡,是因为对手都是战斗力不强的绿营兵。而现在他们要面对的,是清军精锐的八旗,八旗的训练装备不是绿营可以相提并论的。现在很多人认为,八旗在康熙平三藩的时候战斗力就已经不行了,最后是靠绿营打的主力。这个观点其实不符合事实,八旗军在康熙朝甚至到乾隆朝,都保持着比较强的战力。平三藩的时候,硬仗几乎都是八旗军打下来的。但八旗再厉害,兵力毕竟太少了,一共就那么十几万人,除去留守北京的,就算全部调往前线,也不够用。后来,康熙只能依靠绿营来进行防守和打一些外围战役。
别人不知道八旗的厉害,可吴三桂是知道的,毕竟他跟八旗打了那么多年交道。当年在山海关外,八旗大战李自成的场景,吴三桂还历历在目。用他自己的话说:“你等不知虚实,我与他(指八旗军)同用兵多年,其骑射是最不可当的。如今我们依山阻水,还可以自守,若到平原地,你们如何敌得过他?”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让吴三桂想渡江也不行,那就是胜利来得太快了,快到吴三桂还来不及消化这些胜利。云南起兵时,吴三桂的直属部队不过两万人,一路打到湖南,仅收降的人马就超过十万。这些部队的忠诚度,吴三桂是要打个问号的。如果现在就渡江,万一其中有人反戈一击怎么办?吴三桂需要时间整顿。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们的分析和猜测。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吴三桂就是驻军在湖南没动。
这就给康熙留下了机会,而且康熙抓住了这个机会。他敏锐地发现了那个最关键的地方——荆州。
荆州很重要,重要到刘皇叔非要派关云长去守,重要到孙仲谋不拿回来死不瞑目。荆州若是失守,长江天险就会完全被敌人控制。
康熙下旨,从满蒙佐领中挑选精锐组成前锋营,由统领硕岱指挥,火速增援荆州。紧接着,康熙又令多罗顺承郡王勒尔锦率主力一万一千四百人,开赴荆州布防。就这样,康熙还觉得不放心,加派三千八旗骑兵,日夜兼程赶到荆州参加防守。当清军把一切布置停当之后,荆州就成了整个长江防线的节点,上可取四川,下可援江宁。吴三桂再想渡江北上,为时已晚,双方进入僵持阶段。
由于荆州在三藩之乱中战略作用明显,因此后来康熙特旨在荆州建八旗驻防点,专设荆州将军,湖北也成了全国唯一不将八旗驻防点设在省城的省份。清末,太平军多次打下武昌城,就是死活攻不下荆州。而攻不下荆州,也就意味着突破不了长江防线。
吴清两军在长江沿岸对峙,已经到了拼内力的时候了,就看谁先顶不住。让人没想到的是,最先出问题的既不是康熙,也不是吴三桂,而是平南王尚可喜。
此时的尚可喜已经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了,本来身体就不行,现在在四面楚歌中苦苦挣扎,更是雪上加霜。广东局势一团乱麻,叛军和郑氏集团攻城略地,各地的告急文书雪片般地飞向平南王府。
康熙十四年(1675年)的冬天来到的时候,尚可喜预感自己时日无多,他在广州镇海楼上召集画师,为自己绘制了七幅画像,分别交予自己的七个儿子保存。不知道尚可喜临终还画画像干什么用,估计是想给儿子留个念想吧,就跟今天拍遗像差不多。据说这七幅画像的颜料都是用宝石研磨而成,以象牙作卷轴,其中一幅至今仍然完好地保存在鞍山博物馆。画像中的尚可喜身穿四团龙马褂,上腰系黄带,手握朝珠,端坐于虎皮帅椅之上,神采奕奕。乍一看,还以为尚可喜精神矍铄,身体倍儿棒。其实,此时的尚可喜已经油尽灯枯了。
康熙十五年(1676年)二月二十一日,平南王府被尚之信的叛兵团团包围。尚可喜知道尚之信的品性,但是没想到他竟然敢对自己动手。尚可喜闻报大惊失色,想反抗,手下却无兵无将;欲悬梁自尽,又被左右救下。尚可喜急火攻心,当场口吐鲜血,昏迷不醒。尚之信在软禁了父亲后,立刻接管了平南王兵权,宣布响应吴三桂,炮击广州清军大营。至此,三藩皆反。
同年十月二十九日,一直处在昏迷状态的尚可喜突然清醒。他令诸子把皇太极所赐冠服取出,穿戴好后,伏地高呼:“我受三朝隆恩,现在情势如此,我不能上阵杀贼,真是死有余辜!”言毕而亡。
尚可喜算是三藩里少有的忠臣。他死后,康熙给他的评语是:“素矢忠贞……朕甚悼焉。”
尚之信终于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平南王位,并接受了吴三桂“招讨大将军”之伪号。不过吴三桂的大将军称号可不是白送的,吴三桂要求尚之信立刻出兵攻占各个战略要地。但这些地方都有清军重兵把守,哪里是那么容易打下的?而且吴三桂不仅要尚之信出兵,还要他出钱,向尚之信索要大批军饷。
这就动了尚之信的命根子了,他本来想的是跟着吴三桂有好处,结果现在空有大将军的头衔,自己什么也没捞着,还要自己赔钱!不赚钱的生意有人干,亏本的买卖没人干!尚之信后悔了,又动了归降朝廷的念头。可他没想到,有人比他先走了这一步棋。
耿精忠是三藩里最特别的一位,也是最不该造反的一位。耿精忠的老婆是肃亲王豪格的女儿,是康熙的堂姐妹,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按说这么铁的关系,耿精忠不该造反。但耿精忠这人用今天的话说,属于典型的花花公子,什么兵法韬略、弓马骑射,他一概没兴趣,他就认准一条:今朝有酒今朝醉!康熙要撤藩,就等于剥夺了他的荣华富贵,他无论如何是不能答应的。所以吴三桂反旗一竖,耿精忠积极响应。
康熙知道耿精忠反了,表现得很克制,他充分念及亲戚的情分,不但没有处理耿精忠在京的各位兄弟,还亲自写信给他,让姐夫别跟着外人瞎闹,现在回头是岸,还来得及。但耿精忠根本没把康熙的话当回事,还自封为“总统兵马大将军”,要领军北上。
临出兵之时,耿精忠不知道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干了一件特别蠢的事儿——他把福建总督范承谟一家五十几口全杀了。
范承谟可不是一般人,他是“清朝第一汉臣”范文程的儿子。范文程是清朝的开国元勋,是跟着努尔哈赤起兵的人物。要不是因为他是汉人,估计封个王也绰绰有余。而且范承谟本人不管是在福建官场还是在民间,口碑都非常好。耿精忠杀了范承谟,民心尽失,连他自己的亲信手下都对此表示了强烈不满。
紧接着,耿精忠又玩了一把引狼入室的操作。他觉得自己造反的力量不太够,吴三桂又远在云贵,支援不上,得找个人帮忙共举大事。耿精忠把各方势力看了一圈,选中了在台湾的郑经。他写信请郑经“速整征帆,同正今日疆土,仰冀会师,共成万古勋业”。郑经正愁没机会,自然一拍即合。说是一拍即合,其实各怀鬼胎,这两人根本就谁也不信任谁。
耿精忠起兵之后,形势发展出乎意料地顺利,“乃不一月而全闽降附,浙之温处、江右之广信、粤东之潮州亦相继纳款,声势大振”。耿精忠一拍大腿,早知道自己这么厉害,还找郑经干吗!还许给他那么多好处,亏了!这就看出来耿精忠这人小家子气,格局太小,根本就不是造反的料。
郑经哪知道耿精忠已经变了心,他还到厦门来要求耿精忠履行之前的约定(以漳、泉二州相许)。
耿精忠回复:“什么州?我答应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郑经鼻子都气歪了,他没想到还有这么出尔反尔的人。郑经立即下令,武力夺取漳州、泉州,从此两人关系迅速破裂。
康熙收到福建内部分裂的消息,立刻派康亲王杰书率兵入闽平叛。
康熙十五年(1676年)七月,清军大败耿部数万叛军,耿精忠手下大将白显忠率部投降。郑经又在耿精忠背后插刀,截断了海上贸易通道,随后直接发兵攻打耿精忠。同年八月,康亲王杰书一举攻破仙霞关,连战连捷,打得耿军毫无还手之力。
十月,清军兵临福州城下。这时候,耿精忠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康熙的姐夫了。他给康熙上折子,说自己一时糊涂犯了错,请皇上念在大家都是亲戚的份儿上,饶自己一回。“最好皇上能把靖南王的爵位给我留着,我可以替皇上收拾郑经!”都这时候了,耿精忠还念念不忘郑经,可见真是恨之入骨。
耿精忠投降,标志着胜利的天平开始向康熙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