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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之鼻

赵东风

我看过一个纪录片,关于大象的。就在非洲,非洲大草原,那里有一个古老的象群,象群里突然多了一头没有鼻子的大象。没有人知道这头大象的鼻子到底是怎么没的,可能天生就没长,也可能是去河里喝水的时候,被鳄鱼咬掉的。

没有鼻子的大象在象群里不受待见,没有大象愿意和它一起玩,象群也不接纳它。

没有鼻子的大象,还是大象吗?

没有鼻子的大象如果不是大象了,它又是什么呢?

赵东风能听见自己说话,只是声音含混不清,应该是耳朵里也进水了。他熟悉桥下的这条河,河水并不干净,里面水草疯长,河面上呈现出一种浓稠的碧绿,远看上去像流不动的油脂。

他身上还滴着水,脸上廉价而浓重的妆容已经被河水泡花,吸饱了水的裙摆,沉重到像是有一双手正把他往地底拽,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正在生出树根。

他把头顶上的假发片扯下来,沾了水的假发片手感很奇怪,他给了对方一个饱含歉意又带着点责怪的微笑。

他接着说,这个纪录片我一直没看完,只看了前半段,我也不知道那头没有鼻子的大象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对方以一种疑惑而又警惕的眼神打量着赵东风,赵东风确定对方没有听懂自己说的话,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对方说起大象的事情。

对方仍旧用双手死死钳住赵东风的胳膊,他直到现在才感觉到疼。

赵东风挣脱不开,就放弃了,他仔细看着对方。男人,三十多岁,脸上冒出胡楂,头发里夹杂着河水里的青苔和杂草,脖子梗着,表情茫然、困惑而又带着某种坚持,他死死地盯着赵东风的眼睛看,似乎是想要确定什么,或者认出什么。但赵东风并不认识他。

他把赵东风从河里拖上岸之后,又跟着他一路重新回到桥上,那时双手就已经这样钳住了他的胳膊,像是在看管一个宝物。

赵东风心里想,他们两个人现在正湿漉漉地坐在桥上,贴在一起,竞相融化,像两块被随手扔掉的老式雪糕。

很多人路过,但没有人停下来。天快黑了,所以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一辆警车在桥上停下来。

下来两个警察,打量着赵东风和拉住赵东风的男人,两个人对望一眼,有点困惑,其中一个年轻一点的警察问了一句,是谁跳河?

赵东风被带进派出所,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透,年轻警察递给他一包抽纸,他扯出来几张,擦了一把脸,表情真切了一些。

年轻警察说,你给家里人打个电话,让家人来接你。

赵东风想了想,摇摇头,没说话。

年轻警察似乎有点疑惑,说,那你把电话给我,我来打。

赵东风的双臂在醒酒室的桌子上留下一道水渍,像一个部首。

年轻警察拨通了电话,说明了情况。赵东风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只能看到年轻警察错愕的神色。他看了看赵东风,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机,重新拨了一遍,这次电话直接被挂断。

赵东风等着他开口。他说,你父亲说他没儿子。

随即,年轻警察大概自己也察觉到了这句话里的矛盾,身体僵了一会儿后又问,你确定没打错?

赵东风感觉身上半干的衣服越来越紧,像是要压缩他,他想笑,但疼从嘴里先冒出来,他像蛇一样发出嘶嘶声。

年轻警察看着他,皱了皱眉头。他指了指自己的腮,缓了足足一分钟,才开口,这颗牙,牙根裂了,牙神经发了炎,每天都要疼一会儿,现在到疼的时候了,疼一会儿就不疼了。

年轻警察顿了顿,说,那你得去看啊,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

赵东风回味着刚才嘴里那口疼,笑笑,说,我的牙、我的舌头,都犯过罪,犯罪就要受罚,它们现在就在受罚。

警察看着他,眼神挺宽容,大概只是觉得他不太正常,他应该见过很多不正常的人。

赵如海

赵如海养了一只八哥,毛色黑中带灰,有人说是林八哥,有人说是家八哥,还有人说更像是鹩哥,要不就是鹩哥和八哥配的种。

赵如海不知道八哥和鹩哥能不能配种,他不管这些,之所以养这只八哥,是因为它有个名字,叫胡明建。

胡明建也不能算是八哥的名字,而是这只八哥唯一能喊出声的三个字。

早上他还没起来,八哥就喊,胡明建胡明建。

饿了,它也喊,胡明建胡明建。

半夜突然被光惊着了,它也喊,胡明建胡明建。

赵如海索性就叫它胡明建,它也喊,胡明建胡明建。

城西,一起遛鸟的鸟友,提溜个笼子,笼子里是一只红蓝靛颏,毛色漂亮。赵如海以前没见过这只鸟,应该是新来的。提红蓝靛颏的听着八哥不住口地喊胡明建胡明建,就问他,它为啥会喊胡明建,胡明建是谁?

赵如海今天心情还可以,就再讲讲。

赵如海不认识胡明建,这里没有人认识胡明建,除了这只八哥。

具体的故事,赵如海是听鸟贩子给他讲的。

这只八哥有点来历,说是以前在秦岭有个主人,主人在秦岭开矿,是个矿工,就叫胡明建。

胡明建开矿挺有经验,身体也好,看矿脉,深入地底,挖一些有色金属,把矿石卖给就近的几座冶炼厂。

秦岭多山,进了山,小半年出不去,开矿跟炸药打交道,又有粉尘污染,不好带老婆孩子,闷。胡明建无意中在林子里抓了只八哥,八哥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挺神。胡明建空了就教它说话,没少费劲,这只八哥舌头挺笨,只学会了他的名字,开口就是胡明建胡明建。

一叫他,胡明建就乐。

胡明建每天带着八哥干活,八哥要么停在胡明建肩头,要么飞在他身后,高兴了,就喊他胡明建胡明建,不高兴了也喊胡明建胡明建。

山里人就都知道了他叫胡明建。

胡明建常跟人说,他身上有一座庙。

五脏庙,庙里,五脏六腑都有分工,心该跳就跳,胃该吃就吃,胆子该大就大,肺该咳就咳。

五脏六腑总有一个要辛苦的。

他现在辛苦的,就是肺,尘肺。

矿工干久了,容易得尘肺病,他要快,赶在尘肺之前,找到一个足够大的矿脉。他只要找准了,就能把老婆孩子接到城里,住集体供暖的房子。

矿脉也是他们家的命脉。

他经常带着八哥,在秦岭里走,这里看,那里挖,偶尔下两根雷管,炸飞一些土石,运出去一两车矿石,废料丢在山下,等着秦岭里的妇女去捡。

山里常有奇遇。

有一次,遇到一具尸体,没人管的,看不出男女,他吓了一跳。八哥喊,胡明建胡明建。他就骂八哥,叫魂呢,闭上嘴。

没多久,应该是没多久,胡明建果真找到了一个矿脉,怕人知道,连夜下去埋炸药。炸药埋好了,人还没出来,炸药就响了,把胡明建埋了进去。

八哥等不到胡明建,就在矿坑外面飞来飞去,喊,胡明建胡明建。

胡明建没能从里面走出来,八哥逢人就喊,胡明建胡明建。

秦岭里很多人都见过这只八哥,都听过八哥喊胡明建胡明建,夜里它也喊胡明建胡明建,能把走夜路的人吓个半死。

八哥天天喊一个死人的名字,山里人和开矿的,心里都犯嘀咕,一商量,弄了点吃的,把八哥引下来,网住,卖给了路过的鸟贩子。

鸟贩子给赵如海介绍完,八哥还在喊胡明建胡明建。

赵如海说,这只鸟挺念旧啊。

鸟贩子说,反正是别的话都学不会,你要是要,就给八十块钱。

赵如海打量着八哥,八哥像钢珠一样的转动着的小眼球也看到了赵如海,喊,胡明建胡明建。

赵如海笑,说,我要了。

提红蓝靛颏的听完,觉得有意思,看着赵如海逗弄八哥,说,八哥比儿子都亲。

赵如海说,可不,儿子死了,全靠鸟解闷。

提红蓝靛颏的带点歉意,问,咋回事儿啊?

赵如海眼睛不离八哥,说,得病了。

提红蓝靛颏的哎哟了一声,问,多大啊?

赵如海说,十九。

提红蓝靛颏的啧一声,说,那不得心疼死。

赵如海说,这不养鸟了吗?鸟能飞却不飞,孩子可不一样,翅膀一硬,就飞了,有多远飞多远。死了就是飞了,飞了也是死了。

提红蓝靛颏的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

八哥喊,胡明建胡明建。

赵如海就给它喂一把谷子,看着它一粒一粒吃完。

遛完鸟,坐十几站公交车,回到城东,窗外的店铺和人群的口音开始熟悉起来。

回到家,太阳还挺好,赵如海把八哥安顿好,洗了手,喝了两口酽茶,拉开立式老衣柜,半个身子探进去,从一堆旧衣物深处,打捞出一套裹着透明塑料袋的65式军装。

他脱掉塑料袋,军装已经被洗得泛白。他捧着,嗅了嗅,像是要把回忆从军装上嗅下来。八哥在叫,他嘴里哼着军歌,把军装上的褶皱抚平,走出去,晒在院子里。风一吹,军装摇晃,像是正向他走来。他盯着出了一会儿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神情复杂,严肃、骄傲,又有惋惜。

院子是个小院,被周围的高楼包围,像是一个他所坚守的阵地,光线子弹一样从四面八方穿过来,击中一些潮湿的角落。

种下的一些菜早早就长了出来,葱、辣椒、黄瓜、西红柿,都在向阳光争宠。赵如海把藤椅和小桌子摆出来,靠近自己院子里的小菜园,脚边放一盆清水,喝一口烧酒,伸手揪下来一根翠绿的辣椒,在清水里一涮,咬进嘴里,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把口腔里酒后的辛辣余味送下去。

八哥大概喊累了,这会儿挺安静。日头开始坠落下去,光线失去了力道,开始散漫起来。

他眼睛微微闭上,听着不知道哪里传来的狗叫。

电话就是这时候振的。

等他从口袋里掏出来,已经振了半天。

他开了公放,放在耳边听完,脸色没什么变化,说,我没儿子。

电话又振,他把电话直接挂掉。

外面的狗还在叫,他狠咬了一口辣椒,对屋子里的八哥说话,狗叫就是不如鸟叫好听。

八哥被吵醒了,喊胡明建胡明建。

赵东风 时年十岁

赵东风喜欢他的狗。

他的狗和他很像,都不大,都很瘦弱。

他不大,不大到不像个十岁的孩子。

他的狗也不大,不大到总像是刚出生没多久。

他把他的狗养大,冬天就让它睡在自己床上,把自己的饭喂给它吃。

他给他的狗取名叫桃子。因为它的脑袋看起来像是个毛茸茸的桃子。

桃子替他暖被窝,总在他哭的时候舔他的脸。

桃子的舌头很热、很滑、很湿,被它舔过很舒服,尤其是哭过之后。

他经常哭。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总是不经意就流下来,有时候甚至不为什么,就是想哭一场,就好像一件刚洗过的衣服不得不渗出水来。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或者不发生什么,只要哭过之后,他就会感觉好一些。

他不敢当着父亲的面哭。

父亲一看到他哭,就不耐烦,狠狠瞪他,尤其是妈妈走了以后。

父亲总是满身酒气地回来,桃子就对着他狂叫。他很害怕,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就是害怕,他搂紧桃子,捂住它的嘴。它还是叫,越叫越凶,叫声从他的指缝里漏出来。

要一直等到父亲睡着之后,他才觉得安稳下来,抱着桃子,缩在床底,祈祷着就此消失,永远不被发现。

他和桃子一起睡着了。

有时候,他会做梦,梦到妈妈,梦里的妈妈他很熟悉,对他笑,拉他的手,给他梳头发。

妈妈的手很软,他感觉自己是小小的一个,就躲在妈妈的手掌里,妈妈手握起来,他就被保护起来,他就永远安全。

妈妈有时候闻起来像一颗苹果,有时候像一块蛋糕,都是他爱吃的东西。

梦里什么都变得很慢,没有人催促他,他什么也不用害怕。

但梦总是结束得很仓促。

他会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一直往下掉,云在他周围爬升,他的心揪起来,想喊,喊不出声,风灌进嘴里。他小腿肚子也在发麻、发痒,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有一次,他问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

妈妈告诉他,是从我小腿肚子里生出来的。

他摸了摸妈妈的小腿肚子,两条腿都摸了,问妈妈,是哪一条腿?

妈妈说,你觉得是哪一条?

他说,是左腿。

妈妈问,为什么?

他说,左腿摸起来很伤心。

妈妈笑了,摸他的头。

梦里,他觉得有一天自己也会从小腿肚子里生出什么来,但每一次都等不到答案揭晓,他就在坠落中醒过来。

梦外面的妈妈,和梦里的妈妈不一样。

梦外面的妈妈,总是在找一个人。

妈妈往外跑,他拉不住,妈妈好像也看不见他。

妈妈跑出去,他就跟在她后面。

妈妈会冲进任何一家开着门的商店或者人家,说要找一个人。

问她找谁,她也不说,眼睛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去,在被拦下之前,推开她能找到的每一扇门。

他在妈妈身后哭,却不敢拉住妈妈的手。他之前拉过一次,被妈妈狠狠甩开,他扑上去,抱住妈妈的小腿,生出他来的那条小腿,然后他就被这条腿踢出去,倒在地上,很久没能爬起来。

父亲总是来得很晚,妈妈已经闹了好一阵了,父亲才出现。

别人不敢动她,父亲就拦腰抱住她,她想跑,跑不掉。父亲有时候会把她扛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他压着自己的哭声跟上去。

妈妈还在喊,听不清在喊什么,头发垂下来,遮住她的脸,她的声音掉下来,砸在他脸上,很疼。

回到家,父亲就把妈妈放在床上,拿麻绳绑起来,绑好几圈,像绑一个粽子。他不敢说什么,站在门外,听着妈妈又哭又笑又骂,很害怕。

父亲走出来,把门锁上,眼睛通红,腰板挺不直,告诉他,你妈疯了。

他摇摇头,否认,她没有,她就是想找人。

父亲说,她疯了。

他还是摇头,父亲给了他一巴掌,他不敢再说话了。

锁是他打开的,绳子也是他割断的。割绳子的时候,妈妈就安静地看着他,和梦里面一样,和以前一样。

绳子割断之后,妈妈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两条腿,等她能站起来了,她就瘸着腿往外走。

他有点慌,小跑着跟出去。

妈妈走得很快,好几次他都跟不上了,急得想哭,往前跑,摔倒,又爬起来,哭着跑出去几步,就又看见很远的地方有个小点。他知道那个小点是妈妈,他有力气了,他又往前跑。

等他总算跑过去,看到妈妈爬上了一棵树,树很高,妈妈在树上往外看,好像看得很远,但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想喊,还没喊出口,妈妈两只脚在树冠上往前迈了一步,脚下就踩空了。他听到树干断裂的声音,像在远处炸响的鞭炮,并且掀起来一阵风,风里夹着尘土,迷了他的眼。

等他能看清了,就看到妈妈躺在地上,睁着眼睛,好像仍旧在看着什么。他不知道妈妈在看什么,但从他的角度看进妈妈的眼睛里,他知道,妈妈没有看他。

他流出眼泪来,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迷进眼睛里的尘土。他蹲下来,喊了声妈妈。

妈妈一动不动了。

他觉得妈妈死了,就死在他面前,他害怕,他甚至不认识回去的路。

他又喊了一声,推了推妈妈的肩膀,妈妈终于动了动身子,坐了起来,回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在想什么。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往回走,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他赶紧跟上去。

当天夜里,他睡着了,风在敲门,敲得很大声,很没有礼貌。他睁开眼,妈妈正俯身看着他,潮湿的头发垂下来。他想说话,妈妈对他做个“嘘”的手势,他看着妈妈,妈妈把声音压低了,说,我有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

他并不明白,妈妈只有一个儿子,他就是这个儿子。

他想跟妈妈解释,外面风越来越大,砸门声又急又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进来。

妈妈问,你见过我女儿吗?

妈妈的头发扫过他的脸,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浸了水,在他脸上写写画画。

他说,妈妈,你没有女儿,你有儿子,我就是你儿子。

妈妈看着他,眼神变了,说,你胡说,我有女儿,我要去找我女儿了,我看见她了。

妈妈要走,他拽住妈妈的衣角,妈妈的衣服也湿漉漉的,一攥就攥出水来。

他没拽住,妈妈的衣角只在他手心里留下一团潮湿。

晃动的房门发出一声响亮的震动声,像是打了一个雷,紧接着就安静下来。风停了,门外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像是重新醒来一遍,眼前什么也没有,但手心里的潮湿还在。

他爬起来,摸索到父母的房间,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声音。父亲睡在地板上,呼噜声还在响,他走到床边,看着像以往一样被父亲绑在床上的妈妈。

妈妈就和流动的黑暗一起躺在那里,很安静,好像没有什么能吵醒她。他拉了拉妈妈被绑在一起的双手,妈妈的手不再像以前一样软了,有点冰,像是冬天雪地里的枯树干。

他觉得都是因为风,风太大了,太凉了,妈妈的手没有盖被子。他在妈妈身边躺下,给妈妈和自己都盖上被子。他用尽力气靠近妈妈,妈妈身上的味道总是很好闻,他睡着了。

天亮了,屋子里很乱,来了很多人,父亲在和他们说话。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乱糟糟的,他觉得很吵,他不想起来,不想离开妈妈,可他又有点饿。他犹豫着,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妈妈还在睡,姿势也没有变,手比昨天更硬了,更冰了。

他给妈妈把手上的绳子解开,捧起妈妈的手,试图用自己手心里的体温让这双手重新热起来。

他还没有做到,就进来几个人,他不认识。一个人来抱他,想把他从妈妈身边抱开,他哭,他踢,他叫,但他挣脱不开,他都被抱下来了,可抱他的人还是牢牢地抱住他。

他看着他们把妈妈从床上解开,抬下来。他喊妈妈,妈妈还在睡,被抬下来的时候也还是一动不动。他想阻止他们,就咬那个人的胳膊,那个人一只手松开了,另一只手却还是抱住他,拦住他,他动不了,只能看着他们把妈妈抬出去,外面的太阳很刺眼。

他看到父亲走进来,整个人比以前更矮了,父亲根本就没看他,眼睛一直看着被抬走的妈妈。

他还在哭、叫,直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屋子里很多人进进出出,很多双鞋把泥土和气味带进来又带出去,很多声音灌进他的耳朵里,人在说话,车在轰鸣,一些狗在叫,风在恨恨地晃门,他的头开始疼。

他们说,妈妈已经被烧掉了,先是住进了一个小盒子里,紧接着就住进了坟包。他知道镇子里有一片坟地,许多人葬在那里。

可是屋子里明明还有妈妈的气味,哪儿哪儿都有,妈妈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气味。她应该只是去找人了,和她以前一样。

妈妈说她还有个女儿,他不明白妈妈的意思,妈妈难道真的疯了?

他决定等妈妈回来。

家里没有人,父亲不知道去哪里了,小院像是被包进了糖纸里。

饿了,他就到厨房里翻出所有能下嘴的东西,幸好,厨房里总是有吃的。

困了,他就睡下去,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回来,他以为是妈妈,看清了才发现是父亲。父亲红肿着眼眶,一言不发,看了他一眼,丢下一袋吃的,自己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就又出去了。

他又饿了,又睡了,又醒了。

妈妈始终没有回来。

他等不了了,从糖纸里跑出去,去找妈妈,像是妈妈找女儿那样找她。他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他学着妈妈的样子,逢人就问,你看见我妈妈了吗?

每个人都用一种他不能理解的眼光看着他,好像他是个怪物。

他只能喊妈妈,边走边喊,希望得到回应,但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关门声、脚步声和世界上所有的噪声。

他这才停下来,查看自己周围的环境。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出来多远,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房子都像是要长进云里,风里有一股烧纸的味道。他完全记不起回家的路,只能让双脚带着他往前走,直到他走累了,双脚不想再走了。

他找了个墙根坐下来,后背贴上去,墙壁很硬、很凉,一层青苔长出来。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在想哭之前就已经哭了,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他手背上、膝盖上、石砖的地面上。他还没哭完就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掉下来的眼泪。

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什么在舔他,很热、很滑、很湿。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面前有一条瘦弱的小狗,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很大,狗头毛茸茸的,像个桃子。

他就是从这个时候决定叫它桃子。

他把桃子抱起来,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只能往前走。

他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被人认出来,送回家。

他把桃子紧紧抱在怀里。父亲坐在院子里的菜园前,正在嚼碎一个青红相间的西红柿,在汁液从他嘴角流下来之前,及时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父亲看着他,看着他怀里的狗,他赶紧说,它叫桃子。

父亲把剩下的西红柿全塞进嘴里,不再看他,专心盯着小菜园泥土里破碎的鸡蛋壳看。

他把桃子抱紧,想起妈妈以前会经常把鸡蛋壳打碎,撒进菜园里。

他大部分时间都和他的狗在一起。

父亲很久没和他说话了。

父亲很久没和任何人说话了。

父亲只和酒说话。

只有桃子陪着他。

他用自己的饭喂饱了桃子,从妈妈的衣柜里翻出来许多她的衣服。有一些他看妈妈穿过,也有一些他没看妈妈穿过,但每一件衣服上都有妈妈的气味。

他把这些衣服都铺开在床上,在妈妈的衣服里打滚,桃子趴在床底下看着他。

他捧起来一件衣服,回忆着妈妈穿上它们的样子。他把衣服穿在自己身上,他想起来有小伙伴说过,这个叫胸罩,那个叫丝袜,他一件一件都穿在身上。衣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但他感觉很舒服,他感觉自己被妈妈抱着,举高,妈妈的气味包裹着他。

他照镜子,看到镜子里穿上妈妈衣服的自己,感觉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躲进妈妈的衣服里,躲进妈妈的气味里,觉得困倦、安全,他想睡着就睡着,不用担心自己会做噩梦。

桃子看着他,叫了一两声,他看了桃子一眼。桃子的眼睛总是很亮,像那种哭过之后的亮。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看久了,他觉得自己像妈妈,也像妈妈的女儿。他突然有点恨自己,如果自己早点穿上这些衣服,妈妈会不会就把他当成她的女儿了?这样一来,妈妈就不用到处找女儿了,妈妈就不会上树了,妈妈就不会摔下来了,妈妈就不会住进小盒子里,妈妈就不会住进坟包里了……

他越想越多,思绪的重量压垮了他,他站不住了,又躺进床上妈妈的一堆衣服里。衣服淹没了他,像海浪。

桃子的叫声叫醒了他。

他睁开眼睛,眼前是父亲愤怒的双眼,眼神几乎要把他刺穿。父亲的双手像钳子一样,掐住他瘦弱的胳膊,嘴里喷出酒气,骂他,你穿成这样干什么?!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呆呆地看着父亲。

父亲疯了一样开始撕扯他身上妈妈的衣服,几乎要把他和这些衣服一起撕裂,衣服发出惨叫。他心疼妈妈的衣服,却不敢大声号哭,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涌出来。

那些衣服被扯烂,撕碎,胡乱丢在地上,踩在脚下。他能感觉到衣服很疼,疼,它们才会叫,叫得撕心裂肺,桃子也在叫。他身上的胸罩、丝袜被父亲拽下来,父亲甩了他一个巴掌,很响亮。

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眼泪往下掉,像是屋檐上滚落下来的雨水。

他被暴怒的父亲像一件衣服一样,从床上扯落下来。父亲提着他,他的身体好像一点重量也没有,只能轻飘飘地任由父亲往外拉扯他。他不知道父亲要把他拖去哪里,他双手乱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桃子追上来,狂叫,一口咬住了父亲的裤脚,露出狗牙来,摇头晃脑地撕扯。父亲给了桃子一脚,桃子像个黑色塑料袋一样被踢出去,又爬起来,脚还没站稳就又扑上来。这一次,它咬在了父亲的小腿上。父亲皱了皱眉头,看看他,又看看桃子。父亲把他扔在地上,把桃子拎起来,盯着他,告诉他,你是我儿子,你是个男人,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男人不能像你这样,男人不能穿女人的衣服。你得有点血性,你得见见血。

桃子在父亲手上叫。

院子里风很大,从各个方向撕扯他。

父亲拎着桃子,翻身冲进屋里,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把剪刀。

他好像知道了父亲要做什么,冲过去,父亲推了他一把,他倒下来,桃子在叫。

父亲的手臂折起来,像个钳子,圈住桃子的脖颈,止住了它大部分的叫声,另一只手里握紧了剪刀。他再次冲过去,父亲干脆踢倒他。他胸口憋闷得厉害,顾不上哭,再爬起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把手里的剪刀送进了桃子的脖子。桃子像是没反应过来,身子扭了一下,剩下的一点叫声停下了,发出呜呜声,像在哭。他看着桃子,它就像是被揉皱的塑料袋。他脚下发软,一股湿热的腥味被风吹进他鼻子里,他僵住,应该是风不让他往前走了,不然他为什么动不了?父亲握紧剪刀,又往里送了送,搅了搅,染血的手指握了握,像是剪断了什么。桃子软下来,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里面的光消失了,他只能听见风声了。父亲仍旧抱紧桃子,盯着他看,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血浸透父亲的裤子,灌进父亲的鞋子,父亲毫不在意,一动不动。

桃子像是一个漏气的黑色气球一样,瘪下来,那双他熟悉的眼睛撑了一会儿,终于闭上了。腥味还围着他的头叫嚣,像是密密麻麻的一群蚊子,他觉得什么都在响,什么都很大声,他什么也承受不住了。

他一直睡,偶尔醒来的时候,只能感觉到自己浑身发烫。他出了很多汗,喘气的声音很大,就像是把烧红的煤块扔进水里发出的嘶嘶声。他又睡着了,梦里的东西都是碎的,看上去是碎的,闻起来是碎的,听上去也是碎的。他又醒了,这次好了一点,没那么多汗了,能听到一些水声,哗啦哗啦的,父亲似乎在清洗什么,一遍又一遍。他听到菜板被剁下去的敲击声,什么东西被剖开,什么东西被掏出来,什么东西被剁碎,咚咚咚,砰砰砰,哐哐哐。他闻到木头被劈开的断裂声,嘴唇动了动,能尝到火在烧的味道,能听到火烧起来。他的皮肤能感觉到浓烈的香气,是肉香,他的手心摸到了酒瓶碰撞的声响。父亲喝酒时惯有的啧嘴、嚼东西的声响,此刻就像是从他的嘴角和口腔里发出来。

什么都乱了,什么都一起来,冷很热,热又很冷,他又睡着了。

等他终于爬起来,父亲把一碗肉汤递到他面前,肉被剁碎,在汤里漂浮,骨头沉在碗底,热气冒出来,他闻到一股桃子的味道。他把头扭过去,但他分明又很饿,肚子在咕咕叫。父亲捏住他的脸,逼着他看,把碗递到他嘴边。汤还很烫,但父亲不在乎,他咬紧牙,努力把嘴闭紧,但父亲的手指更用力,他的嘴不自觉地张开,肉汤灌进来,滚烫和鲜甜占满了他的牙缝、舌头。他感觉自己肚子里长出一只手,从喉咙里伸出来,所有灌进来的肉、骨头和汤,都被这只手抓住,急匆匆地塞进肚子里。他觉得自己应该会想吐,可是实际情况是他觉得肚子里很舒服。他不再梗着脖子,而是任由父亲把一碗汤全都灌进他嘴里,任由这只手把什么都送进他的肚子里。他不饿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背叛了桃子,他吃了桃子的肉、骨头,他的牙齿、舌头和胃都犯了罪,他和父亲没有什么两样。他身子不烫了,什么都很冷,脸上全是眼泪。

赵如海

赵如海带了一把镰刀去看望妻子。

这片坟地和公墓不一样,林子里的这片坟地没有人管理,每个前来祭奠的人都只管自己亲人的坟包。

坟地和林地、耕地相邻,大概是骨灰和早些年的土葬,使这块坟地土质肥沃,现在是夏天,又刚下过雨,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杂草和树木都在疯长,彼此连接、交缠,把原本就并不好走的、坟包之间的小道完全遮蔽。许多居住在坟包里的死者生前或相识或陌生,但在这些草木向着彼此的疯长和连接中,他们完全混为一体,就好像大家都死在了一起。

赵如海挥舞镰刀,把挡住自己去路的杂草和树枝劈开。带刺的植物划伤他的胳膊、他的脸,火辣辣的,但他并不觉得疼,这是来这里必须经历的事情。

他喜欢在春夏之交来,春夏之交,这里特别生机勃勃。

冬天来的时候,这里光秃秃的,低矮的坟包平铺开来,像是一锅出炉之后主人就不得不出门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起锅的馒头。

他劈出一条路来,身子刚刚通过,身后的杂草和枝蔓好像就又迅速长在了一起,把他的来路严严实实地挡住,但他不在乎,他有镰刀。

他花了半个多小时,才站在了妻子坟包面前。他的两条胳膊已经伤痕累累,汗水流进脸上的细小伤口里,火辣辣地疼。

一棵堪称粗壮的柳树从妻子的坟包里蜿蜿蜒蜒地长出来,在坟包上方开枝散叶,像是撑起一把伞。

他知道这棵柳树的来历。

它来自出殡当天,儿子手里紧握的一根哀杖,柳树干做的。妻子下葬时,哀杖要放进坟里,柳树不挑土地,落地生根,在妻子骨灰养分的滋养下,吸饱了坟地深处的能量,发出芽,经过几个清明,就钻出来。这里坐北朝南,就算草木再茂盛也不足以遮盖太阳,阳光一照,柳树就开始向上生长,直到长成现在的样子。

他仰头看着这棵柳树,知道这是妻子的一部分。这棵柳树使得坟包冬暖夏凉,他深信这是妻子对他的一种宠爱,就跟以前妻子夜里会提前把床铺好一样。

按照当地的风俗,他们会葬在一起。

当时为妻子挖坟的时候,已经预留了他的位置,他在妻子旁边放下了一双自己的鞋子,还有一根拐杖,代表他和妻子已经埋在了一起。

妻子一定还在等,等他来,其实他自己也在等,他觉得他们都不会等太久了,在这里要办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少,一天比一天少。

他在妻子坟前坐下来,清理着石碑上的泥土。石碑是他当初亲自挑选的,厚实、森青,每一个字都刀砍斧凿,到现在也还是清晰可辨,还能经历很多风雨。这块石头是给活着的人看的,也是给死去的人看的。

清理完石碑,他把坟包周围的杂草拔掉,在柳树钻出坟包的位置重新培了土,确定不再透风。

前一天晚上,他梦到妻子来家里找他,就坐在他床边,看上去很安静,也很宽容,好像什么也没有跟他计较。妻子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像是刚淋过雨,说,屋子漏雨了,你给修修。

他赶紧答应,爬起来找衣服给妻子换,拉开衣柜才发现妻子的衣服都被绞碎了,碎成布片,一股脑全洒出来,洒在他脚下。他抬起头,看着妻子,觉得很对不起她。

但妻子只是嘱咐他,你记得修修,这几天雨水多。

他赶紧答应了,想去握妻子的手,握了个空。

他又给坟包添了土,培实,在坟前坐下来,点香,烧纸。火光犹豫了一会儿才腾空而起,青草汁伴随着纸灰的味道一下子飘散开来,浓烟让他眼眶发酸,许多鸟被浓烟惊扰,但没有飞走,只是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他在烟尘中仔细听,听不出鸟的品种,可能有家雀,也有喜鹊。鸟鸣声和疯长的植物模糊了这里生死的界限,好像在这里什么都能长出来,长出什么也不奇怪,他在这里发现过野鸡和兔子。

他想跟妻子说点什么,但又觉得什么也不用说。

他努力辨认了一下周围的植物,大部分他都认不出来,但带刺的居多。

他又开始去看和妻子坟包相邻的邻居,有些名字能让他想起一张模糊的脸,更多的他就想不起来了。

有几处荒坟,死者已经死去多年,活着的子女不知道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来了,坟包被杂草侵占,日渐矮下去,早晚会被荡平。但其实也挺好,他想,人早晚要变成草,人就是草,这里的草就是人。

有一个新起的坟包,小小一个,还没有起坟头,按照风俗,死去的应该是个孩子,早夭,没长大。坟包上的土还很新鲜,一些新苗刚刚探头探脑,也像孩子一样,它们都还在适应这里的环境。

远处,还有一个大坟头。用水泥夯起来的一个半圆形的土墙,被涂成黄色,中间高耸出一个冠冕的形状,像是给水泥坟包戴上了一座王冠,造型有些奇怪,不知道有什么讲究。

他看着妻子的石碑,看着坟包上生长出来的柳树,拔掉杂草之后,坟包整洁多了,周围却还是一派生机勃勃。

这里是他找风水先生看过的,坐北朝南,阳光充足,前后左右并没有太多遮挡。再往外,穿过林子,就都是耕地,这个时候作物已经蹿得很高,风一吹,都摇头晃脑,把香味送过来。看得再远一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正在缓慢转动的风车,也像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他听鸟友说过,安排了风车发电,就说明这里很久都不会有什么规划和发展。这样很好,这里可以清净很久,也许会一直清净下去。

眼神好,看得再远一点,铁轨似乎立在半空之中,通向所有遥远的地方,火车在空中驶过,运送货物和人。

一群鸟高高飞起,烧纸的火星渐渐熄灭,风吹着周围的草木晃动,声音听起来就像叹息。

他有点羡慕长眠在这里的妻子。

赵东风

赵东风不再吃肉了,什么肉也不吃了。

他感觉菜比肉要好吃。

对父亲来说,这又是一项罪证。

父亲总说,男人就应该大口吃肉。

所幸,从家里搬出来之后,他已经不用每天面对父亲了。

他在一家美容美发店里上班,在店里,客人叫他七号老师。

店里只接受女性客人,他给女士打理头发,或染或烫,头发像水一样流经他的双手。对他来说,长头发几乎是一种人类自己生长出来的丝绸。

丝绸可以染成不同的颜色,烫出不同的质地,比任何装饰品都更好地衬托自己的脸。

遇到好的长发,他总是细心又热情。他替女士洗头,把头发吹干,涂上养护。他看着镜子里拥有一头长发的女孩,会偷偷代入自己的脸,渴望长出一头丝绸一样的长发。

每周二下午,他可以休息。从上午开始,他就很少喝水,除非渴得实在厉害。

他会先去一家名叫“春桃花”的女装店。

女装店不算大,一个小小的门面,临街,卷帘门拉开,里面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女装层层叠叠地挂出来,他走进去,就像走进一朵花的花心。

女装店的老板是个女孩,头发很长,是老板也是模特,每一件衣服她都穿上拍过样图,发在朋友圈里。他有她的微信,微信上她就叫女装店的名字,春桃花,但他不知道女孩自己的名字。心里一想到她,他就会想到“春桃花”这三个字。

她应该是认识他,但他不确定。

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他来给姐姐买衣服,姐姐在外地,还没有回来,但姐姐跟他的身材差不多,姐姐让他来试。

女孩找到他的尺码,把衣服给他,就去忙自己的事情。

赵东风进了试衣间,脱掉自己的衣服,从包里偷偷拿出胸罩,松松垮垮地悬挂在胸前。他穿上裙子,整理好自己,走出去,从试衣镜里看自己,也看她。

女孩并没有看他,仍旧在忙碌,她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她长得很好看,一切都恰到好处:她的脖颈很长,小巧的胸脯微微起伏,她有令人羡慕的腰和胯,踩着拖鞋也掩盖不了她的长腿,走起路来的步态优雅又从容。

她养了两条通体雪白的萨摩耶,它们有时候会被拴在店门口。

他看见过她牵着一双白狗远远地走来,她走得并不快,两条狗也很有耐心。她随便穿着一件短袖、一条短裤,松松垮垮地踩着一双拖鞋,走在两条白狗之间,身上几乎有一种让人想要跪下去的神性。

他问过她,为什么店名要叫春桃花?

她笑笑,只是说,她喜欢桃花。

他觉得她就挺像一朵桃花。

他有时候也会偷偷想,他如果拥有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头发,牵一双白狗走在路上,也会像她一样耀眼又从容吧。

赵东风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挺满意,告诉女孩,想要这一套。

女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说,好。

他付了钱,临走时,女孩叫住他,递给他一双丝袜。

他很感激,赶紧说,我一定告诉我姐。

她点头。

赵东风几乎从她脸上找到一点母亲的影子。

他不得不告别她。

天已经快黑下去,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里面最闪亮的家具是一面穿衣镜,还有一个简易的布艺衣柜,其他的东西都堆在地上,包括床垫,这里像是一个心不在焉的临时住所。

他盘腿坐下,给自己化妆。防晒,隔离,粉底,散粉定妆,画眉毛,眼影,眼线,睫毛,腮红,高光,口红。

他审视自己,眼睛也亮了起来,镜子里的他,接近他心目中自己的样子了——还少点什么,是假发!他把假发戴上,发梢垂到胸口。

他穿上女装,裙子在身上摇摆,他在镜子前转了一圈,裙角荡起来,他觉得自己也像一朵桃花了。

他踩上高跟鞋,突如其来的高度让他腰板挺直,他好像一下子拥有了俯视一切的资格。

他检查自己,发觉手指上有一根倒刺。他没犹豫,直接扯掉,像是掀开了一个秘密,血流出来。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把手指放在嘴里嘬了嘬,直到血止住。

他再次审视自己,觉得满意,转身出了门。

牙还没开始疼。

夜色中,他会有新的性别。

他把高跟鞋故意踩响,迎接每一个人看过来时或善意或恶意,或疑惑或戏谑的眼光。他觉得口干,但口干令他感到安全,他不必为了上厕所而犯难。他不介意被审视,但也不愿意挑衅任何人。

他走在路上,用妈妈的眼睛看,用妈妈的耳朵听。他是他自己,也不是他自己,他把自己藏起来,也把自己展示出来,他又一头扎进了一个新世界里。

没有鼻子的大象

在非洲广袤无垠的草原上,生活着一群身体庞大的动物,它们身形巨大,毛皮厚重,骨骼坚实,它们就是有着“非洲之王”美誉的非洲象。

象群在强壮象王的带领下,即将继续迁徙,寻找水草更加丰茂的地方栖息。

非洲象群崇尚强者,它们和体形巨大的白犀牛战斗,赶走装甲车一样的河马,甩脱踩踏致命的鳄鱼,驱赶狮群,捕杀非洲水牛,碾碎鬣狗。在这片草原上,它们无所畏惧。

象群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头大象,这头大象和象群里的其他大象明显不同,它没有鼻子。

没有谁知道它的鼻子去了哪里,或许在诞生之初,就没能长出来,又或者是在一次河边饮水的过程中,它遭到了鳄鱼的突然袭击,象鼻被鳄鱼生生撕裂、咬断。

没有鼻子的大象跟随着象群,却始终跟象群保持距离。

象群中的强者不会理会它,甚至多次试图驱赶它,但它始终不远不近地跟随象群,坚信自己就是象群中的一部分。

时间久了,象群不再驱赶它,但也绝不接纳它。或许在它们看来,没有鼻子的大象并不是真正的大象,它会拖垮象群行进的速度,也会吸引许多不必要的危险。

非洲草原不适合弱者生存。

没有鼻子的大象,不能像其他大象一样用鼻子吸水洗澡,它只能通过在泥潭里打滚,清理身上的污垢,这反而使它看起来更脏。

没有鼻子的大象,无法和其他大象通过嗅探的方式交流,它几乎是失语的。它不理解象群,象群也不理解它。作为群居动物,它必须忍受独处和孤独。

没有鼻子的大象,几乎无法通过气味来寻找食物,只能靠运气,并且随时做好挨饿的准备。运气好,它或许可以跟在象群身后,享受一些残羹冷炙。

没有鼻子的大象,可能失去保护自己的能力,无法和入侵者战斗,生存将成为它面临的最大挑战。

未成年的小象失去了鼻子,如果能够得到母亲的庇护,或许可以顺利进入成年世界,但成年之后,它只能依靠自己,无鼻大象的命运将更加曲折。

我们的摄制组会持续关注这头失去鼻子的大象,镜头将会带领你跟随象群,穿过美丽而残酷的非洲草原,为你带来精彩的非洲之旅。

赵东风

他不吃肉以后,很吃疼。

牙医说,左上六,牙隐裂,导致牙髓发炎,阵发性、间歇性剧烈疼痛,夜间加重,如果不处理,这颗牙会烂掉。

牙医说,这颗牙和别的牙不一样,这颗牙六岁就长出来了,在口腔里承担着很大一部分的咬合力,任务很重。

牙医说,你可能是吃了什么硬东西,啃了硬骨头,或者用嘴起了瓶盖,所以这颗牙裂掉了。

他知道这颗牙渐渐死掉,跟医生说的这些都没有关系。

在他十岁的时候,这颗牙齿犯过罪,嚼碎了一些肉,咬碎了一些骨头,所以这颗牙从那时候开始,就在死亡了。

死是一个过程,死可能必须是一个过程,这样该死的东西才能受到惩罚。

牙医说,你最好现在就让我把这颗牙钻开,把牙髓吸出来,用药物杀死牙神经,杀死这颗牙的99%,这就是根管治疗,然后你需要一颗牙冠。

他拒绝了牙医的提议,他觉得他应该忍受一些痛苦,不只是为了桃子。

他下了车,到了省城的医院,他走进去,挂号,缴费,排队等叫号。

轮到他,负责操作的护士指着一台机器告诉他,这个就是分娩体验仪,基本原理是通过电流刺激人体肌肉收缩,尽可能地模拟分娩过程中1级到10级的疼痛感。1级无痛,2~3级轻微疼痛,4~5级轻度疼痛,6~7级中度疼痛,8~9级重度疼痛,10级剧烈疼痛。但需要说明的是,1~10级的疼痛感并不代表女性分娩时开1~10指的疼痛感,按照我们之前收集到的数据,分娩体验仪开到10级时,大概相当于女性开2~3指时的疼痛感。体验时间在两个小时左右,可以随时喊停……

赵东风坐上去,磁片贴在身上有冰凉的触感。他闭上眼睛,电流缓缓进入他的身体。腰部的酸胀最先提醒他,酸胀开始蒸腾,慢慢变成麻木,麻木还未及消失,身上的汗毛似乎突然变成细密的针,电流加强,每一根针都开始倒戈,列队整齐地向他腰腹刺入。这一波针刺般的绵长疼痛还没有消失,另一波又及时刺入,生怕每一滴疼痛被忽略,直到绵密的疼痛从身体内部燃烧起来,像是由远及近的雷声,又像是大战将至的鼓点。

他能感觉到自己腹部的收缩,他被自己的呼吸声呛到,几乎闻到了什么被撕裂的气味。他听不到周围的声音,有些模糊的东西包裹了他,一切都在向他折叠、收缩。他被抽成了真空,一切都被隔绝在外,疼痛鼓点一样继续敲打着他,从腰腹沿着血管上升到大脑。他应该是叫出声来了,但又或许没有。他一动不动,但身上的肌肉在颤抖,一些东西流进他的体内,另一些东西从他体内流出,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成了黏稠的液体,翻搅、流动、凝固又融化,他被淹没了,但他又钻了出来。

他发现自己正以妈妈的身份躺在一张病床上,许多人影在身前流动。他在生长、分裂,死亡的溶液浸泡着他,但绝不是全部。一个生命正在从他体内挣脱,或许是从他左腿的腿肚子上。他听到什么东西裂开的声响,他努力把身子欠起来,他看到了他自己,婴儿形状的他,一个丑陋的小东西,被羊水和血污包裹着,五官皱巴巴地挤在一起。他在号哭,号哭在他听起来也是一种叫嚣,他在掏空他的妈妈,掏空了妈妈的力气,掏空了妈妈的快乐,掏空了妈妈的思想,腐蚀了她脑子里保持理智的那根弦。

他生来就有罪。

他恨自己,他没有办法以母亲的身份恨自己,他只能以他自己的身份痛恨自己的出生。

他像左上六那颗牙一样该死。

电流消失了,疼痛也消失了,他脸上一片冰凉,全是碎掉的眼泪,他身上的汗水使他看起来像是正在融化。他想站起来,站不稳,护士扶了他一把。他看着护士,嘴唇抖了抖,喊了护士一声妈妈。

妈妈

她有个儿子。可她的儿子并不是眼前这个声称是她儿子的人。她的儿子还很小,还在吃她的奶水。不对。都不对。她儿子应该是她女儿。小小的一个,含着也怕化掉了。她丢了,刚丢的。

她有丈夫。但丈夫也不是眼前这个声称是她丈夫的人。她的丈夫没有这么老,头顶也还有头发,眼神也比眼前这个人更干净。

他们去哪里了?她不知道。

很多以前的事情她记得比谁都牢靠,但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她毫无印象。

她不断地重复自己做过的事情。

她推开她遇到的每一扇门,想找到那一张熟悉的脸,想闻到她所熟悉的气味,想听到她熟悉的声音。

可惜每一扇门背后都没有她要找的人。

家里来了客人。她努力做出和他们相熟的样子,在寒暄的同时,尽可能地从脑海里打捞眼前这几张脸,总是失败。但她决不能承认。

她只能掩饰自己,说一些她自己也听不真切的话,不停地给客人倒茶,听他们说话,想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找到线索。

但她脑子里很混沌,像是一个人在大雾天游荡,眼前总是影影绰绰,看上去像是有车船和马经过。等她把雾气拨开,走过去,一切又都消失了。

她总是想跑出去。但是自称是她丈夫的陌生人总是拦着她。自称是她儿子的小男孩只知道哭。她想逃出去。可是地面上一张她所熟悉的脸都没有。她必须离开这里。

但是自称是她丈夫的人拦着她,把她绑在床上,也许很快就要杀了她。

自称是她儿子的人抱住她的腿,用一种“你对不起我”的眼神审判她,总是眼泪汪汪的,其实也是想把她关起来。

周围的邻居用眼睛透出来的光抽她、驱赶她。

他们都没有直说。但她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以及想干什么。

她不能被他们摆布。

自称是她儿子的小男孩,惊慌失措地告诉她,你没有女儿,你只有儿子。

她不相信。她不可能记错,也不可能自己骗自己。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告诉她真话。

他们都把她当成病人,也许还是个神经病。他们就是这样,觉得自己比别人清醒。

但她知道,她很正常,比谁都正常。他们只是不想让她找到自己的女儿。

可是女儿在等她,已经等了很久,再等下去她一定会出事。这里什么人都有,可能还有老虎和狼,还有人贩子。

一有机会,她就往外跑。她心里很肯定,她能找到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就在某一个地方。可能就是某一扇门后,可能就是下一扇门后。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扇门,有太多扇门。百货商店的旋转门,铁打的防盗门,木头做的木头门,透明的玻璃门,电动的卷帘门、折叠门,电梯的两扇开关门,衣柜上的推拉门。这些门都能藏起来一个人。因为她还太小,小到可以藏进任何一扇门里。

为了找到她,她只能把每一扇门都打开。

可是,她开了太多扇门了。多到自己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自己没有打开的门。她只能走得再远一点。自称是她儿子的小男孩跟在她身后。就让他跟着吧。她走出去很远,远到自己早就不认识这是哪里了。她看到了一棵树,树梢顶上长出云彩来。她突然就想到了。她要打开的这扇门不在地面上,地面上已经没有可以打开的门了。她必须上去。怎么上去?到树上去。树这种东西很神奇,树是地上长出来的,但树能长到天上去,树长高了就能长出云彩来——树是梯子,树是路。

她打定了主意,往上爬,像猴子一样。她以前怕高,现在却不怕了。现在她没什么可怕的。她觉得手脚都很适合爬树,她爬树的时候就像是走在路上。她越爬越高。她爬进树冠里。她看到树冠上的喜鹊巢,喜鹊巢像个大刺猬,里面有鸟叫。她没管它。她继续往上爬,一些树叶抖落,一些汁液的气味攀附在她身上,一些风吹过来,和地面上的风绝不一样。上面的风更有味道,更软。

她从树冠上穿出来,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树梢托举着她,她跟着树梢一起颤巍巍的,云就在她头顶。她往很远的地方看,目光穿过另一些树木,穿过一些羊群,穿过汽车开过去扬起来的尘土,穿过太阳光照在尘土上的一些波动和扭曲,穿过一些她记忆中更年轻的脸。她看到了。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瘦瘦的身影,从很远的方向朝她歪歪扭扭地走来。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她的女儿,她小小的瘦瘦的女儿。她还看不清女儿的脸,但她并不着急,她早晚会看清的。她想喊,但又怕吓着女儿。她的女儿停下来,跟她挥了挥手。她看见她了,她同样挥手回应她。她的女儿转过身,向着另一个方向歪歪扭扭地走过去。她害怕了,她不能再失去她。她害怕这之后她就找不到她了。她想跑过去,腿往前迈,可是她忘了脚下已经没有可以托举她的树梢。她往下掉,风在她耳边。她忽然明白了,其实并不是她在下坠,而是其他的在上升——碎裂的云在上升,风在上升,树叶在上升,树枝在上升,从大刺猬里飞身而出的喜鹊也在上升。一切都在上升,包括灰尘和气味,滚烫的太阳光。一切的上升使她飘浮在由碎叶、灰尘、汁液、昆虫所组成的半空中。很多困扰她多年的事情都一下子明白起来。她从哪里来,她去过哪里,她在哪里笑过,在哪里哭过,哪里曾经撕裂了她,什么又从身体内部毁掉了她,她自己,她女儿。她醒了。

身体接触地面泥土的瞬间,她已经全都明白了。自称是她儿子的小男孩正在倒影里看着她,眼睛里又有眼泪。她却很平静,她知道该去哪里找她的女儿了。

赵东风/女孩

赵东风从派出所里出来,决定不去死了。

死对他来说,太简单了。

他从水里被捞出来的时候才惊觉,原来,死一点都不疼。

桥上,他在湿漉漉地被警察带上车之前,把自己口袋里已经湿成一块黏腻肥皂一样的纸币,全都塞给了拉住自己的男人。

男人没拒绝,只是看着他,像在审视他。男人说,我不欠你的了。

赵东风有点莫名其妙。

他走在路上,太阳还有点余晖,把他身上最后的潮湿也完全晒干,他觉得轻松多了。也许他确实死了一次,现在活下来的,不过是他被晒干的灵魂。

他有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双脚却像是有了自主意识一样,径直往前走。

他坐上公交车,再次在小镇上游荡。

小镇衰老却又年轻,新潮的店铺从老朽的地面上不断长出来,火车站扩建了两次,前脚走进去的是年轻人,后脚再出来的已经是老头老太太。

公交车停下来,他下了车,走出去几步,已经到了春桃花女装店。

门口立起一个醒目的牌子,上面写着“一折促销”。

他走进去,女孩抬起头看着他,告诉他,店要关了,衣服都很便宜,你随便挑。

他看着她,她看起来已经有些行色匆匆。他问,你要去哪儿?

女孩说,去三亚。

他问,还回来吗?

女孩想了想,说,不一定。

他说,在三亚开服装店?

她说,不是,买了一辆二手房车,带上我的狗,想弄个咖啡车。

他问,名字想好了吗?

她想了想说,还没有,不过想要个别致一点的。

他说,就叫沙漠咖啡吧。

她怔住,在三亚开个沙漠咖啡?

他说,对啊,别致嘛。

她笑了。

他挑了一套衣服,穿上,女孩替他整理好,打量他,又给他配了一顶草帽。

波希米亚风,女孩说。

他端详自己,会好看吗?

女孩说,好看,特别好看。

他也很满意,这是第一次,他没看价签。

要付钱的时候,女孩拦着他,看进他眼睛里,说,送你的,就当是礼物吧。

他还要说话,女孩的眼睛已经看出去。他顺着她的眼睛往外看,风把卷帘门外道路上的灰尘吹起来,一棵树被困在路边坚硬沥青围起来的方寸之间,好像总也长不大。

女孩说,这里太小了。

他就没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和女孩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差别了。

女孩记得他。

他看起来很瘦、很小,瘦小到几乎不能对应上他的年纪。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胆子很小,像是随时要逃出去,她故意不去看他,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安静下来,自在了一点,开始端详塑料模特身上的裙子。他翻看挂在衣架上的衬裙、抹胸、吊带,大概是太投入了,再一抬头,已经站到了女孩面前。

他很惶恐,僵在原地。

女孩说,买衣服?

他下意识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

女孩问,给谁买?

他反应过来,说,给……给我姐。

女孩说,你姐身材跟你差不多吧?

他赶紧说,对,我姐在外地,让我帮她试。

女孩说,好,你看好哪一套就叫我,这里有试衣间。

他说话声音不大,脸上总是有一种什么东西正在疼痛的神色,他在忍受,似乎又是在享受。

他有时候会在反复确认合身之后,买下一套,有时候只是试穿。他总是在店里没什么人的时候走进来,好像是生怕打扰到别人,更怕别人发现自己。

她早就想送他一套衣服,现在自己也要走了,他及时出现,衣服很合身,时间也正合适。

她决定了,就叫沙漠咖啡。

她喜欢这个名字。

赵如海/赵东风

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

八哥就只会喊这一个名字,鸟友们很快就对赵如海的八哥失去了兴趣,转而研究起新来的山雀。

天还挺早,闲聊的时候,赵如海似乎是无意中说起,下个月要和老战友聚会,好些年没见了。

熟悉他的鸟友问,上个月你就说下个月,现在怎么又下个月了?

赵如海说,还有没退下来的呢,都忙。

他还想多说几句,鸟友们已经聊起了旁的。

鸟友说,儿子下个月结婚。

鸟友说,女儿生了个大胖小子。

鸟友说,走了走了,要回去抱孙子了。

他脸上的肉在跳。

新来的鸟友问他,你是儿子还是女儿?

他沉默了一下,说,儿子。

鸟友问,结了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动了动,这次没把“死了”两个字说出口。

众人开始说别的,他不想再听了。

赵如海指着自己给八哥新换的鸟笼,把鸟友的兴趣拉回到自己这里。

他给鸟友讲,这笼子不一般,你看这板顶、笼架、笼条、笼门、笼钩、晒杠、玉扳指,一十三个零件,都能拆下来,这叫啥?这叫十三太保。

众鸟友都称奇。

他说,这是出自名家之手。看到钩子上的刻字了吗,写的是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两个字是啥,一鸣先生雅玩,这是有款的。一鸣先生是谁?肯定不是个普通人,这都非遗了。

鸟友打趣,你这笼子比这只八哥贵。

赵如海说,别小瞧这只八哥,今天你们听它只能喊胡明建,明天可就不一定了。我给它配这个笼子,为的就是哪天听它来个一鸣惊人。

众鸟友都凑过来,欣赏他的十三太保。

笼子里的八哥被惊扰,又一迭声地喊,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

赵如海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电线杆、建筑工地、废墟和树,这些就像是一根一根的笼条。锅盖一样的天空盖下来,这个就像是笼顶。河流就是喂水的,周边村子里地面上长出来庄稼呢,就是鸟食罐。

合着这人世间也是一个鸟笼子。

人就是老天爷的鸟。

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

八哥又在叫了,他等着自己的这只八哥,一鸣惊人。

赵如海回到小院,把八哥安顿好,喂了食,喂了水。从衣柜里取出来旧军装,熨好,挂起来。

等着军装上没熨开的褶子展开的这一小段时间,他洗了个澡,把脸上的胡子刮干净。

他给自己穿上旧军装,腰杆随即笔直起来。他对着镜子,给自己敬了个礼。

往外走之前,他翻了翻墙上挂着的月份牌,翻了一小摞,捏在手里。他在选一个日子,选一个好日子。他手指停下来,选了其中一天,就在下个月,十五号,这一天很好,诸事皆宜。

他走在路上,走得很慢,有人会多看他几眼。他把腰板挺直,他享受这种注视。

他在桥上站了一会儿,听着经过他的人议论了两句。他没有听清,他觉得他们可能是在说他,他站得笔直,他要注意自己的仪表,他不仅仅是他自己,他是个集体。

再等一个月,再等一个月就去聚会。他心里想着,下个月总是好的,下个月比这个月好,因为下个月还没来,离下个月还有一段时间,不会太短,短到让他心慌,也不会太长,长到让他久等。

他想见见他们,见见和他穿同样制式军装的人,他们就是他的战友。

他去了菜市场,他有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菜市场。

他买了一条活鱼,又想自己其实不该买鱼。

他觉得自己应该多挑一些素菜,肉就不买了。

他认真挑,菜贩看着他,挺崇敬,跟他搭话,当过兵?我以前也想当兵,体检没过关,说我有个疤。可惜了了。我现在天天看抗战剧,就爱看个打鬼子,爱听打枪。你看我这个收音机,能听电视,我一听见里面打枪声传出来,心里就热,我这些菜就不是菜了,这些菜就是手榴弹、迫击炮、捷克轻机枪……

菜贩还在滔滔不绝,他已经挑好了,脑子里在过应该用什么炒什么。

菜贩给他抹了零,葱姜和香菜都是送的。他道了谢,菜贩说,常来。

他回到家,择菜的时候,拨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以后,他顿了一会儿,才说,晚上回来吃饭吧。

柜子里封了两瓶白酒,红纸已经褪了颜色,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东风一周岁封。

他拿出一瓶,洗干净两个杯子。

今天手感不错,菜炒得挺好,还缺个黄瓜,他忘了买。他从自己的小菜园里扯下来两根,拿菜刀拍了拍,黄瓜的清香充满了小院。

他看着一桌子菜,都是素的,又有点埋怨自己,不知道今天抽什么风。但他又提醒自己,今天别发火,有什么话就好好说。

他听见了开门声。

赵东风穿着裙子,戴着草帽,几乎是飘进来的。他听见屋子里八哥在叫,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

他往里走,父亲从屋子里走出来,身上弥漫着油烟味,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股油烟味了。

父亲上下打量着他,几乎不认识他。

他叫了声爸。

父亲好像是把什么话憋进了嗓子里,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他跟着父亲进了屋,桌子上一桌子热菜,都是素的,一条活鱼在地上的水盆里游荡,摆着尾巴,挺欢畅。

他洗了手,坐下来,摘了帽子。

父亲没有再看他,一言不发地开了白酒,酒香溢出来。他伸手去接,父亲松了手,酒瓶在手心里沉甸甸的,有点黏腻,商标已经鼓起来,他知道这瓶酒跟他年纪一样大。他把父亲眼前的酒杯倒满,然后给自己倒。

他把杯子举起来,父亲没有跟他碰杯,自己一仰脖一口气喝完。他也跟着喝了,又给父亲和自己先后倒满。

菜几乎没怎么动。

热气在消散,热菜渐次冷下来。

他和父亲一言不发地喝酒,倒酒,再喝酒。

一瓶酒快要见底,父子两个都上了脸。

他还要再倒,父亲拦住他,看着他,这是他进门之后,父亲第二次直视他。他没躲,迎接着父亲的目光。

父亲的脸因为酒精而显得通红,眼睛里带着一股浑浊的困惑。父亲终于开了口,告诉他,你有病,你不正常,你有病就要去治病。

他只是笑笑,他说,我没病。

父亲说,你是男人,男人不该穿成这样,男人不该像你这样。

他说,我是我自己。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大,但他的声调没什么变化。

父亲眼睛里的浑浊顺着脸上的皱纹流下来。父亲说,你对不起你妈,我也对不起你妈,要不是为了你,你妈不会疯,也不会死。

他抬头看着父亲,父亲在他面前年轻起来,年轻了十岁,二十岁,一直到了父亲的三十岁,这之前他只在照片上见过父亲三十岁的样子。

三十岁的父亲,手掌上流出血来,手掌上的牙印醒目,血水从咬痕深处的森白里渗出来,滴在自己的汗衫上,随即晕开。

父亲索性把手掌卷在了汗衫里,卷紧,肚子露出来,汗衫上除了血迹,还有鞋印。

他闻到了消毒水的气味。

两个护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其中一个捧着不锈钢托盘,托盘里一些金属质地的器物在不安地叫嚣。他几乎瞬间就看到了这些金属沾满了破碎的血肉,血水在金属的光泽里流淌。

他听见了妈妈的叫骂,全是脏话,他听见妈妈喊父亲的名字,赵如海,你个小婢养的。

他循着妈妈的声音看过去,发觉自己已经置身一个诊所,水泥地反射着漫不经心的光,眼前手术室里惨白的灯在闪。他回头看着年轻的父亲,父亲正把头埋进自己染血的汗衫里,似乎无法承受妈妈的喊叫和辱骂。

他记忆中绝没有这一刻。

他推开手术室的房门,没有人阻拦他,也没有人看得见他。

手术室里,穿白衣服的人在忙碌,年轻的妈妈躺在那里,眼睛已经闭上了,不再出声,看上去应该是睡着了,可她看上去很累很累。

穿白衣服的人,从妈妈的双腿之间,掏出一团模糊的血肉,那几乎是个人形了,但小脸蛋上的五官极为模糊。

他看见妈妈的眼角有眼泪流出来。

那团血肉被扔进了托盘,躺在那里,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有血水渗出来。

他听见穿白衣服的说话,他说的是,可惜了,女孩,成形了,不该自己乱吃药。药流,就是胡闹。

他听不明白,他不知道妈妈身体里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什么要这样。

他想去抱住睡着的妈妈,但穿白衣服的往外走,他不得不后退出去。

他听到年轻的父亲问穿白衣服的,大人没事儿吧?

穿白衣服的说,大人没事儿。

年轻的父亲又问,对以后怀孕没有影响吧?

穿白衣服的说,应该没有。

他看着年轻的父亲,年轻的父亲好像终于看见了他。

父亲像是跟他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父亲说,得有个儿子,有儿子才有盼头。

他后退两步,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看到妈妈穿着病号服从手术室里走出来,许多破碎的血肉和骨头像雨夹雪一样,从她的身体里簌簌而下,倾泻在水泥地面上。

妈妈目光湿漉漉地看着他,对他笑,告诉他,我有个女儿,和你一样大。

他看着妈妈,他知道妈妈一直在找的女儿在哪里了。

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

八哥叫醒了他。

他看着父亲正瘫坐在那里,脖子几乎支撑不住他的头。愤怒、悔恨、酒精和衰老,当然还有他这个儿子,一起压垮了他。

水盆里那条活鱼游得激动,水花溅出来,头顶的电风扇还在转,把一切都搅浑了,屋子就像个榨汁机。

菜已经凉透了,没有人动过筷子。

他脚下虚浮,许多东西已经和他一样脱离了重力,灯光从灯泡里蜂蜜一样流淌出来,老旧的桌椅颤动,在地面上击打出混乱的声响,许多他在这里的童年回忆像气球一样迎面而来,上升,破碎,喷出喝骂、耳光、零食和酒气。

他穿过空中起伏游动的蔬菜、课本、妈妈被绞碎的旧衣服,游进自己狭小的房间。里面很干净,一切都在原来的位置上飘浮:他掉漆的书桌,他小时候赢回来的奖状,他夹在日记本里的树叶,《还珠格格》的贴纸,他捡到的粉色发卡,女孩鞋子上亮晶晶的闪片,廉价但仍旧闪烁的耳钉,几乎被用光的口红,还有被旧报纸卷起来的那把早已经生锈的剪刀。

他像是章鱼一样游过去,拨开所有细小的东西,握住那把剪刀。金属的凉意和锈迹斑斑的触感让他觉得残忍,他感觉自己摸到了桃子毛茸茸的脑袋,听到桃子在叫,声音却像是从他自己体内发出来的。

他游出去,父亲被重力抛弃,飘浮起来,他四肢张开,许多随之上升的发卡、发带、耳钉、项链,一齐钉住了他,他动弹不得。

他看着父亲,父亲也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困惑乃至哀伤,进而是愤怒——他认出来,父亲此刻的眼睛和当天杀死桃子的时候一模一样。

是时候了,他想。

他看着父亲,细致地端详他,父亲想要靠近他,却动弹不了。回忆中的旧物在父子两个周围像小行星一样盘旋,却不能很好地和父子两个保持距离,旋转中的旧物擦伤他,也擦伤父亲。

他给了父亲一个惨笑,腰带松开,裤子飘落,他一只手握紧了剪刀,另一只手握紧令他痛苦的事物——瘦瘦小小,它本来就不该长在他的身上。剪刀扑上去,闭合,绞紧,因为卡顿而显得犹豫了一小会儿,进而变得毫无阻力。他一直以来苦心练就的忍痛能力及时帮了他。父亲身子在虚空中抖了抖,血雾烤漆一样喷在他脸上,像一支毛笔奋力甩出来的一笔草书。

几声不近不远的响动适时在头顶炸开,小院被反复点亮,父亲还僵在原地,血正在渗入他的脸。

赵东风抬起头,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了不远处球场上空发疯一样反复炸开的烟花,绚丽、明亮、连续而激荡。

他心里想,不管是谁在放烟花,都是在为他庆祝。

他记事以来,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同时炸开的烟花,它们不要命一样爬升,呼啸,炸裂,燃烧。流动着的油漆一样的夜色,就像是被烧着了,许多事物都被融化了,许多流光雨水一样从空中向下滴落,几乎要把他的眼睛淹没。

他眼前混沌起来,桃子的叫声、妈妈的触感、三亚沙漠咖啡的气味,一起簇拥着他,一个念头烟花一样轻轻炸开:不知道非洲草原上那头没有鼻子的大象,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赵如海

小院比以前更空荡。

一切都很陈旧,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这里发生过。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地面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就算这样,地面上似乎还是留下了痕迹。

直到现在,他还是感觉自己怀里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重量。

他抱着儿子往外跑,血止不住,顺着他的裤管往下淌,很热,灌进他的鞋子里,他数次滑倒。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怀里儿子的重量在慢慢变轻,他生怕儿子挣脱他的双手,飘起来,飘远,飘到他永远也够不到的地方。

等赶到医院,怀里的儿子好像只剩下了一点点重量,医生和护士从他怀里把儿子接走,他倒在了儿子留在他身上的血水里。

电风扇不知道在转些什么,电视机开着,里面在播一个纪录片,大概是《动物世界》之类的,里面有很多大象。

他在出神的间隙,零星听到了几句,象群找到新的栖息地……这里水草更丰盈……象群鲜少遭到攻击……除非是迫不得已……顶尖的猎手会瞄准落单的大象……而它看上去似乎更容易被捕杀……

他把另外一瓶酒打开。

他想起儿子一周岁那天,他破天荒买下两瓶好酒,亲手封起来,打算等到儿子结婚当天开一瓶,等孩子生孩子了,再开一瓶。

一整天,他都在一声声的祝福里度过,每个人都在恭喜他。

一直到了傍晚,他才闲下来,儿子和妻子都睡着了,他想出去走走。

过了桥,一路走到了旧物市场,他转了一圈,看到一个摊位,摊位上在出售旧式军装,还有一小摞长出铜绿的军功章,他蹲下来,看了半天。

摊主问,祖上传下来的,就这么一套了,想要你就拿走。

他摸了摸旧式军装的质地,很满意,他说,便宜点,我就要了。

他又把军装晒出来,等着下个月十五号不急不缓地到来,下个月之后,还有下个月,他还有好些个下个月吧。

电视里的声音还在响,解说员难掩语气中的感慨,他说,象群最终接受了这头没有鼻子的大象,它走在象群中,从背影来看,和它的同伴并没有什么差别。

象群继续上路,开始崭新的冒险。

他打开儿子房间的门,走进去,在儿子的床上坐下来。床很小,他坐下去的瞬间,床板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他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同样的声响。

八哥大概是饿了,又开始喊,声音比以往更清亮——

八哥

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胡明建赵东风赵东风赵东风赵东风赵东风赵东风赵东风赵东风赵东风赵东风赵东风赵东风赵东风赵东风赵东风赵东风赵东风…… ts+hPiTjantHio5QQAY1dNUZk+UIwZ+ruX3emaVlGztVFoBTOLjz8yHj0J068C7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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