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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先飞走了

今年就不回去了吧。

潘璐想好了,总有理由的,工作太忙了,实在是不好请假,那天也不是周末,最近身体也不太舒服,过一段时间再回去,到时候陪您多待几天。

尽快告诉她吧,总是要说的,不跟她说,她就会一直等着,一句话而已,没什么难的,说出来吧,说出来就好了。

这几天太阳都很大,潘璐总觉得太阳比以前看起来要大了,离着人近了,太阳光沉甸甸的,像是黏稠的湿雾一样缠着她,压着她。一大早出门,她也能听见空气中太阳伪装成蝉鸣和噪声的啸叫。

甲亢控制得不错,就是眼睛还有一点凸,但医生说,三十多岁这个年纪,甲亢高发,尤其女孩,不要紧。医生劝她,别想太多,心思别太重,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做完了碘-131之后,每天要吃优甲乐,三个月之后复查,这是你内分泌的问题,但也是你情绪的问题。

情绪对她来说,一直都是个问题,就像是她身体里的雾霾,时不时就冒出来罩着她。

她尽量自我消化,有时候会跟自己说几句话,哄哄自己,也可能是骗。

晚上回家,软在沙发上发会儿呆,手机猛振,粗鲁地打断了她。

是她熟悉的声音,她直起身子,努力调出一个欢快的声调,叫了一声阿姨。

手机里的声音从她指缝间流出来,小潘啊,我到你楼下了,开不了单元门。

潘璐心里紧了紧。

楼下,秦阿姨率领着两个尼龙袋子、一个旧行李箱,站在那里,领子黏在了胸口。

潘璐小跑过去,叫了声阿姨,赶紧去接她身后的东西。

秦阿姨推开她,说,我来。

潘璐只能拎起来一个尼龙袋子,她抢先一步扶住门,让秦阿姨把东西都拉进去。

进了房门,秦阿姨自己拉开鞋柜,找出一双拖鞋,换上,往里走,潘璐递上来一杯水。

箱子敞开,秦阿姨站在冰箱前,冰箱门打开着,雾气往外冒。秦阿姨往冰箱里放她带来的特产,和站在一边帮不上忙的潘璐说话。

秦阿姨说,怎么这么多速冻食品?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吃这些不健康。这盒饺子还是我上次包的吧,怎么还不吃呢?该坏了。扔了吧,我再给你包。这盒牛奶都过期了,还放着干吗?这些酱料少吃,都是亚硝酸盐、防腐剂。香肠是我自己做的,肉都是自己切的,调料也是自己调的,你尝尝。喜欢吃,我下次再给你带。晚饭还没吃吧,哪能不吃晚饭呢?胃能受得了吗?这样容易得胃病。你等着吧,我给你炒俩菜。

潘璐想帮忙,秦阿姨把她赶出厨房。

潘璐趁这个时间把餐桌收拾干净——餐桌很久没用了,平时她都是在茶几上吃饭。

厨房的玻璃推拉门里折射出刀光火影,油烟机轰鸣,骨肉被反复清洗,细细地剁碎,再被爆炒、油炸,在锅里粉身碎骨。

四个菜,冒着热气。

潘璐把筷子摆好。平时她绝不会吃得这么铺张。

秦阿姨给潘璐夹菜,潘璐双手努力把自己的碗伸过去,接过来,夹到嘴里。

咀嚼声像是把话语也嚼得细碎:

都挺好吧?

挺好的。

工作顺利吧?

算顺利,就是老加班。

有按时吃饭吧?

按时,有时候下班晚了,就吃点外卖。

外卖不能多吃,油不好,尽量自己做。你体检报告上不是有轻微脂肪肝吗?

我知道了,阿姨,周末我就自己做点。

自己做就对了,别懒,自己做的干净。我不爱吃不认识的人做的饭,再好的厨子也不行。交男朋友了吗?

没有合适的,圈子小,新认识的人也不多。

不要紧,等我给你介绍。我以前有几个学生不错,我帮你留意留意。

谢谢阿姨,我不着急。

你不着急我着急,你也不小了,总得有个人照顾你,我也不能老来。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从你的冰箱里我就能看出来,你照顾不好自己。

我挺好的阿姨。

你还能更好,人就应该一天比一天好。六号,你会回来吧?

潘璐嘴里的咀嚼停了停,周围的空气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潘璐和秦阿姨之间形成了真空,秦阿姨一边细嚼慢咽一边看着她。

潘璐又嚼了两口,牙齿把排骨切碎,吞下去肉,吐出森白的骨头。

她听见自己说出口的话跟她心里想说的话不一样,她说,回。说完又补了一句,肯定回。

秦阿姨又把一块骨肉夹进她碗里,浓稠的酱汁流进米饭里,秦阿姨说,那我等着你。

潘璐只能说好,自己之前的反复演练全都成了空。

秦阿姨把碗洗完,顺手给潘璐收拾厨房。秦阿姨一出来,潘璐赶紧把厨房里的地面拖了。

去洗拖把的时候,秦阿姨走进她的卧室,潘璐把拖把扔下,跟进去。

秦阿姨打量四周,听到潘璐进来,也没回头,问她,床单被罩多久没换了?

潘璐一下子没想起来。

秦阿姨说,一个人不好换,这是两个人干的活。

潘璐翻箱倒柜地找起床单被罩。

床单被掀开,一些灰尘扬起来,秦阿姨说,灰太大了,床底多久没吸了?

潘璐说,我明天吸吧,现在有点晚了。

秦阿姨说,你把吸尘器找出来。你气管不好,灰大了你爱咳嗽。

潘璐下意识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吸尘器轰鸣,秦阿姨蹲在地上把吸尘器的手柄探入床底,潘璐站在一旁,碍手碍脚。

一个避孕套的外包装被吸出来,潘璐有点尴尬,秦阿姨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秦阿姨进了厕所,跟潘璐说,我看看你吃的药。

潘璐赶紧打开柜子,秦阿姨戴上老花镜,认真地看上面的药名。

潘璐站在边上,等着秦阿姨仔细看完。

秦阿姨把老花镜摘下来,把柜子关上,嘱咐潘璐,药不能乱吃,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潘璐说,我知道,阿姨,我不会了。

秦阿姨说,这个月的体检报告我仔细看了,甲亢控制得挺好,还是要注意情绪。

潘璐说,你就放心吧。

秦阿姨说,下个月的验血、验尿的报告出来了就发给我。

潘璐说,好。

秦阿姨说,你别怪我管得多。

潘璐说,阿姨你是为了我好。

秦阿姨看了她一眼,看看表,挺晚了。

潘璐说,晚上就住这儿吧,我睡沙发。

秦阿姨说,不用了,还是去招待所,都订好了,每次来都住那儿,熟悉。你睡眠差,身边有人你就更睡不好了。还吃着安眠药?

潘璐说,吃。

秦阿姨说,年纪轻轻就吃安眠药,也不是个事儿,这个病还是得治,等我给你找个靠谱的中医看看。

潘璐点头。

秦阿姨说,我走了。

潘璐送秦阿姨下楼。

地面上的余热被蒸腾起来,人走在路上像踩在一块正在加热的铁板上,建筑和人都像是铁板烧的食材。

秦阿姨想起什么来了,停下来,看着潘璐。

秦阿姨说,最近我心里慌,看到你就不慌了,应该就是想你了。

潘璐说,阿姨,我也想你,一直想回去看你。

秦阿姨看着潘璐,看了一会儿,才说,我抱抱你吧。

潘璐下意识答应,说好,把身体凑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姿势显得不别扭。

秦阿姨抱着她。

潘璐被抱着,感觉自己像被握在一个拳头里。

秦阿姨说,你瘦了。

潘璐说,瘦点好,瘦点就不用减肥了。

秦阿姨松开潘璐,那不行,太瘦了不健康,人最重要的还是健康。

潘璐只能点头。

秦阿姨跟潘璐挥手,转身。

秦阿姨的身影远去,消失在街角。潘璐感觉自己松弛下来,地面上的热气顺着小腿往上爬,烫着裸露出来的皮肤,还呛眼睛。树梢一动也不动,不知道风都躲去哪里了。

回到家,潘璐踩着凳子,从高处抱下来一个废纸箱,里面有一瓶洋酒。潘璐拧开瓶盖,喝了两个大口,平静下来了,把酒塞进箱子,又踩着凳子,把箱子放回去。

有风了,但风不算大,分不清云和雾,很多不知名的植物拉扯着衣角,鸟贴着脸飞过去,云和雾里有树木汁液的腥味,潮湿。呼吸的空气里都有水渍,嘴里却很干,失重的瞬间,她再次被一个拳头一样的怀抱抱住,一双手臂干痩而有力,箍紧她,失重的感觉骤然消失。一小阵风凭空而起,裙角撩过她的脸,眼眶发胀,一些从峭壁里钻出来的树枝断裂,发出声响,云和雾散开又聚拢,没有眼泪,没有哭声,只有一双仇视的眼睛,她被攥紧在一个拳头里。

潘璐轻轻睁开眼睛。盖在身上的被子很重,床垫托举着她,身下的吊带都是汗。天亮了,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里流淌进来,她确定自己就在家里,就在自己的床上,她松了一口气。手机响,她看到秦阿姨的微信,秦阿姨说,我回了,你好好上班,该忙忙你的。

她坐起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有点精神,回了条语音,说,我知道了,阿姨,你路上小心,到家告诉我。

秦阿姨回复说,好,你注意身体,健健康康的。

潘璐起来刷牙,外面太阳很大,肉眼可见地炎热,应该要下雨了吧。

她看了一眼日历,六号,还有五天。

阴,雨

云一点一点地漫上来,街道和建筑物都变成了灰色,树在抖动。一大早,路过的汽车就点亮了车灯,海鲜市场里的腥味像是集会的飞虫,劈头盖脸地迎上来。

秦老师来了?

熟悉的菜贩看到秦老师拉着一个买菜的小车子,车子里插了一把碎花的小雨伞。

秦老师对菜贩笑着点头。

菜贩问,今天来点什么?都是新到的,新鲜。

秦老师说,闺女要回来了,做点她爱吃的。

菜贩指了指眼前翠绿的辣椒,辣椒吧,辣椒炒肉。

秦老师笑,她是爱吃辣椒炒肉。

菜贩说,是,肉炒得老一点。

秦老师又笑了,说,那就来一点,再拿几个茄子。

菜贩把塑料袋递上来,又塞进去一把葱,看着秦老师把塑料袋放进身后的小车里。

秦老师说,我再去买点五花肉。

菜贩说,再买条鱼?

秦老师说,对,要买鱼的,闺女爱吃鱼。

菜贩说,您慢点。

秦老师摆了摆手。

秦老师走出去一小段路了,听见身后的菜贩跟他老婆说话,秦老师不容易。

秦老师假装没听见,拉着小车奔肉摊去了。

要下雨了,什么都显得新鲜,肉泛着血光,鱼身上的鳞片闪亮。好几个人跟秦老师打招呼。

秦老师看到了老赵,老赵手里拎着一条鱼,秦老师跟老赵打招呼,买鱼了?

老赵说,晚上儿子回来吃饭。

秦老师有点意外,说,儿子回来你好好跟他说,有什么话说出来就好了。

老赵说,您放心,这回我好好说。

秦老师说,那就好,东风这孩子不坏,你别动手。

老赵打哈哈,都多大了我还动手?您放心吧,秦老师。

秦老师看着老赵拎着鱼走远了,心里有点羡慕。

走了两圈,秦老师很快就把小车子塞满了。

回去的路上,带雨的云彩悬而未决。秦老师心里盘算着晚上什么炒什么,拿出排兵布阵的力气,腰有点酸胀,秦老师想,腰比天气预报还准,人不能预测未来,但身体好像总有预感。她想起来那天,她的腰也是这么个疼法。

把菜都放好,鱼在盆子里养起来,扑打着水花,挺欢腾。看看表,潘璐的车应该还没到,秦老师洗了手,坐上马扎,开始叠元宝。

元宝要一个一个叠,折痕要精准、深刻、压实。金黄的纸挺硬,手指肚被割破了,秦老师没管,一点血流出来,印在纸元宝上。每一个元宝都要像样,最好胖乎乎的。不能买叠好的,叠好的在那里会不会不流通呢?纸元宝需要亲人的哀思做保证金吧,就跟货币需要黄金作保一样。

秦老师笑自己,唯物主义了一辈子,这会儿倒开始唯心了。

叠着叠着,她听到了一声咳嗽声,不是她自己的。她没害怕,手里捏着叠了一半的纸元宝往屋子里看,老旧家具的静物上,灰尘和黑暗一起下沉,墙壁上贴满了褪色的奖状。她出了一会儿神,想再听听那声咳嗽,屋子里却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秦老师怔了一会儿,接着叠手里的元宝,墙壁上一张奖状上的名字被风吹得呼之欲出。

车到了站。

站台上,秦老师已经站了好一会儿。

很多人大包小包地从火车里流出来。

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开心的,平静的,打着哈欠的。秦老师有点恍惚,想从里面认出一张她日思夜想的脸。

接着她一眼就看到了潘璐,喊了一声,小潘。

潘璐也看到了她,手里拉着一个小箱子,向她跑过来。

秦老师结结实实地挽住了潘璐的胳膊,说,走,回家。

潘璐说,不用来接,我自己能找到地方。

秦老师说,以前忙着上课,不送,也不接,后来后悔了,想送、想接也没机会了,时间是线性的,老天不给人机会。

潘璐不说话了。

秦老师挽着潘璐的胳膊,问她,路上累不累?

潘璐说,不累。

秦老师说,一年没回来了。

潘璐点头。

出了车站,秦老师说,这雨怎么还没下下来呢?说着随手招呼了一辆三轮摩的。

三轮摩的停下来,秦老师和潘璐一起坐进去,骑出去一段,等红灯的时候,遇到骑摩托车的熟人。熟人打量着潘璐,好像挺疑惑,问秦老师,这是曼曼吧?

潘璐被噎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撤回。

秦老师倒是不动声色,给熟人介绍,这是璐璐。

熟人愣了愣,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了,说,璐璐啊,真漂亮。

秦老师看着潘璐笑,说,快叫人。

潘璐赶紧说,叔叔好。

熟人嗯了两声,绿灯一跳,他骑上车走了。

秦老师说,你别介意,他年纪大了,有点糊涂。

潘璐故作轻松,说,没事儿。

秦老师说,我有时候也觉得你们两个挺像的,越来越像了。

三轮摩的开起来,潘璐说,您坐稳了。

到了秦老师家,潘璐把东西放下,一阵风吹进来,满墙的奖状颤动,像是在呼应。潘璐低着头,不敢看奖状上的名字。

秦老师说,你歇一会儿,我们就去吧,一会儿该下雨了。

潘璐说,我不累,我们现在就去吧。

大片灰色的云团铺过来,风里已经有了潮气,地上一些塑料袋和纸屑在飞,树梢发出一些呜咽。

秦老师走得很快,潘璐拉着小车,小车里装了蜡烛、线香和叠好的纸元宝。树林里飘出一股潮湿和落叶腐败的味道,到处都是灰色的,包括晴天时翠绿的树叶。

秦老师说,这里的树比以前多了,以前砍了不少,后来又种回去了,人就是瞎折腾。

秦老师说,都说这里风水不错,我以前是不相信的,现在觉得信一下也挺好,风水好了,曼曼在这里住得也开心。她不是喜欢火车吗?她在这里,往远了看,就能看到火车。你看到了吗?那个铁道桥,火车一来就跟在天上开一样。

潘璐看过去,看到了极远处的铁道桥,现在还没有火车经过。

秦老师说,我以后死了也埋在这里,和曼曼埋在一起,陪着她。

潘璐头低了低,没出声。

接着往里走,潮气已经可以被看见了。

秦老师说,曼曼小时候挨了训就往这儿跑,找棵树往后面一躲,死活找不着,喊她她也不应声。我骗她说林子里有狼,她也不害怕,这孩子从小就不知道害怕。

一个小巧的坟包,有一棵细小的柳树从中长出来。

秦老师说,这棵小柳树怎么也长不大,这都几年了,还这么高。曼曼小时候长得也挺慢,我还以为她不长个呢。

秦老师把纸元宝倒出来,在坟包前堆成一个小小的金山。秦老师蹲下来,划了几根火柴都没点着,纸元宝有点软了,这里潮气太重了。

潘璐说,我来吧。

她蹲下来,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手挡着风,啪嗒一声,一小朵微火在手掌间烧起来。纸元宝犹豫了一会儿,才让火苗钻出来,越钻越高,风像是被烧着了,水从风里被挤出来,一些潮热扑在两个人脸上。

火光映照着秦老师的脸,秦老师对着坟包说,曼曼,你出来拿钱吧,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别舍不得。

潘璐盯着火光看,脸被烧热了。烟尘有引力,把她往火里拉了拉,她用了一下力才站稳。

秦老师站定,端详着纸元宝坍塌、燃烧,释放出烟雾,纸灰盘旋、跳跃、上升。

两个人的脸被火光辉映,眼睛里都有火光跳动,像是身体里也有什么东西烧着了。

林子外有响动。

秦老师和潘璐看过去,一辆皮卡车沿着小路开进来,停下。

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从皮卡车上捧下来一箱烟花,说,秦老师,你要的烟花,这个是五百块的“锦绣前程”。

秦老师说,好,谢谢了。

潘璐赶紧掏手机,秦老师说,我来吧。

潘璐手指忙碌着,说,不用不用,我来就行。

扫了码,皮卡车开走,轰鸣声被林子吞没。

秦老师一直等着所有的纸元宝烧尽,小小的金山变成了一小撮灰烬,热浪消失,许多东西应该都寄过去了。

潘璐等着,等最后一粒火星也熄灭了,对着坟包跪下去,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秦老师的目光在她的头顶,像在审判她。

秦老师说,你跟曼曼说两句吧,你们交过心。

潘璐看着墓碑上的名字,犹豫了一下,开了口,曼曼,我和阿姨来看你了,你好好的。我们都挺想你的,我会好好活着的。

秦老师看着、听着,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时间长了,心事就长进面相里了。

秦老师把潘璐扶起来,跟她说,快下雨了,你把烟花点上吧。

潘璐说,好。

引信烧着了,发出嘶嘶声。

秦老师站在那里,看着潘璐跑向自己,伸手接过来潘璐的胳膊,让她在自己身边站定,两个人都把头仰起来。

第一声烟花升上去,在乌云面前炸响。天虽然阴着,但也还算亮,空中炸出来一溜烟尘,眼泪一样流下来,只有烟,没有花。

一迭声的烟花先后上升,逐个炸裂。烟尘在浓重的乌云里聚散,没有花可以看,只能听个响,感觉格外凄凉。

在烟花炸裂的间隙里,一些雷声从乌云后面隐隐响起来,像是在回应着烟花的炸响。

秦老师和潘璐都仰着头看,脸上一湿,细密的雨点落下来,冰凉的。烟花还在响,烟尘和雨水一起泄下来,空气中都是雨水和烟花的味道。

秦老师和潘璐的身子都没动,潘璐喃喃自语,还没试过在下雨天放烟花。

秦老师说,不也挺好看吗?美好产生于矛盾之中吧。

潘璐眼眶一湿,大概是因为雨水吧。

秦老师说,曼曼从小就跟别的女孩不一样,她喜欢放烟花、放炮仗,逢年过节就自己把炮仗拆下来,装口袋里,点上半截香,走在路上,没事儿就放一个,啪,吓别人一跳,别人害怕了,她就自己在那傻乐。有一次点上了,没来得及扔,炮仗就响了,手心里炸开一个口子,小孩嘴一样,她跑回家,捧着手,手上都是血,就这么看着我,也不哭。手好了以后,我就不让她放炮仗了。可能就是因为我吧,我把她的快乐一点一点都夺走了。

潘璐就站在那里,闻着烟和花的味道,听着秦老师讲,自己不出声。

秦老师说,曼曼这孩子,就是想得太多,脑子被想法堵住了,堵住了就想不开了,人的脑子也要留点空。

秦老师说,我把她放在我自己的班里,也是为了她好,是对她严了点,可也没办法。从她六岁我就自己带着她,我不能再找个人,我怕再找的那个人对她不好。我怕她学坏,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不怕,总想往外跑。我不想她变成她爹那个样子,变成那样了,就改不了了。结果,还是没管住,不管她会好一点吗?我不知道,我没机会知道了。

潘璐听着,眼睛有点涩,头发湿了一层,雨水的重量压得她矮下去一截。

秦老师不说了,从小车里抽出伞,打起来,盖住她们两个人,跟潘璐说,这是曼曼的伞。

潘璐看着伞面上的小碎花,出神。

秦老师说,走吧,回吧,快下大了。

潘璐把伞接过来,扶着秦老师往回走。

秦老师说,我总感觉曼曼在身后目送我们,你有这感觉吗?

潘璐觉得后背有点凉,周围的温度也降下来了,她只能嗯了一声。

两个人继续往回走,雨成了雾,不是飘下来,而是像大面积的蜘蛛网一样往下铺,好像想把什么都盖住,秦老师和潘璐就像是被困在蛛网上的两只蚂蚁。

秦老师踩歪了一脚,潘璐一把扶住。秦老师说,脚下滑。潘璐说,您慢点。

周围有些蘑菇探头探脑,林子里的鸟也不叫了。

秦老师和潘璐都没有说话了,她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穿梭在雨雾之中,走在又湿又滑的蜿蜒小路上,像是两个人共同的人生写照。

回到家,两个人的衣服都湿了,压在身上,很沉重。

秦老师没管自己,走进曼曼的房间,捧出一套衣服,递给潘璐,说,你穿这个吧,你和曼曼身材差不多。

潘璐接过来,胳膊往下一沉,曼曼的衣服沉甸甸的,压手,上面沾满了记忆的灰尘。

秦老师回自己房间换衣服。

等她走出来,看到潘璐穿着曼曼的衣服,正在收拾地上的杂物,秦老师有点出神,觉得曼曼又在这里了,曼曼又回家了。

曼曼把地上的尘土和碎屑扫起来,曼曼给垃圾桶换了垃圾袋,曼曼踩着凳子,把快要掉下来的奖状一张一张地粘好。

秦老师没拦着她,也没打断她,就这么看着她。

曼曼回头看着妈妈,对妈妈笑,问妈妈,人死了会去哪里?死疼不疼?

秦老师就骂她,不要说这种话,不要想这些东西,你不会死,死离你还很远,你要多看书,多学习,要跟比你强的人比,别学坏,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曼曼看着她,笑,只是看起来总像是身上没什么力气。

她熟悉曼曼的这个表情,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要么就是曼曼冲回房间,狠狠地把门关上,发出震天响,任由她怎么叫也不开门。

要么就是曼曼把屋子里能拿到的东西都奋力摔碎,花瓶的瓷片会割伤曼曼踩着人字拖的脚,曼曼会在地面上留下一连串血脚印。

可是这次曼曼没做这些,曼曼只是沉默,不知道她的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曼曼出了一会儿神,说,人要是能飞就好了。

这句话不像是说给妈妈听的。

阿姨?

秦老师像是从黏稠多雾的梦里被叫醒,她抬头,看着眼前曼曼的脸慢慢变成了潘璐,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了潘璐。

秦老师好像是勉强说服了体内的骨头,尽可能地撑住了自己。她说,我去做饭了,我买了你爱吃的。

菜是不是潘璐爱吃的,秦老师有点记不清了。

也许是曼曼爱吃的,也许是她们两个人都爱吃的,连她也得承认,有时候她们两个小姑娘,确实有一点像。

潘璐大口吃。

秦老师就看着她,时不时嚼两口。

秦老师说,人的口味也能变,我就试着变成曼曼的口味,以前她爱吃的,我不吃,我爱吃的,她讨厌。我觉得她总吃一些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现在想想,我应该跟她一起,追追剧,吃吃炸鸡,像电视里的那些母女一样。我以前总跟学生说,要是有了错,什么时候改都不晚。我觉得我想改也不晚,不晚的,对吧?

潘璐把嘴里的食物都吞下去,看着秦老师,说,不晚的。

夜里,秦老师给潘璐铺床。

潘璐说,我自己来吧。

秦老师不说话,继续铺被子,潘璐不敢动。秦老师说,以前,我没给曼曼铺过床,一次都没有,从小我就让她独立。

潘璐站在一旁,矮着身子,缩着,听着。

潘璐睡在床上,秦老师坐在她旁边,喃喃自语,屋子里好像还有曼曼身上的味。

秦老师说,我有时候能听到曼曼咳嗽。她气管不太好,从小的毛病。

秦老师说,其实我知道,你们相处的时间不算长。

潘璐说,是不长。

秦老师说,你们聊了不到一个月,见面也就两天,但够了,够改变一个人的命,或者说改变一个家的命,够了。

潘璐说不出话来了。

秦老师说,你多住一天吧,好不容易来一趟。

潘璐赶紧说,不了,阿姨,回去还要上班,老请假也不好。

秦老师说,也是,明天几点的车?

潘璐说,上午十点的。

秦老师说,我起来给你做早饭,我去送你。

潘璐说,不用了阿姨。

秦老师说,要接,也要送,你听我的吧。

潘璐只能说,好。

外面还在下雨,小镇已经完全湿透,但雨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有人在轻轻晃她的胳膊。

身上湿透了。

雨水从脸上流进脖颈里。

她醒过来。

眼前,潘璐也湿透了,拉着她,看着她,像哭过。

秦老师这才发现自己和她都站在院子里,站在雨里。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来的。

秦老师问潘璐,我怎么了?

潘璐擦了一把脸,声音有点颤,阿姨,你自己跑出来了。

秦老师疑惑,我跑出来了?

潘璐说,我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看,看到您站在院子里,站在雨里,往天上看,两只手伸出来等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天上掉下来。

我喊阿姨,我喊了好多声,可您什么也听不见。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秦老师反应了一会儿,看着浑身湿透的潘璐,说,没什么事情,吓到你了,回去睡吧。

秦老师把潘璐拉到屋檐下。

潘璐还是看着她。

秦老师说,你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曼曼。

潘璐怔住,不敢搭话。

秦老师说,把衣服换下来,我明天给你洗。

潘璐还愣在那里,秦老师说,进去吧,不早了,别熬夜。

潘璐只能进去。

秦老师湿着头发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尾,脸上的雨水往下滴。她抬头,看着正对着床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女儿从小到大的照片。她的眼睛从这些照片上反复扫过,水从她脸上的皱纹里流出来,使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

黑暗中响起来一声细微的咳嗽声。

晴,高温

曼曼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做伴,有个人做伴总比自己一个人好,她总是一个人。

她喜欢热闹。

她总是跟很多人混在一起。

但妈妈不喜欢。

妈妈喜欢安静。

妈妈喜欢的,她都不喜欢。

她喜欢的,妈妈也不喜欢。

用妈妈的话来说,她们母女俩,上辈子是对头。

妈妈管着她,怕她学坏。其实曼曼知道,妈妈更多的是怕曼曼离开她,离得远远的,让她再也够不着曼曼。

曼曼只是做出反抗的态度,但她自己早就预知了反抗的结果,结果就是,曼曼不可能离开妈妈了,永远不可能了。

曼曼知道自己欠妈妈的,妈妈经常说,要不是为了你,你爹出事之后我早就去死了,我就是为了你活着。

妈妈从二十多岁开始就是妈妈了,从此她就困在这个身份里,再也逃不出去了。

妈妈什么都没有了,妈妈什么也不想要了,妈妈的人生中只剩下她了。

曼曼自己也知道,她是任何人之前,她首先是妈妈的女儿。

曼曼和妈妈之间总是流动着一股成分复杂的液体,淹没了母女两个人。

她只是想喘口气。

她跑出去,认识了很多人,男的女的,胖的瘦的,红头发的,黄头发的,舌头上有舌钉的,耳朵上有耳钉的。天上地上的噪声夹击着她,灯光一跳,她就分不清面目了。许多温热、许多气味、许多双眼睛、无数片翕动的嘴唇、无数只脚,挤压着她,推搡着她,许多双胳膊,环绕她,搂着她的腰,许多张年轻的脸都裹在一团烟雾里,闻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烧着了,香甜,晕眩,可乐、薄荷和苦杏仁,皮肤的接触摩擦。鞋子在地板上反复叩响,有人在她耳朵眼儿里轻声说话,声音混沌,她听不清,但好像又知道其中的意思。一些人在叫,另一些人在笑,音响里的歌手把歌词呕吐在地上,她被拉扯着,推举着,她自己眼前也有一团烟雾了。

烟雾围绕着她,她踩着这些烟雾就能爬上去,向上,向上,越爬越高了,地板是屋顶了,屋顶踩在脚下了,室内就像是个洗衣机里的滚筒。一些倾泻下来的光斑可以被轻易击碎,碎成颗粒,像感冒冲剂。要管妈妈叫秦老师的时候,秦老师给她讲过,一些陌生又熟悉的名词跳出来,丁达尔效应,光是波,光是粒子,光有波粒二象性。

光洒下来的感冒冲剂笼罩了曼曼,她伸出舌头,尝了一点,跟感冒冲剂味道一样,苦的、甜的。她喘了一口气,像是暂时被治好了,下一场感冒还没来,她跟着很多张脸一起笑,很多张嘴一起和她说话,什么东西都向着她一股脑灌进来,她展开了自己,她加入了他们。

曼曼醒过来,看清了时间,已经很晚了,她从来没这么晚回过家。

曼曼跌跌撞撞往回走,妆应该花了,裙子应该破了,她脸上应该还带着笑。她想把脸上的笑收起来,可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只能尽可能地整理了自己。她走到家门口的一条小路上,看到妈妈光着脚,脚上都是泥巴地向她冲过来。

她看着妈妈逼近的嘴唇在动,但她听不清妈妈在说什么。妈妈离她很近,妈妈又离她很远。

她想抱抱妈妈,像小时候一样,每次闯祸之后,她都用这一招,很有效,妈妈不会消气,但也不会发作了。这是她惯用的伎俩,这是她的逃生舱。

曼曼觉得自己很累了,她只是需要抱抱妈妈,然后再睡上一觉。

她看着妈妈,想跟她撒个娇。

妈妈的动作变得很慢,有重影了。

妈妈的手抬起来,在半空中画了个弧,皮肤和袖子摩擦,激发出来一些汗水的气味,手掌逼近她,她能看清妈妈手掌上的斗和簸箕。小时候她经常和妈妈玩这个游戏,细数两个人十根手指上有多少个斗,多少个簸箕。

妈妈双手有多少个簸箕来着,她有点记不清了。

可是这个瞬间,妈妈手指上的斗和簸箕一起逼近她的脸、她的眼睛,斗和簸箕都放大了,放大到微观,她可以看见皮肤的碎屑。风和温热,清脆的声响,脸颊结结实实的触感,酸胀,发热,嘴角里有点甜腥。她脖子歪了歪,倒下去之前,她看清了妈妈愤怒到变形的脸,她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倒在床上的,困倦彻底击倒了她。

她醒过来,天怎么又黑了?好像自己才刚刚睡着。

有一只蚊子一直在她耳边叫,像在喊着什么。

她睁开眼睛,坐起来,脑子还有点蒙。她起身,盯住了蚊子的下落,双手做捧,只一下,就抓住了这只蚊子。

蚊子已经吸饱了血,肚子鼓鼓胀胀的,只欠一死。

曼曼用杯子扣住它,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针管,是小时候当水枪使的。她打开针管,把蚊子关进去,又把推杆装上,轻轻推出空气,慢慢地加压。蚊子还在挣扎,翅膀透明,细足颤动。手指肚上的簸箕堵住另一头,她继续加压,蚊子动得更剧烈,直到轻轻的一声——可能根本就没有声音——蚊子的身体一下子碎裂,碎成了一小摊血污。

曼曼挺想知道针管里的这只蚊子到底是什么感觉。

曼曼吃了东西,想开门,开不开,防盗门被反锁了,每次都这样,她习惯了。

曼曼透过窗户往外看,外面太阳很大,地面龟裂,也没什么人,高温占据了一切。

曼曼把窗帘拉起来,把阳光挡出去,这样屋子里就凉快一点了。

落地扇在摇头。

曼曼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伸展双腿,坐在地上,啃了半个西瓜。西瓜汁液顺着脖颈往下流,流到胸口上,肚子上,大腿上,汁液鲜红,像血。她扔下吃了一半的西瓜,看着垃圾桶里刚刚被自己扯下来的保鲜膜,想到了什么。

她跑出去,又跑回来,手里多了一卷保鲜膜。她坐下来,扯下保鲜膜,一层一层地覆盖在自己脸上,慢慢裹紧,把自己也当成是吃了一半的西瓜。她什么也闻不到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一切都被隔绝开来,她像是被攥住了。脑壳里响起一点点颤抖的轰鸣,先是很遥远,然后很近了,她仔细听,轰鸣其实不在耳朵里,而在脑子里,脑壳里像是中空了,被掏空了的西瓜就是这样的吧。

她觉得自己就躺在一个拳头里,或许是妈妈的拳头,温热而柔软,坚实而有力,斗和簸箕都很醒目,拳头在攥紧,空气从指缝之间被挤出去。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被攥紧,骨头互相挤压、折叠,逼近内脏,内脏很柔软,努力缩起来,想回避,但骨头不依不饶,还是直接压向心脏,心脏还在跳,只是渐渐慢下来,像每一首歌结尾的淡出效果。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蚊子了。

砸门,地板的震动,到底还是打断了她,她下意识地把堵在口鼻的多层保鲜膜撕开,空气涌进来,拳头松开了。

她大口喘气,握紧了手里被撕碎的保鲜膜,看着地上鲜红的西瓜瓤。她失望地想,西瓜总是死得其所,人呢?

阴转晴

群名就叫“重开一局”。

群里开始有六个人,很快其中一个人就不怎么说话了。

是个男的,头像是一棵树,也许他成功了,祝他成功。

另一个人退群了,可能是想开了,想开了也好,祝她幸福。

曼曼很早就注意到这个叫潘璐的女孩,头像是个卡通人物,在笑。潘璐比自己大两岁,每次曼曼在群里留言,她都是第一个回复的,曼曼爱听她说话。

潘璐有时候会在群里分享音乐链接,曼曼点开听,每一首都没听过,但每一首都很喜欢。

熟悉了,曼曼就管潘璐叫潘潘,说潘潘好听,跟自己的名字一样是叠字,叠字叫起来顺嘴、亲切,而且可爱。

潘潘说,那你就叫我潘潘,只有你能叫我潘潘。

曼曼和潘潘开始私聊。

曼曼有很多问题。

潘潘都有答案。

潘潘说,死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最重要的是选一个适合自己的死法,就跟选一条适合自己的裙子一样。

潘潘说,死是一种权利,天赋人权。我们出生也没有人征求过我们的意见吧?那我们去死也不需要征求别人的意见,对不对?

潘潘说,死就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且是最实际的办法,死了就了了。

潘潘说,群名是我取的,重开一局,就像玩游戏一样,这一局输了我就重来,不行吗?

潘潘说,我教你抽烟吧,一点都不难学,吞下去,再吐出来,人就飘起来了。

潘潘说,你跟我一起喝酒吧,喝了酒,你就不是你了,我就不是我了,我们想是谁都可以,我们想是什么都可以。

潘潘说,别听他们的,熬夜怎么了,抽烟喝酒又怎么了?我们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怕身体不好吗?

潘潘说,要是人生是一个学校,那我们就是差生,差生不在乎明天的考试能不能考好,差生没有压力,差生最自由,差生才最会玩。下辈子,我们换一个学校吧。

潘潘说,每个人都想过死,但不是每个人都敢迈出去这一步,大部分人都是 包、窝囊废。

潘潘说,每个人想死的理由都千奇百怪,对别人来说,每一个想死的理由都不成立。他们都会说,干吗啊?不至于,想开点,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对我们自己来说,每一个想死的理由都很坚实。伍佰的《坚强的理由》听过吗?你有坚强的理由吗?

潘潘说,这里别的没有,就是不缺傻子和骗子,我是傻子,他们都是骗子。他们骗了我一次,又骗了我一次,骗我跟他们好,骗我的钱,骗我给他们生孩子,我就是太好骗了,我不想再这样了。

潘潘说,我们这样做是有点自私,但我们不害别人,也不给别人添麻烦。

潘潘说,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辈子不满意,下辈子重新来过。

潘潘说,你出来吧,我们见面吧,我给你买票,我们一起吧。选一个好天气,你喜欢晴天还是雨天?要不就下雨天吧,下雨天浪漫。选一身衣服,要不我们都穿裙子吧,裙子好看,像花,风一吹,像翅膀。选个地方,选个风景好的地方吧,有山有水的,像你说的嘛,死得其所。选一个方法,选一个我们都喜欢的,不疼的,过程很快的,一眨眼工夫的。选一个日子吧,你生日还是我生日?你陪着我,我陪着你,我们先后脚,我们手拉着手,我们跳吧,我们飞吧,我们在那边见面吧。

大雾预警

秦妈妈坐在车上,车窗外什么都在往后退。

她觉得车开得太慢了。

她坐不住,强撑着不让自己发抖。她不敢想,不敢想会发生什么,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

曼曼不会的,她肯定不会的。她就是又调皮了,她就是想往外跑,她就是玩心重。

曼曼真的不会吗?

那她为什么在QQ里说那些话,说那些要死要活的话?

她就是这么说一说,发泄发泄,她从小就这样,她不会真的去做的。

不会吗?那她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还跑这么远?除了两件衣服,她为什么什么都不带?

是我的问题吧,是我管得太严了,我就是怕她学坏。她就是想出来透透气,她就是想出来玩一玩,一定是这样的。

我会找到她,拦住她,我不发火,我不打她,我也不骂她,我好好跟她说,说开了就好了,说开了就想开了。我也不拉她回去,我可以跟她一起,她想玩我就陪着她玩,去哪儿都行,玩多久都行,我不发脾气。没事儿的,一定没事儿的。

她走不远,她就是想吓唬吓唬我,我知道了,我以后改,我能改,我换个方法,我是老师,我可以因材施教,我可以的。

到站了,秦妈妈下了车。

这里跟家里不一样。

这里很多山,山很高,山上都是树,山上都是云,要把头抬得很高去看,山长在云上,云长在山上。

难怪外国人觉得这里就是中国的仙山,听说外国电影都来这里取景。

山太高了,秦妈妈有点害怕,她怕曼曼就在某一座山上。

按照聊天记录的信息,她们应该是昨天夜里见了面。

曼曼出门的经验少,她都是被教坏的。那个叫潘潘的女孩,秦妈妈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人,但痛恨她说话的语气,她在教唆曼曼,她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儿,也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儿。她说得太轻松了,她爸爸妈妈怎么教育的她?她是什么人,她不就是恶魔吗?这不就是杀人吗?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等我见到她,一定要教训她,替她父母教训她,不排除我会打她一巴掌,让她长长记性,让她别祸害别人。我也不会丢下她,我会和曼曼一起送她回去,让她的家里人看住她,不要让她伤害自己,也别让她害了别人。我不能让曼曼再和她做朋友了,曼曼跟着她肯定会学坏的。

她胡乱把随身带的面包吞下去,不敢停下来,不敢睡觉,一点也不能耽误。她必须赶快找到曼曼,见到她就好了,见到了就什么都解决了。曼曼可能会闹,会哭,也可能发火,但总会过去的,以前也是这样,总会过去的,什么都会过去的。她的路还长着呢,年纪小的时候闹点情绪病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小时候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我们受了多少苦?我们中也没有谁就要去死啊。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怎么一个个都这么脆弱了?要死要活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她们就是需要被教育,被引导。

秦妈妈找了很多青旅,都没找到曼曼。

直到一个女孩盯着秦妈妈手机里的照片,说,见过,她们一大早就上山了,可能要去看日出,不过今天大雾,大雾不一定能看见太阳。

女孩还没说完,秦妈妈就已经冲了出去。

秦妈妈上了山。

雾气越来越大了。

山笼罩在雾气里,秦妈妈上山,像是在往天上爬。

她想起来1986版《西游记》里的天庭,天庭里总是冒着干冰,她觉得没准自己走两步就能见到穿戏服的人。

秦妈妈爬了很久,腰和腿都酸胀得厉害,她不敢休息,连口水也不敢停下来喝。

秦妈妈终于看到了曼曼的身影,和她有一小段距离,曼曼和另一个女孩都穿着裙子,一前一后往上爬,踩在石阶上,两个人的手拉在一起,在雾气里时隐时现。

秦妈妈跟过去。

她们的影子钻进了雾里,消失了。

秦妈妈气喘吁吁,想喊,但又怕惊动了她们,她小跑着,追上去。

山顶上,风吹着雾气聚散,秦妈妈的睫毛上也挂上了水珠,偶尔吹过来的一阵微风也是湿的。

秦妈妈从雾气中钻出来,听到了声音,上前,循着声音往下看,一个斜坡下面的山体上,一小块空地上长满了灌木,她看到了曼曼,看到了那个叫潘潘的女孩。

两个人已经逼近峭壁的边缘了。

那里不是游览区,没有护栏,什么都没有,雾气拢着她们。

曼曼就站在潘潘身后,和她一起往下看。

秦妈妈慌不择路,沿着斜坡连滚带爬地滑下去。

曼曼听到了身后的响动,她回头,看到了妈妈。妈妈喊了一声“曼曼”,曼曼没应声,看了潘潘一眼。

秦妈妈能看见潘潘给了曼曼一个微笑,然后她往前踏出一步,一只脚已经悬在空中了。

秦妈妈加速冲过来,冲向曼曼,一把拉住曼曼,把她扯倒在地上,顾不得扶她,身体继续往前扑,双腿跪在地上,拦腰抱住了潘潘,箍住她。潘潘下意识地喊叫、挣扎,想甩开她,秦妈妈狠狠地抱紧她,想回头看看女儿,曼曼已经站起来,看了妈妈一眼,一点也没有犹豫地跑向她。裙角扫过了妈妈的脸,她闻到了曼曼身上的气味,她双手还紧抱着另一个陌生的女孩,她停止了挣扎,和秦老师一样看向曼曼。曼曼的身体甚至可以说有点轻盈,就像是在跳舞一样,一点也不生涩地跃起来,她就这么一纵身,跳了下去,山下聚集在一起的雾气被惊动,妈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目送她。她带起来的一阵微风吹起妈妈额前被雾气打湿的头发,妈妈眼眶一疼,看着女儿跌进了雾气里,雾气散了散,随后更浓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所有的秒针都不走了,没有落地的声音,没有尖叫,没有号哭,什么也没有,周围成了真空,雾气漫过来,把她和怀里同样僵住的女孩一起吞没了。

大队的游客开始上山,交谈声冲破了云雾,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旅途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晴,大风

雨停了。

慢慢热起来的阳光在收拾残局。

小镇像是被清洗过。

建筑物又新鲜起来。

三轮摩的里,潘璐觉得身上轻松一些了。

秦阿姨帮她扶住了箱子,微闭着眼睛养神,昨天晚上她应该再也没睡着。

潘璐也没怎么睡,但她一点也不困,只想着早一点上车,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她瞥见秦阿姨鬓角上钻出来的白头发,比往年更多了,皱纹一直往骨肉深处生长。她老了,潘璐想,老得比她以为的还要快。秦阿姨还是挺直了腰板,努力撑住自己的一身骨头,像她自己说的,这是当老师养成的习惯,站有站样,坐有坐样。要是曼曼不走,秦老师应该会老得慢一些吧。

她把秦老师的后半生和曼曼一起夺走了。

时间还没到,她们来早了。

秦老师还是坚持买了站台票,小心而不舍地挽住潘璐的手。潘璐感受着她手心里的温热,看着她疲倦而苍老的脸,跟每一个送儿女出远门的妈妈,并没有什么两样。

没地方坐,两个人就找了个空地,在人群的缝隙里紧靠在一起站定。

秦阿姨说,明年你会回来的吧?

潘璐看着秦阿姨,稍做犹豫,还是说,会。

秦阿姨看着她,说,那我就有盼头了。

潘璐只能点头。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秦阿姨说,我有空就去看你,给你带好吃的,我知道,曼曼爱吃的,你也爱吃。

潘璐说,好。

秦阿姨说,我现在自己吃不了多少东西了,我喜欢看你吃东西,你吃得香。

潘璐笑笑,说,我能吃。

秦阿姨说,能吃是福气。我啊,还给你准备了一个大红包,等你结婚的时候给你,你放心吧,你也有娘家人。

潘璐说,好,到时候您一定来。

秦阿姨说,我能活到那时候吧?

潘璐说,您身体好着呢,肯定能。

秦阿姨说,我使劲活。人还是得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潘璐重复,活着才有希望。

两个人就又不说话了。

车站里,人越来越多。

时间快到了,开始检票。秦阿姨跟在潘璐后面,拉着潘璐的衣角,生怕和她走丢了,就像是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孩子。潘璐拉住了秦阿姨的手。

两个人一起进了站,风大起来,吹得人站不住,头发抽在自己脸上。

车还没来,人都在风里等。

潘璐和秦阿姨靠在一起,潘璐看了秦阿姨一眼,叫了一声阿姨。

秦阿姨抬头看她,潘璐说,曼曼——

刚说出口,她又停住了,好像不确定该不该说。

秦阿姨看着她,说,你说吧。

潘璐说,曼曼留下的……信,您当时看了吗?

秦阿姨很平静,说,我看了。

潘璐说,曼曼想把……想把骨灰撒出去,撒哪里都行,就是想撒在风里。

秦阿姨看着潘璐,表情没什么变化。她说,这不行,我不能让她那样,我怕我死了找不着她,我找怕了,我得跟她葬在一起。

潘璐不知道说什么了。

秦阿姨端详她,像是把她钉在了风里,笑着说,开玩笑似的说,你不是答应要陪着她吗?你陪了吗?你没有吧,你食言了。

秦阿姨被风吹起的头发,抽在潘璐脸上,潘璐一动不动,像是已经被从铁道上灌进来的风万箭穿心。

秦阿姨接着说,她还是自己一个人,她不是最害怕一个人了吗?我不能再让她一个人了。我陪着她,妈妈陪着她,只有妈妈能陪着她,别人都不行,谁都不行。

潘璐身子在发抖,潘璐不敢哭,不敢在她面前哭。

秦阿姨说,我知道我自己多了个梦游的毛病,你知道昨天晚上我梦到什么了吗?

秦庆美躺在床上,听到外面有动静,她坐起来,仔细听,是一声轻轻的咳嗽。她认得这声咳嗽,是曼曼的,曼曼从小就气管不好,试了多少办法也不管用。

她顾不上穿鞋,光着脚走出去。院子陷下去了,成了一个钝角的斜坡,什么东西都在沿着斜坡往下滚,她也站不稳,跟着石头、土块一起往下跑。跑了很久,她发现自己能站定了,脚下都是低矮厚实的灌木,好像还有条河。她抬头看,目之所及的是高耸的一座山,山很高,特别高,高得吓人,山上都是树,山上都是云,要把头抬得很高去看,山长在云上,云长在山上,这里就是中国的仙山吧,仙山压着她。

她又听见一声咳嗽,她看见仙山山顶上有两团人影,是两个女孩,她能看清楚曼曼的脸,另一张脸却模糊不清。她能看到两个女孩正往下看,她能感觉到曼曼正要往下跳,她吓坏了,她扯着嗓子喊,曼曼你别跳,你千万别跳,妈妈不管你了,你别跳了。

曼曼好像根本听不见,另一个女孩就站在曼曼旁边,给曼曼拍手,给曼曼叫好,给曼曼加油,她在笑,笑得很开心,笑得像只是在鼓励曼曼做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游戏。

曼曼还是跳下来,身体从云雾里往下掉。秦庆美仰着头,张开双臂,盯紧曼曼掉落的方向,小跑着移动自己的位置,想要接住曼曼。

曼曼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清晰了,曼曼掉落的位置却飘忽不定。她听到曼曼在喊妈妈,曼曼终于看见妈妈了,妈妈回应她,妈妈在呢,妈妈在这儿呢,别害怕,妈妈在呢。

曼曼掉下来了,她双臂一挺,一把接住了,结结实实地接住了,臂弯上的这股重量让她觉得安心。她低头去看曼曼,曼曼一声啼哭,她看清了,自己怀里的曼曼变成小小一团了,一点胎发长出来,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眼睛微微闭着,吃着她的小手。我的曼曼才刚刚出生,秦庆美笑了,她快乐地想着,曼曼才刚出生,什么都还来得及,什么坏事都还没有发生,她还有时间,她们还有时间。 nnY8IqICYWulRNplDGeox3RHkZQe7T5sjG0k2sYF/JpbLxt2FkvJrmbUAx1y0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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